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河流
2018-11-17王举芳
王举芳
1
爷爷闭着眼睛,干瘪的嘴唇微张着,不停嚅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爹把耳朵凑到爷爷的嘴边,爷爷仿佛害怕爹听不清他说的话,努力挺身,但身体像和床长在了一起,纹丝未动。爹把身子又弯了弯,耳朵都要伸到爷爷的嘴巴里去了。
好一会儿,爹把耳朵从爷爷的嘴巴上拿开。“快,把我爹抬到河边去。”爹招呼着院子里的人。爷爷不吃不喝的这两天,家里白天黑夜都有一些堂叔堂伯们轮流值班。
众人抬来床板,铺上褥子,把爷爷移到上面。爷爷的家在河的南岸,离河边最近,没一会儿就到了河边。众人找一个平整的、有树荫的地方轻轻放下爷爷。爷爷依旧闭着眼睛,喘息着,仿佛他刚才也抬着自己走了段路一样。我跪在地上拉着爷爷的手,不知不觉眼泪淌满了脸。我知道爷爷被抬到这里后不久就会死去,因为每一个被抬到河边的人都是这样的。
我们村不知何时有的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人临终时如果两天还不咽气,就会被抬到河边。
我只亲眼见过两个被抬到河边的人。第一个是二娃娘,二娃娘年纪不大,却得了治不好的病。我和二娃是最要好的玩伴,那时我们即将上小学。二娃娘微睁着眼睛,凌乱的黑发随风在她苍白的脸上胡乱地飘着。二娃娘在河边躺了一整天,眼里的泪也淌了一整天。天快黑的时候,她突然侧着身子抬起头,向通往村里渐渐模糊的路使勁望了一眼,头一下子垂下去,没了气息。乡邻说二娃爹不会回来了,他被城里的妖精迷得没了魂。第二个是三丫的爷爷。那时正是暑假,我在爷爷的房子里写作业,忽然听到了三丫的哭声。我跑到河边陪三丫,三丫是我最喜欢的女孩。三丫爷爷在连续被抬到河边三天后,他消失几年杳无音信的小儿子终于回来了,跪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三丫的爷爷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就永远闭上了眼睛。还有一些人被抬到河边,我没见过。爷爷说被抬到河边的人都是心里有牵挂的人,憋着最后一口气在等。爷爷说完,不停地叹气,然后低低地说:“现在年轻人和有本事的人都想着往外跑,今后,被抬到河边的人怕是要越来越多了。”爷爷还说:“我临终的时候一定痛痛快快地去,不用抬到河边。你奶奶走了,我已无牵挂。”
如今爷爷也被抬到了河边,成了心有牵挂的人,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大伯。大伯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大学生,毕业后在省城工作,平时很少回家。一年里也就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有时候连过年也不回来。大伯不回来,大娘和涛子哥也不回来。大年夜辞旧迎新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爷爷磕掉烟锅子里的烟灰,骂一句:“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今年又没回来。”骂归骂,大年初一有人来家里拜年时,爷爷说起大伯,眼里总冒着光。
天阴沉沉的,春末的天气已开始有夏天的闷热气息。我跪得腿麻了,只好换个姿势坐着。爷爷的嘴巴依旧微微张着,呼吸很慢,仿佛特意在练憋气一样。我看看爹,一些汗珠在爹的额头上滚来滚去。他一会儿转圈儿,一会儿挠头,一会儿爬上河边那块巨石望向远处。有几个女人在小声议论:“你说王老爷子的大儿子会回来吗?”“当然得回来,这是亲爹哩,能不回来?”“也不一定,那个三顺子他爹死的时候,三顺子就没回来。三顺子也在省城,听说还是个部门负责人。”“你知道啥,三顺子没回来是因为犯事了,被‘双规了,那咋能回得来……”
爷爷的另一只手忽然抬了起来。我喊:“爹,你看爷爷的手!”我的话音还没落,爷爷的手就放下了。爹有些焦躁起来,不停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爹一急眼就不自觉地抓自己的头发。娘说爹还不到四十就秃顶了,就是自己抓的。“二哥,要不再给大哥打个电话?”堂叔说。爹点了点头,堂叔拿着手机走到巨石边去了。
我抬头望着天,下雨了。如丝的毛毛细雨,雨丝在树叶上凝成露珠,流过叶子的脊背,缓缓下垂,在叶尖短暂停留后坠落,落在我的眼睛上,又顺着脸腮滑下去,滑出一道清晰的河流,就像我哭了一样。
