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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革命思潮与报刊读者的阅读心态

2018-11-18蒋建国

社会观察 2018年5期
关键词:读报报刊革命

文/蒋建国

(作者系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摘自《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年第2期)

1900年之后,革命报刊“以革命大义号召天下,发挥新闻事业之启导功能,使志士风偃,人心离向,社会风气因以丕变”。革命报刊的广泛传播,对“革命排满”潮流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面对突如其来的革命浪潮和波谲云诡的时局,身处全国各地的读者对报刊新闻的接触和反应自然有很大差异。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读者在读报时分的所思所念和言行举止,是革命报刊产生影响的具体体现。值得注意的是,许多读者的读报活动,往往付诸于他们的历史记忆之中。报刊作为文本通过“延伸的场景”为读者建构了辛亥革命的“社会图景”,读者的记忆因而可以构筑阅读的“意义之网”。

辛亥之前革命报刊的传播与阅读偏向

清末十余年间,海内外革命志士所发刊的日报杂志,遍布全球,总计达二百种以上。尤其是1905年之后,随着革命形势的高涨,各类革命报刊的数量更是迅猛增长。海内外的革命党人以报刊为阵地,大力开展革命宣传。对于革命报刊的作用,有评论认为:自《苏报》失败,《民呼》《民吁》前覆后起,鼎革之交,言论大昌,海上报纸如云,有清逊国,实文字先驱之功也。

尽管革命思潮风起云涌,但体制内的许多官绅拒绝接触新思想,并严控报刊的革命言论,这在1903年的《苏报》案中表现得尤为明显。针对《苏报》反满舆论,商约大臣吕海寰、江苏巡抚恩寿、广西巡抚王之春、湖广总督端方都极为惊惧,一致要求严加惩办。可见,这些守旧的高级官僚,对于有危清廷的言论是极为反对的。既便是科举废除和清末立宪的推行,他们仍然不回应变革的潮流,顽固抵抗各种新观念、新技术、新思想所带来的冲击。

对革命思潮的传播,一些士绅包括维新派人士也对革命报刊有着“抵制”的心态。他们希望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但不愿意看到社会革命的发生。革命就要革掉他们的利益,导致现有的阶层格局被颠覆。诸如皮锡瑞之类的昔日维新派人物,对于传播革命思想的报刊,往往加以指责。如癸卯(1903年)九月二十八日,他读到《汉声报》之后,便在当天日记中写道“似非诸生所宜阅也”。与之类似,维新时期热心读时务报刊的温州绅士张棡,从1906年开始在瑞安中学、温郡中学相继任教,却很少阅读革命报刊。在他的内心深处,不希望社会剧烈动荡,尤其不希望出现革命风潮。而偏居山西乡下的举人刘大鹏,则是典型的守旧派,他对革命极为惶恐,报纸上的新思潮和新事物刺激他回归传统,并对现实加以严厉批评。

但是时代的潮流不可逆转,清末社会的现代性成分不断生长,许多拥有中低级功名的士绅,已经敏锐地观察到科举考试的空疏无用,他们在追求新式教育和职业的过程中转变为新式知识分子,对革命报刊则持欢迎态度。如江苏常熟人徐兆玮于1888年中举,次年成进士,清末“新政”,废止科举,广兴实学,徐兆玮积极参与其中。如1907年10月,徐兆玮东渡日本学习法律,经常阅读《神州日报》《民报》《复报》《云南》等革命报刊。

《民报》等报刊的革命舆论与读者的阅读反响

《民报》作为同盟会的机关报,执革命报刊之牛耳,影响巨大。尤其是对广大进步青年和学生而言,《民报》为他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思想世界,后来成为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的许多核心人物,都在回忆录和日记中提及《民报》的导向作用。1905年之后,由《新民丛报》与《民报》引发的路线之争,使立宪派和革命派在政治上、思想上彻底划清了界线,革命思潮的传播深入人心,尤其是日本的留学生看到《民报》后触动很大。如李烈钧在看到《民报》后,“民族思想则更进一步矣”。曾在早稻田大学学习的汪东回忆,在日本留学生中,有很多《新民丛报》的读者,转而看《民报》了。留日学生马凌甫进一步印证:自《民报》出版后,我们站在同盟会的立场,不仅在言论思想上和《新民丛报》划清了界限,在行动上也和立宪派展开了斗争。

