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欢迎与焦虑:国外智库如何看“一带一路”
2018-11-18王灵桂
文/王灵桂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家全球战略智库常务副理事长、研究员;摘自《世界知识》2018年第5期)
了解一个国家的行为,把脉其主流智库思想是重要途径之一。从一定意义上讲,智库汇集的是各国精英之才,是国家的“大脑”。要落实好“一带一路”倡议,首先需要同沿线60多个国家思想相通,知其虑、知其需、知其忧,方能实现合作。因此,在“一带一路”的实施中,我们应该注重了解和掌握国外智库在研究什么、思考什么、出了什么样的对策建议。本文重点分析了俄罗斯、欧洲、美国、印度智库对“一带一路”的基本看法,发现了它们的态度差异。
俄罗斯:平和务实
近年,俄罗斯战略和科技分析中心接连就“一带一路”发布研究报告。《中国“向西看”政策:与巴基斯坦的新连接》提出以下三个观点:第一,认为“中巴经济走廊”不但对巴基斯坦是机会,还能为该地区其他国家带来机会。海湾国家以及非洲的部分地区都会受益,“亚洲也会从中获得巨大的经济效益”。第二,对“中巴经济走廊”的发展前景表达了信心,认为走廊将改变以油轮与集装箱为主的贸易方式,并将极大提升中国同西亚、非洲地区的贸易量。第三,援引美国五角大楼研究成果数据,指出美国已经在阿富汗发现了价值近万亿美元的未开发矿藏,认为中国对阿富汗巨大的矿产资源表现出极大兴趣,这“足以从根本上改变阿富汗的经济结构,使阿富汗最终可能变成重要的矿业开采中心”。
俄罗斯战略和科技分析中心专家伊玛·霍佩尔围绕“中巴经济走廊”建设提出,中国的能源基础设施投资“既不是援助,也不是优惠资金,而是商业协定和项目融资,要求投资回报率”,为实现投资的落地,巴基斯坦应改善俾路支省的安全环境,在项目的分配上要充分考虑巴欠发达地区的实际利益。作者认为,与美国的做法相比,中国“在南亚和中亚的更广泛投资不仅仅是为了重振中国经济,也是为了促进(世界上)整合性最低地区之一的发展,使之具有更好的连通性和商业性”。
俄罗斯智库也提出一些现实问题和切身关切。其一,如果北京至莫斯科的欧亚高速运输走廊建成,在便利俄罗斯民众的同时,也会使越来越多的中国公民前往俄罗斯。在俄人口老化严重和出生率不断降低的背景下,俄民众普遍担心居俄华人将成为俄“最大的少数民族”。其二,现在中国已经成为中亚国家最大的经济伙伴,俄忧虑中俄在中亚地区可能在某些利益问题上形成正面冲突。其三,俄罗斯民族的特点是想成为创造者,而非参与者。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与俄罗斯的“欧亚联盟”构想有重叠之处。
针对以上问题,俄罗斯智库提出的意见和建议有:中国企业和民众到俄罗斯时,要以实际行动证明是在商言商、合法经营、依法办事的,没有政治目的;中国在中亚地区寻求自身利益的同时,要兼顾俄罗斯的利益,把握好原则底线;搁置分歧、求同存异,尽量避免刺激俄罗斯的神经,中国政府可考虑主动提出“一带一路”与“欧亚经济联盟”建设相对接的方案,以实现两国共赢;妥善处理、协调好两国的利益,努力将中俄合作打造成“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合作的范例。
欧洲:期待中也有茫然
欧洲各国智库认为“一带一路”建设有助于弥补中欧在认知上的相互差异:在中国人眼中欧洲不再是“古老僵化的城堡”,欧洲人的眼里中国也不再是“刻板保守的长城”。从发展趋势上看,许多智库认为世界中心会逐渐从以“美国-大西洋-欧洲”为核心的“基督教文明圈”,转移到以“中国-欧亚腹地-西欧”为基轴的“多元文明圈”,并在全球形成“美国-大西洋-欧洲”“中国-欧亚腹地-西欧”两个中心文明圈。而欧洲恰好处两者连接处,因此对“一带一路”建设所能创造的利好抱有期待。
当然,欧洲智库也不讳言欧洲人对“一带一路”的茫然和不知所措。欧洲国家积极参与亚投行,说明它们高度重视中国市场以及“一带一路”倡议带来的战略机遇,但它们目前又并不太清楚如何具体对接“一带一路”,中国的企业也不了解怎样深度开拓欧洲市场。这既反映了相互认知上的差异,也反映了相互需求上的差异。
欧洲智库指出,欧洲各国政府和企业家首先要弄明白:欧洲应从中国买什么、能向中国卖什么,中国政府和企业家也应考虑同样的问题。欧洲的智库还指出,欧洲并非一个整体,各国有各国的竞争优势和利益需求,“一带一路”要在欧洲落地,中国只有遵循“知己知彼”古训,才能做到游刃有余、持久良性、合作共赢。