2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雨停了。爷爷依旧气息微弱地睡着,堂叔问爹:“今天还去河边吗?”爹蹲在房檐下,抱头不说话。
“昨天大哥说今天尽量赶回来,大哥说让我们最好确定准了再告诉他,不准的事儿他无法请假。”堂叔从口袋里拿出烟抽出一支给爹点上,爹一口一口深吸着。从没见他吸烟这样狠过,仿佛那里面有世界上最清新的氧气。爹三口两口吸完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了一下,说:“先不去河边,下午再看看吧。”堂伯堂叔们都放松下来,坐在板凳上打盹儿。
我沿着窄窄的旋转楼梯上到屋顶。屋顶是平的,站在屋顶,河就在脚下了。爷爷的房子在河南岸的低洼处,屋顶正好与河面平行。屋顶与河面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但从远处看,就像河从屋顶上流过。屋顶东面盖了一个小凉亭,凉亭下摆放着爷爷自己制作的石茶几和石墩,我坐在石墩上望着近在咫尺的河。昨夜的雨,让河里有了淙淙的生机。我看不见水流,却听得见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充满了神秘感。爷爷在奶奶死后总对我说:“小水,你听啊,你奶奶回来了。你听,她走路的声音就是这样。”我“嗯”一声,目不转睛地望着黑漆漆的屋门,却总也不见奶奶开门进来。
奶奶是四年前被河水带走的。那年天气特别旱,旱得到处都飞扬着土面子。一天深夜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接着雨就像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地从天空中倾泻而下,聚成山洪一路呼啸奔腾。山洪冲走了房子和爷爷奶奶。我们找到爷爷的时候,爷爷好像不认识我们似的,呆滞的眼晴望着奶奶,嘴里不停说着:“你真傻啊,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游泳,那棵大树朝我们冲来,你咋还推开我……”
爷爷不是村子里的人,是早年跟着太奶奶要饭到这里的。太奶奶走不动了,村里的好心人帮着在河南岸的低洼处盖了一座草房子,爷爷和太奶奶就住了下来。这么多年,河水一直没有发过脾气,总是缓缓地流着。夏季雨水饱满的时候,也只是偶尔桀骜不驯,从没肆无忌惮到去伤害人。没想到它第一次发威,就带走了我的奶奶。
爹劝爷爷不要再在那个低洼处建房子了,搬来跟我们一起住。爷爷说不行,那个地方是我的家,好赖都是我的家,我在那里住熟了。爹一再交代建筑队的人要把房子造得结实防水。为了不让爷爷觉得冷清,爹让我跟爷爷一起住。
给奶奶上完百日坟的那天晚上,爹收起了奶奶的照片,嘱咐我和爷爷早点睡。爹走后,爷爷拿出酒瓶,自斟自饮起来。我说爷爷您别喝了,爷爷不听我的,喝得迷三倒四、泪流满面。爷爷说奶奶是河送来的,也许就该跟着河走,人啊,命啊。爷爷抹一把脸上的泪,说,你奶奶年轻的时候可好看,我第一次看到她就被她迷住了。那天我在屋顶上晒玉米,你奶奶在河邊洗衣服。洗完衣服她没走,又开始洗头发。她那头秀发啊,黑得像缎子一样。她洗完头发,用河水当镜子梳头,比仙女还好看。我看呆了,一下从屋顶跌下去,幸亏屋比较矮。自那以后我不用去房顶上,也能知道是不是你奶奶来洗衣服了。我问爷爷,你怎么知道是奶奶?爷爷说,这叫心有灵犀,你个臭小子,你不懂。爷爷说,小水,我想你奶奶了,然后就哭。我说我也想我奶奶了,我俩就抱着一起哭。
我很久都习惯不了睡在爷爷的床上。夜静下来,河水流淌的声音清晰起来,我总觉得有人在头顶上撒尿一样。爷爷给我轻轻的一耳刮子,臭小子,是你想撒尿了吧?来,看看咱爷孙俩能不能尿到一壶里去。
撒完尿躺在床上我还是睡不着,爷爷说你数羊,我说我把咱村的牛和羊都数完了。爷爷又给我轻轻的一耳刮子,说小水你今年十三了吧,那你想一个人,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去梦里和那个人一起说笑了。
想谁呢?我第一个想到二娃。想起二娃我就生气,我俩那么好,弹玻璃球明明他输了,他却赖着不给我那颗最大的闪光玻璃球。越想越生气,越睡不着了。我翻个身,换个人想,想三丫吧。三丫真好看,脸蛋子像红苹果,走起路来两只辫子一跳一跳的,每次看见我都叫我“小水哥”,那声音像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
“小水,你大伯回来了。”爹把我从睡梦中喊醒。
3
大伯是一个人回来的。
大伯坐在床边握着爷爷的手。爷爷依旧睡着,微张着嘴,嘴唇越发干涩皱褶了。爹拿了棉棒沾些水,轻轻给他擦拭。
“爹这样几天了?”大伯问。
“今天第四天了。”
“一直这个样子吗?”