尽管清政府采用各种手段禁止《民报》等革命报刊的发行,但是愈禁愈买者更多,海外革命报刊更是引发青年学子的好奇之心,学生们通过各种途径争相阅读。1906年,在武昌文普通中学堂读书的董必武,阅读了《民报》之后,思想日渐倾向革命派民主主义主张。1906年,陈铭枢在广州黄埔陆军小学读书,他回忆:当时的宣传品主要为同盟会在东京出版的《民报》和谭嗣同的《仁学》等,还有《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等小册子。

诚如高一涵所言:1905年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民报》,更使革命思想弥漫全国。自有杂志以来,没有象《民报》这样脍炙人口、激动人心的。无数热血青年通过阅读《民报》而踏上“革命排满”的征程。1907年,在两湖总师范学堂读书的朱峙三开始阅读《民报》,“知满洲种族太杂,极言之并非人种也”。同年,陈布雷在浙江高等学堂预科学习。他回忆道:“沈先生常常以《复报》、《民报》及海外出版之《新世纪报》等,密示同学,故诸同学于国文课艺中,往往倡言光复汉物,驱逐胡虏,毫无顾忌。”同样在这一年,刘莘园考入贵州陆军小学,《民报》令他和同学们耳目一新。“不少同学在思想上起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想做清朝的“武官”或“忠臣”,而倾向于孙中山的革命运动了”。

随着《民报》等海外革命报刊广泛传播,内地许多偏远地区的阅读风气也发生了深刻变化,一些普通民众也有机会阅读革命报刊。另外,许多新军的军人也深受革命报刊的影响。如革命志士潘慎明辛亥前在武昌居住,其住所邻近有一所屋子,常见有军人出入,以为只是普通聚会,可是每人出来,往往挟着一本精装书册。心里很奇怪,后来才知道是《民报》。这一件事,充分说明了革命书报的传播及其影响。武昌一地如此,各省可知。

报刊造势与辛亥革命的社会心理影响

辛亥革命不仅是一个历史事件,而且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其影响波及整个社会,尤其是对国民心理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无论是达官贵绅还是下层民众,这场革命都与他们的切身利益相关。在武昌起义爆发后的第九天,《申报》的一则评论便揭橥当时民众的心理:“普通一般之人,虽未必个个赞成革命军,然却无一人反对革命军者。”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革命报刊的舆论造势运动便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备受读者关注。革命党人宋教仁、叶惠钧、叶楚仓等利用《民立报》宣传革命胜利消息,“报纸一出,购者纷至。竟至有出银元一元而不能购得一份者”。在武昌起义爆发后第五天,《民立报》的“上海春秋”专栏便指出:商学各界成群结队,均以报章为谈助,述及紧要时事,则欣欣然有喜色。《新闻报》由于首先刊登了汉阳陷落的消息,上海的民众“立即进攻《新闻报》馆,把排字房和门市部打得落花流水”。在这样的阅读心态下,《民立报》因为鼓吹革命,颇受民众欢迎,销量猛增。

可见,这场革命关系到国家存亡和个人安危,民众以报刊为中心的讨论,体现出报刊新闻对普罗大众的影响。有竹枝词描述道:“武昌起义众心惊,报馆齐张革命声。争向门前探捷报,望平街上路难行。”上海社会各界对革命舆论的响应,足见报刊新闻对社会的心理影响。诚如《申报》的“海上闲谈”所言:“欲知人心之趋向,请至上海英租界望平街各报馆门首,摩肩叠背躔足昂首之人团中,观其阅急报后之神色如何。”革命报刊成为读者的心理“陀螺仪”,影响着整个社会的情绪和动向。