一些欧洲智库也对“一带一路”倡议进行了冷观察和冷思考,提出:第一,应避免过度解释中欧关系的亲密。直到目前,欧盟尚未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也依然禁止向中国出口武器。欧洲国家在经济上“走向中国”,并不意味着其在战略和安全问题上背弃美国;中欧在经济上深度合作,并不意味着欧洲将改变在人权、民主和价值观上对中国的要求。第二,应避免将“一带一路”倡议过度“政治化”或归于“宿命论”。“一带一路”要避免“烂尾”,或者避免成为新版的“中华帝国朝贡制度”,关键在于设定好目标以及核心是能否逐步“落地”,最终实现惠及沿线国家民生的目标。第三,应避免盲目发展、遍地开花。中国政府应尽早系统整理“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的信息,提供给中国的相关机构和企业、人员,把国内信息提供给国外相关政府、企业和机构,让彼此知道双方合作的接触点和发力点之所在。第四,注重高层次人员交流与沟通。欧洲一些智库坦言,当前欧洲最缺乏的是社会活力与创新,中国最缺乏是国际化的人才和经验。这种高异质性决定了高互补性。因此,应加强政府、企业、智库、学者等之间的人文交流。第五,尽早建立“一带一路”倡议实施的样板,以发挥可复制、可推广的带动作用和示范效应。
法国智库看重中国高速铁路激发欧洲活力的“鲶鱼效应”,建议中法应在文化创意产业、旅游服务业等方面开展深层次合作。但也有法国智库认为,民用核能利用、高铁、航空航天等也是法国的产业优势领域,中法之间存在同质化竞争关系,中法高铁市场如能相互开放,两者可以联手开拓欧洲的高铁、码头、港口、机场乃至核电等基础设施。法国智库同时认为,文化产业是法国的另一大优势,而中国文化产业的发展程度依然较低,许多文化项目依然停留在“门票经济”阶段,建议中法在文化创意产业、旅游服务业等方面开展深层次合作。同时,在“一带一路”重要节点城市建立“中法文化产业园区”,提升中国整体及各城市的文化品位和艺术气质,也可增加沿线国家民众对“一带一路”的认知兴趣和参与热情。
英国是西方国家中最早呼应“一带一路”的国家之一。英国智库认为,英国兼具重商主义、人文主义气质。略显被动的地缘条件和匮乏的资源迫使英国必须务实灵活地寻找经济上的合作伙伴。英国智库的研究结论是,英国需要依靠中国的投资来更新其老旧的工厂和基础设施,复兴、升级英国的制造业水平,从而将更好的产品出口到中国。英国最早决定加入亚投行,也有巩固其国际金融优势的战略考量。英国智库提出,在全球四大金融中心中,有三个与英国有关(伦敦、新加坡、中国香港),中国境外人民币支付有62%是在伦敦进行的,因此,英中在开展“一带一路”金融合作方面大有可为。
英国智库也指出,英中两国政府于2014年签署了加强教育合作的框架协议。目前在英国大学的本科教育中,来自欧盟的学生显著减少,中国学生可以填补空缺。英国智库也建议中英加强“一带一路”媒体合作。他们认为,英国的传媒业高度发达,是有传媒话语权的国家,而中国有正在崛起的传媒市场,有“一带一路”倡议实施过程中的舆论引导和动员需求。一些英国智库建议,中英可联合开展问卷调查,了解“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关注倾向和参与程度;联合拍摄纪录片和专题片,向世界展现“一带一路”的全景和愿景;联合培养现代传播人才;全面加强纸质媒体、广播电视、音像制品等传媒领域的双边合作;等等。
德国和意大利智库认为,“德国制造”“意大利制造”是中国必须倚重的“金字招牌”。德国智库指出,作为当今欧洲第一、世界第四的经济体,德国在全球金融危机和欧债危机的双重压力下表现抢眼,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德国制造业代表品质与卓越。德国的机械设备制造业是典型的出口导向型产业,75%的机械设备产品出口国外。在机械设备业36个主要产品领域中,德国产品在16个领域占据着世界出口第一的地位。德国智库认为中国企业虽然重视产品研发,但突破性创新不足。“德国制造”对“中国制造”的启示是:中国制造要在突破性创新上有所起色,拿出真正有品质、有品牌的产品给欧洲国家。
意大利智库认为,中小企业是检验一国经济是否健康的重要指标,理应成为“一带一路”经济是否活跃的晴雨表。意大利是“中小企业王国”,致力于发展中小企业的中国城市应主动对接意大利,尤其是在食品、服装、家具领域。
美国:多有疑虑和惧怕
美国110多家智库对“一带一路”的初步反应是负面思考多于正面思考,非理性思维多于理性思维,挑拨离间成分多于建设性因素。在能查阅到的美国智库关于“一带一路”倡议的文章中,基本没有对美国自身能在“一带一路”建设中发挥什么作用的思考和建议。美国的智库们更热衷于研究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历史纠纷和现实矛盾,例如,中国和马来西亚在意识形态上曾经的纠葛,中国和俄罗斯的“有限责任伙伴关系”,中国和印度的边界争议,印度洋能否“装下”中印两个大国,中国与希腊的“债务危机”,“萦绕中国心头”的阿富汗问题,中国能否成为中东地区的“新和平缔造者”,在“一带一路”实施过程中蒙古国的未来在哪里,中国如何看待和应对“伊斯兰国”的挑战,等等。