“嗯,这几天就这样,不吃不喝,就是睡。”爹又换一根棉棒沾沾水,轻轻擦拭爷爷的鼻孔。
“爹昏迷之前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没?”
“啥也没说。爹就是稀罕屋后这条河,昏迷的前一天还在清理河道,他说夏天这就来了,得把河道清干净。吃晚饭的时候还很好,爹那天很高兴,还喝了二两酒。第二天早晨小水醒来看太阳都老高了,喊爷爷为啥不早叫他,上学都迟到了,却怎么也叫不醒。小水吓坏了,跑回家喊我。”
“一定是假酒!快把那酒拿来我看看。”
“哥,我送爹去医院时,也让医生查验了那瓶酒,医生说跟酒的关系不大,是人老了,脏器功能衰竭。我这才决定带爹回来,我想爹不想老在医院里。”
“就这么等着?”
爹看看大伯,没吱声。
大伯回到屋里坐在床边握着爷爷的手:“爹,我是老大,我回来了,您老有啥未了的心事跟我说说。”爷爷没反应。大伯又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爷爷依旧没反应。大伯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一只困兽。
“咱就这么干等着?”大伯又问爹一句。爹看着大伯,眼里满是血丝。爹没有说话,转身走出屋门。我跑着去找爹。
爹去了河边,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呆愣愣地看着远处的山。
那山是河的发源地,有一年我跟二娃顺着河岸一直向上爬,爬到了半山腰。半山腰有个泉,泉水从一块石头下流出来,淌进下面的一个石碗里,这泉便叫“碗泉”。村里的老人说这泉是上天用来佑护村民的。不管天气怎样干旱,这泉一直汩汩流淌,从未干过。
大伯也到河边来了。大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有话对爹说,又难以开口。
“哥,有啥话你就说。”
“老二,我明天一早想回去。爹这个样子没个准头儿,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儿。”
“是,你的事都重要。爹都是将死的人了,你就不能陪陪他?”
“老二,我,我四十冒头了,最近局长要调走,局里人都看好我,这节骨眼上,我得好好表现啊。老二,我失去这次机会,就再也没机会了。我混得好了,你和爹脸上也有光不是?我这些年辛苦打拼,也是不想辜负你们啊!你是我亲弟弟,你不理解我谁理解我?”
“可你理解咱爹吗,理解我吗?”
“老二,我真得走,后天投选票,我不在场怎么能行?”
“走吧走吧,反正你心里没有我们。我问你,嫂子和涛子咋没回来?”
“你嫂子得留在家里帮我探消息啊,涛子上高三了,怎么耽误得起?耽误,那是耽误前程啊。”
“我的前程还被你耽误了呢。”
“老二,当着孩子的面不要乱说。”大伯看看我,尴尬地笑笑。
爹憋屈着脸不再说什么。
“老二,别怪哥,怪命吧,谁是怎样的命,一出生就注定了。再说你在家陪爹我也没亏待你,我不是每月都给你打生活费吗?”