报刊也是观察社会的“晴雨表”。在江浙一带,报刊新闻关于革命的消息传来,“路人亦为之欢喜”。辛亥革命爆发后,南京城内街头巷尾到处听到叫卖号外的声音。报童手里拿着号外,一面跑,一面叫:“号外!号外!革命党在武昌起义了,瑞澂、张彪都逃走了。”一瞬间的工夫,号外即抢购一空。武昌起义第二天后,消息传至江阴,“从此人人看沪报”。对于读者而言,看报是观察时局、表达立场的重要手段。武昌起义后,报刊俨然成为革命的另一个剧场,许多读者通过读报而了解“剧情”,或哀叹、或狂喜,或赞同,或行动,并通过各种途径向社会迅速传播革命消息。

辛亥革命引发的社会恐慌与官绅的读报心态

辛亥革命前后,报刊作为士绅观察时局、表达立场的“政治纸”,对他们的阅读心理产生了深刻影响。武昌起义(1911年10月10日)爆发的前两天,汪荣宝听闻湖北兵变,武昌已陷。尽管京师各报“于鄂中乱事暂缓登载”,汪荣宝得知后,“真甚痛恨”。至1911年11月14日,他“所阅北京近日各报,颇觉昨日在津所闻之不实”。彼时,报刊被汪荣宝视为“证伪”的手段,从而推翻了他之前的各种听闻。12月6日,汪荣宝通过《天津日报》号外得知“摄政王退位”的消息,形势急转直下,作为袁世凯集团的重要成员,汪荣宝见清廷大势已去,便极力劝说袁世凯主政。

武昌起义爆发前,叶昌炽开始频繁阅读《申报》等报刊,记录重要新闻。9月14日,他接阅报纸并记录:“报载,昨日八点钟革党占领上海城,并载中华民国民政长官李安民告示。”这说明他能够能够阅读头天的新闻,并及时了解时局变化。第二天,“报纸大奏凯歌,大清国号宣统纪元均已不见”。他感叹:“虽抵地亦何济于事哉!”他对报刊革命舆论颇为不满,指出:“今之舆论苛之,所谓诐辞邪说,无父无君,春秋之所必讨也。”

与之类似,已辞职闲居的恽毓鼎,对报纸的各种“讹传”深恶痛绝。认为欲定人心,非解散谘议局,封禁报馆不可。因此,他虽然对时局极为关注,却对报刊新闻颇为疑虑。至12月1日,他才将头天阅读《时报》新闻付诸笔端。彼时,和谈大局已定,而他“悲愤交迫,几不聊生。”当月25日,他哀叹道:“呜呼,国竟亡矣,三万六千场之欢娱,极于亲贵;二百七十年之宗社,渺若云烟。天耶人耶,真堪痛哭。”

辛亥年五六月间,郑孝胥尚踌躇满志。至9月16日,“报纸皆除去大清宣统年号”,新闻报道苏州、太原、杭州均已陷落。他在惊恐之中,寄希望于袁世凯,但时局并非好转,10月1日,报纸便刊登“钟建堂被害,陆荣廷被举为都督”的新闻。乱局使他忍无可忍,大骂“南方士大夫毫无操守,提倡革命,附和共和,彼于共和实无所解,鄙语有所谓‘失心疯’者,殆近之矣”。天下大乱,各省纷纷独立,他“寝不安席,食不甘味”。除夕,在爆竹声中,“大清二百六十八年至此夕而毕”。

署理吉林西南路兵备道的孟宪彝对报刊言论控制极为严厉。如他于10月13日记载:“长春《国民新报》近日所载,皆属鼓吹革命之事,大违报律,并有诬人名誉情事,即饬巡警康局长将魏声钥传来,当面责以后当严加取缔云云。”显然,这位颇受督抚信任的地方大员,对报刊“革命”“诬诋”言论颇为不满,通过严控新闻,力求维持社会稳定。但时局的变化却超乎他的想象。六天后,他读报获知摄政王退位的消息,感叹:“疆臣热诚,朝廷微意,各行其事也。”报刊为他提供了判断时局的“素材”,他只能“洗樽祖饯多惆怅,南望风云更炝神”。