在中俄关系问题上,美国外交政策研究所一方面将中俄不断深化的战略伙伴关系歪曲描述成“威权政治的联盟”,认为“它能够挑战自由主义思想以及金融世界的秩序”,另一方面又认为中俄“在团结的表象之下,彼此其实缺乏互信”,建议“欧洲和美国的外交政策应利用这些缝隙,避免采取使这对其实并不兼容的盟友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行动”。
关于中印合作,美国外交政策研究所认为,中国不少人希望与印度携手重启曾广受赞誉的“亚洲世纪”。但在该所的报告中,更多的是谈论中印之间的领土争端、印度与越南如何联手抗衡中国影响力的增长,还将巴基斯坦的瓜达尔港项目、斯里兰卡的汉班托塔项目、缅甸皎漂项目、马尔代夫项目等列为中国通过“一带一路”挑战印度在南亚和印度洋“主导地位”的举措。
美国国际与战略研究中心中国研究中心副主任斯科特·肯尼迪、中国商业和政治经济中心项目主任戴维·埃·帕克联合发表的《兴建中国的“一带一路”》报告认为,中国政府主导的“一带一路”建设“涉及了国与国之间毫无约束力的协议,核心是中国利用其经济资源和外交技巧,来促进基础设施投资和经济发展,将中国和亚洲其他地区以及欧洲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如果导致了更多可持续和包容性增长,这将有助于加强该地区的政治机构建设,并减少恐怖分子的恐怖活动”。该报告随后话锋一转,宣称“实施‘一带一路’将给中国及其周边国家带来巨大的风险和挑战”,包括“大幅破坏地缘政治”,并“可能增强中国的海军远洋力量”。最后,两位作者得出结论说:一带一路”建设中的“必胜”思维不仅会在海外产生反中国的政治思潮,也会导致借款人无法偿还贷款、企业无法回收投资等问题,最终对中国经济造成更大压力。
美国史汀生中心的一份报告认为,“一带一路”“把三大洲联系起来”,“将对亚非各国产生深远的影响”,但也可能“对环境产生负面影响”。该报告并指出,“尽管‘一带一路’声势浩大,但并不容易让人买账”,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中国的公关策略”——“太多人已经误解了中国的意图,并将继续曲解该战略所能产生的收益”。
从以上言论可以感受到美国内心深处对“一带一路”的疑惧,涉及美国与生俱来的对新崛起国家的排斥、敌对心态。这种心理恐怕是没有办法医治的,美国可能将永远处于难以自拔的纠结之中。
印度:从抵触、犹疑到初步张开怀抱
从时间顺序看,印度各大智库围绕“一带一路”倡议提出的看法大体经历了抵触、犹疑到初步张开怀抱欢迎等几个阶段,大体与莫迪总理态度的转变同步。
印度全球关系委员会发表的《印度需要中国的“绿色丝绸之路”》报告建议“中国政府需要制定和完善对外战略、绿色技术细节以及投资和发展思路,为丝绸之路经济带新的贸易伙伴提供‘绿色丝绸之路’升级版的工具箱”,认为“丝绸之路复活计划不应以推出疯狂的发展项目的方式进行,而是作为一种绿色和自我反思性现代化的努力而存在”,并且具体希望“中国和印度一起保护和保存喜马拉雅山脊的‘聚宝盆’,即动物、植物和文化的多样性”。
印度全球关系委员会题为《新丝绸之路是为了建立一个公正的世界秩序吗?》的报告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如何使‘一带一路’更符合21世纪的现状,促进印度和中国的发明创新和商业发展?”;二是“‘一带一路’倡议是选择在经济增长、生态环境和社会公平上都取得发展,还是以生态换取经济增长?”其建议和结论则为,印度政府为确保两大目标的实现,“可以挖掘‘一带一路’项目的潜力,联合本国专家和学者共同设计出相关方案”。
《“一带一路”和印度的安全担忧》是一篇很严肃的报告,细数了印度的安全担忧:中印悬而未决的边界问题、1962年中印边界之战给印度遗留的心理包袱、中国与巴基斯坦的亲密关系、印度和中国之间假想的权力之争、“中巴经济走廊”与克什米尔问题。该报告认为中国将通过与尼泊尔、斯里兰卡、孟加拉国、马尔代夫的合作,建立“一个针对印度的包围圈”,“使印度更加担忧中国的真实意图”。作者建议“印度必须与中国共同设计‘一带一路’项目,只有这样才能与中国进行真正的合作并充分从中受益”。
印度观察研究基金会的《印度还是中国大放光芒?投资计划说明了一切》,则比较客观地谈到了印度自身的差距。报告称,“过去50年来,我们带着对中国人超越我们的担忧一直固步自封”,而“当机会来到我们身边,目光短浅和缺乏自信限制了我们的步伐,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们需要建立我们的秩序,增强我们的领导力,调整我们机构的状态,并改进我们的治理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