“你以为我和咱爹稀罕你那些钱?你不打钱,我们也饿不死。说这样的话,我真希望你不是我哥。我真想揍你一顿,让你清醒清醒。”
爹拉着我走,丢下大伯一个人直愣愣地杵在那儿。
4
见大伯走了,堂叔堂伯们小声嘀咕说,亲儿子都那么放心,我们天天守在这里充什么孝子!爹说这几天辛苦你们了,你们也都回去吧。
又是两天过去了,爷爷依旧是个叫不醒的人。
阴云像张网样压下来,闷热,空气里飘散着黏稠的湿漉漉的味道。爹说今天立夏,这天,怕是要下一场大雨。果然,没多会儿,电闪雷鸣,雨敲着急促的鼓点来了。夏天的雨是有脾气的,一向和善的爷爷也是有脾气的。记得那晚我正睡得香,突然听见有人喊:“王老头子杀人了!王老头子杀人了!”我猛地坐起来喊爷爷,爷爷却不见了。我害怕极了,蜷缩在墙角不敢动。一会儿爷爷回来了,浑身湿淋淋的。爷爷说:“小水莫怕,这几个兔崽子,想趁着夜里偷偷捞河里的沙子卖钱,以为我老了,耳聋眼花体力不支,奈何不了他们,太小瞧我了,看我不削他们。”爷爷的脸上和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说:“爷爷,你跟人打架了?你不是总跟我说不要跟人打架吗?”爷爷把我揽在怀里,说:“小水你记着,有些架必须打,有些事必须管,男子汉,要明辨是非黑白,要有担当和责任,该出手时就出手,懂了吗?”我摇摇头,爷爷摸摸我的头说:“傻小子,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晌午的时候,雨停了,河水兴奋地奔跑起来,我听得出它的高兴。村里的孩子们也兴奋起来,在河边用沙子、碎石和泥巴围成一个小小的坝,抓了小鱼小虾放到小池里。女人们也兴奋起来,抱着花花绿绿的床单、被罩、衣服来到河边,洗去日子里沉积的风尘。就连村里的牛和羊也兴奋起来,成群结队来到河边饮水,不时哞哞、咩咩叫着,偶尔打一个痛快的响鼻。我和爷爷在往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兴奋的,光着脚丫子,卷起裤腿在河里寻虾摸鱼。
人们在爷爷的屋顶上兀自兴奋着自己的兴奋,忘记了爷爷现在在睡着,或许再也不会醒来。我忽然有些难过,很难过,禁不住哭了起来。
孟奶奶和几个不太熟的乡亲来看爷爷。一个乡亲说:“王大爷啊,这是我几年前在你这借的五百元钱,终于能还上你了,你是个好人啊。”说着抬手擦眼里的泪。另一个说:“去年我小孙子和几个小孩在河边摸螃蟹,我小孙子不小心跌到河里呛了水,幸亏你把孩子送到医务室。”“是啊,王老爷子你是好人啊!我们家小子常在晚上到河里游泳,有一次腿抽筋了,是你把他救上岸。”……爷爷竟然做过这么多事儿,他从没跟我们提起过。
孟奶奶说:“老王头啊,孩子们都大了,我们都老了,一辈子管不了两辈子的事儿,老天爷啊自有安排,你就不要牵挂了,该走的时候就安心地走,你这样躺着,孩子们也着急难受啊。老王头啊,有些人就是嘴贱,有些话你就当没听见……”爷爷的手忽然动了一下,爹急忙喊:“爹!爹!”爷爷再无反应。
三丫来了,她说小水哥你还不去上学吗?你都一周没上学了,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升学考试了。我说爷爷都这样了,我得陪着他。三丫说小水哥你不好好复习,考不上重点初中怎么办?我说去他的狗屁重点,我现在只想陪着爷爷。三丫很无奈地望着我,说你不是说要像你大伯一样将来有出息吗?我说别跟我提我大伯。三丫有些吃惊,我也有些吃惊。大伯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可现在我想把他从我心里赶走。
爹说,小水你明天去上学吧,爷爷也希望你将来有出息。我点了点头。
放学回来,我被同村的两个男孩拦住,胖一点的那个说:“你爷爷怎么还不死啊?”我大声说我爷爷不会死!瘦一点的说:“你爷爷那么坏才死得这么慢。”我说我爷爷是好人。胖的又说:“你爷爷凭啥不让我爹捞河里的沙卖钱啊?那河又不是你们家的。”“就是。你爷爷凭啥不让我爹把碗泉的水引下来去卖啊,碍你们家什么事啊?多管闲事,老不死的。”“不许说我爷爷!”我攥紧了拳头,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他们坏笑着,忽然朝我脸上吐口唾沫,然后风似的跑掉了。我走到河边洗脸,河水静静的,仿佛没听见我们的争吵,也没看见我的委屈,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进河里。
我跟爹说我不想去上学,在学校也是心不在焉,根本学不进去,还不如在家和你一起守着爷爷。爹同意了。
5
爷爷已经睡了八天。