与官员不同,乡绅们虽然不参与政务,但对地方事务颇为热衷。辛亥革命爆发后,浙江台州临海县的乡绅黄沅颇为烦闷,他在日记中对革命党的谩骂和诅咒随处可见。然而,满清政府早已摇摇欲坠,革命风潮势不可挡。报刊风向大变,“各报中均以革党胜为喜”,“《时报》《民立报》《中外报》《新闻报》俗言曰革命报”,即便是他经常阅读的《申报》,他也认为不可靠。“《申报》尚且如是谬言,而况各报之纪事而可听信乎?”在他看来,报纸一直为革命党控制,远离报刊,便代表了他反对共和体制的基本立场。

辛亥革命舆论与进步青年的读报激情

革命报刊吹响“革命排满”的号角,极大地激发了进步青年的革命想象和斗争激情。在南京,陆军中学反响极为强烈。曾为该校学生的陈铭枢回忆,当武昌首义的消息传播至该校后,“全体同学除旗人外,都兴高采烈,喜形于色;不论是否为同盟会员,都争着买一角钱一张的报纸看”。在嘉兴,中学生踊跃读报,作为亲历者的茅盾记得:“武昌起义的消息,由偶然到东门火车站买东西的一个四年级同学带回来了,立刻轰动全校。……当天下午就有几个同学请假出去,到东门车站去买上海报。在北京,协和书院虽已停课,杨学羔、耿志清、陈保安等同学仍留院内。他们每日将报上所载各省独立、革命胜利的一些好消息,择抄謄写油印出来,邮寄给那些家居的同学。”在湖南,武昌首义的消息令人心大振。青年学生更加激动,学校自动停课,学生们终日鹄立长沙关码头上,守候从汉口开来的轮船,打听消息,抢购报纸。显然,辛亥革命的消息激发了同学们的读报热情,革命报刊对热血青年的革命理念有着深刻影响。从阅读革命报刊到向往革命行动,报刊为青年学子提供了仪式场域、心灵寄托和道路指南。

值得注意的是,新式学校为学生的读报活动了提供了便利条件。1911年,17岁的吴宓在清华学校读书期间,经常在阅览室阅读各种报刊。吴宓通过比较京沪报刊新闻,较为客观地指出京沪报刊的报道风格,进而对时局颇感焦虑。他写道:“自鄂事发生以来,至今恰二十日,余等既忧国势之将来及世界之变迁,复以乱耗迭传并为故乡虑,为家中虑,而又为一己生命之安虑。以故,心长大扰,皆毫未习学课。”

辛亥年,在苏州草桥中学读书的叶绍钧,联合同学五人,“合资看《民立报》一份,令送报者按日送至校中”。武昌起义爆发后的第十二天,叶绍钧课后阅报纸,方知“武昌已为革党所据”。面对革命形势的发展,叶绍钧将读报视为每天最重要的功课,有时报纸没有及时送到,便与同学请假外出购阅。8月29日,他读到数份报纸,作为革命军的狂热拥护者,他“闻不利之消息,则闷郁特甚”。

辛亥革命的消息通过各种途径传播至海外,在留学生中亦产生极大震撼。武昌起义爆发后的第二天,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读书的胡适就“闻武昌革命军起事”,10月19日,胡适终于看到了国内寄来的《神州日报》。同样,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顾维钧,对武昌起义的消息大感意外,也颇为兴奋。而在日本留学的黄尊三,在日记中多次记载了读报后的心情。如11月2日,他阅报得知武昌起义胜利的消息后,“欣喜欲狂,绕室彷徨,不知所措”。受报刊舆论的影响,黄尊三决计归国,以实际行动投身革命,拥抱新时代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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