堂伯说是不是你们跟他太亲近,借了气?爹说不会吧。堂伯说,按说就是一个健壮的人,七八天不吃不喝也熬不住了,老爷子咋这么能撑呢?爹摇摇头。堂伯说要不这样,白天的时候你们别再靠在他跟前和他说话,晚上你们的地铺挪到西间去。爹有些犹豫。堂伯说,试试吧,老这样,挺磨人。
晚上,娘把我和爹的铺盖挪到了西間。爹说我先睡,你注意着爷爷。我应了一声。爹翻来覆去,像烙饼子。我说爹你翻腾啥。爹说我睡不着,要不你先睡吧。我说我也睡不着。
我和爹静静地躺着,谁也不说话。河水不停歇的脚步在我们头顶走过,像风吹过无数落叶。河水的路长得走不完,但它依旧走着,走着。而我的心紧绷绷的,不知道走到哪里去。
“爹,你听,有人在哭。”那哭声掺杂在水流声里,但依然能听得出来,时断时续,时大时小。
我和爹都坐了起来,“是有人在哭。刚下过雨,河水深,别……”后面的话爹没说出来。
我和爹快速走向河边,哭声停止了。爹用手电筒四处照,看见了,那人是兰子娘。兰子爹几年前得病死了,兰子娘一人拉扯两个孩子,还要照顾兰子瘫痪的奶奶。
“吓到你们了吧?没事儿,我回了。”兰子娘抹着眼泪走了。
我和爹一夜无眠,爷爷还是睡得深沉。爹抹了一把脸说,九天了。
整个白天,我们把爷爷一个人晾在房间里,又不时从窗户和门口探头探脑看他。
天擦黑的时候,大伯、大娘和涛子哥回来了。吃过晚饭,娘说让大伯一家人去我家里睡,我们一家在这里打地铺陪着爷爷。大伯没同意,说今晚我们都在这里睡地铺陪着爷爷,大娘破天荒同意了。她每次回来都挑剔,嫌弃乡下诸多不方便。
大伯对爹说,我听说有一个老人比咱爹睡得还沉,儿女以为他过世了,葬礼都准备好了。有位亲友前来探望,那位亲友曾经做过护士,发现老人虽然没了气息,但并没死,让儿女赶紧送老人去医院。果然,老人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几天后苏醒过来,到现在还活着。我都打听到那家医院了,明天一早咱就送爹去,咱爹还有气息,一定能好起来。
大伯不停在屋里走来走去。爹说,哥你还有啥话就说,都把人晃得眼花了。大伯又来回走了好几趟才说:“老二啊,哥对不起你,当年我不该把你的高中录取通知书藏起来。”爹说:“就这事啊,其实没过几天我就知道了。”大伯一惊,爹说:“你心里的小九九能瞒得过我吗?你是我哥啊。”
“那时咱们家穷啊,供咱俩读完初中,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那情况,咱两个都上高中是不可能的。”
“你是哥,我应该让你。”
“谁让你小子太聪明了啊!你比我上学晚,却跳级和我同班了。哥当时想啊,你比哥聪明,不上高中也比哥有出息。多么幼稚的想法啊。”大伯满脸歉意。
“不说这些,都过去了。”爹握住了大伯的手。
我问涛子哥:“涛子哥,你快高考了,有压力吗?”涛子哥说:“当然有,我们学校前几天有一个男孩都跳楼了呢,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们都不说话了。乡村的夜格外静,静得能听见心跳和喘息。
河水在屋顶上流着,流着流着仿佛流到了我们身边。爹轻轻对大伯说:“哥,你听,咱娘在唱歌。”我也听到奶奶在唱她最喜欢的歌:清凌凌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小芹我洗衣裳来到了河边……
6
一大早,大伯提前找好的救护车就来到了村口。众人把爷爷移到床板上,抬着他走向救护车。走到河边,爹说,停一停,让我爹再好好看看这河。
没人清理的河道,才短短几天工夫,已有蒿草疯狂地长起来。
忽然一个女人大哭着跑过来,跑到爷爷身边哭喊着说:“老爷子,都怪我,我不该造你和兰子娘的谣,你和兰子娘是清白的。我是怕你把我偷偷往河里倒鸭屎的事儿说出去,那样不光会被罚钱,乡亲们也会骂死我。兰子娘昨晚上吊死了,都是我造的孽啊……”
我们都蒙了。
这女人是村里的养鸭专业户,她说她那晚偷偷往河里倒鸭屎时,看见我爷爷在河边搂抱着兰子娘,说我爷爷老不正经,说兰子娘不守妇道。
兰子娘临死前写了遗书,说那晚她见河里水少,就没多走几步去过桥,脱了鞋蹚河,一只脚被河里的碎玻璃划破了。正巧被清理河道的爷爷看见了,扶她过河送到医务室包扎。
我忽然想起爷爷昏迷不醒的前一天傍晚,爷爷喝了二两小酒,有些兴奋,说趁着酒劲儿再去清理一会儿河道,让我在家好好写作业。爷爷回来的时候怅怅的,没搭理我,自个儿上床睡觉了。
兰子娘怎么顶得住啊,人的舌头有时比刀还锋利。有人说。原来这几天这个谣言已传得五花八门,村人皆知了,除了我们一家人不知道。
忽然,爷爷的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河水静静地流淌,冲散了爷爷眼里最后一丝光。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