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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美尔与戈夫曼:形式社会学的探索

2018-11-17王晴锋

社会观察 2018年7期
关键词:社会学形式研究

文/王晴锋

德国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1858—1918)和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 1922—1982)虽然生活年代相差半个多世纪,但两者的研究旨趣却颇为相似。用默里·戴维斯(Murray Davis)的话说,戈夫曼“将迪尔凯姆的宏观人类学思想运用于齐美尔的微观社会学主题”。齐美尔涉猎广泛,毕生关注社会化形式,尤其是小群体的互动形式。戈夫曼是描述生活世界的行家,与芝加哥城市学派的研究传统不同,他醉心于微观人际互动。齐美尔与戈夫曼都致力于形式社会学的探索,他们的社会哲学都精于描述日常现象,这种体验式书写“与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碎片化生命感觉相适应”。他们的研究促使人们思考社会生活中习以为常的领域,倘若没有齐美尔和戈夫曼,人们可能不会意识到这些琐碎事物的重要性,这些细微现象也难以成为严肃的学术研究对象。

戈夫曼与齐美尔之间存在学术传承关系,“三度分割”现象可以说明这种联系。1899—1900年,后来执掌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的罗伯特·帕克(Robert E.Park)在柏林大学曾向齐美尔学习。20世纪20年代,埃弗雷特·休斯(Everett Hughes)在芝加哥大学通过帕克研习齐美尔的思想。20多年后,戈夫曼成为休斯的学生。休斯曾建议戈夫曼通过类比的方法寻找基本的社会类型,而齐美尔研究的正是不同的社会形式。从戈夫曼的著述中可以发现,他对齐美尔的思想颇为熟悉,并多次加以引用。正是由于戈夫曼社会学的形式化特征,他甚至被认为是齐美尔的转世化身。

认识论:“见微知著”

在经典社会学家那里,马克思研究经济决定论和异化,迪尔凯姆研究社会规范和失范,而韦伯则研究理性和科层制化,他们都聚焦于结构性的宏大议题,而非日常生活的微观行动。然而,那些看似琐碎的人际互动同样具有重要的社会学意义。在这方面,齐美尔和戈夫曼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对齐美尔而言,互动是社会过程的材料,而交互性使互动得以可能。齐美尔认为,社会科学有必要研究在表面看来似乎“微不足道”的关系与形式。在学术思想的来源上,齐美尔关于经验的观念主要来自康德。齐美尔经常将形式社会学与几何学相比较,而在康德看来,欧几里德几何学是综合性先验知识的主要典范。但是,康德关注自然世界的经验,这种经验由外在观察者的普遍精神范畴所支配;齐美尔关注社会世界的经验,它由参与者内在的精神范畴决定。因此,齐美尔重新阐述了康德的认识论,认为应以交互性来理解社会行动。

齐美尔认为,范畴使社会得以可能,它不仅构成了社会,亦构成了日常互动的知识。社会交往将个体联系在一起,使个体成为不可分割的统一体。齐美尔区分了两种社会交往形式:作为经验存在的社会与由结构化的互动形式构成的“社会”,这也是互动的经验社会与概念化的社会之间的区别。生命与形式构成了人类的体验,它是社会的一体两面。齐美尔的思想激发了社会学家对日常生活的体验式研究,对齐美尔及其追随者而言,社会体验是人类最本质的特征。

戈夫曼的形式主义继承了“二战”后德国社会学的遗产。类似于齐美尔,戈夫曼的意图不是去发现新的社会事实,而是重整和反思那些日常的、被熟视无睹的社会事实。因此,他尤为关注那些“通过对其形式化和分析有助于在研究整个社会的互动中建立系统性框架的社会实践”。戈夫曼的形式社会学也呈现出一种康德式“综合性先验知识”,它既具有指向经验世界的事实性,也具有独立于任何特定经验的普遍性。这种社会学的先验知识为戈夫曼进行认知概化提供了事实和逻辑上的可能。因此,戈夫曼可谓自齐美尔以来再次认识到微观社会形式之重要性的社会学家。

戈夫曼的社会学建立在与齐美尔类似的观念基础上,它以自然主义的方法“在永恒的表象之下”(sub specie aeternitatis)研究社会生活。戈夫曼的学术使命是将面对面互动开辟为独立的研究领域。对他而言,社会生活是无形的“潘多拉盒子”,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生活时刻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它是碎片化的、不确定的和流变的,传统社会学的描述很难穷尽这些现象。由于这些难以驾驭的复杂特性,社会科学不可避免地只能获得一些简化的图像。对此,戈夫曼引入了情境变量。一方面,他以管理情境行为的各种类型与人际仪式分析面对面互动过程;另一方面,与齐美尔一样,戈夫曼也从经验世界可观察到的行动类型中抽象出纯粹的、理想化的形式,系统性地分析构成社会秩序的互动形式。正因如此,戈夫曼被称为“关于平凡琐碎之物的形而上学家”。

在齐美尔那里尚是“未被命名或未知”的组织,到了戈夫曼这里则被明确为“仪式秩序”。对戈夫曼而言,日常生活中细微的人际仪式是理解现代性的生活经验之基础。在其学术生涯中后期,戈夫曼采用齐美尔式对不同社会现象进行分类的手法,而不再对社会互动的“切片”详细进行描述。概言之,戈夫曼采取形式的、观念性的方法研究面对面互动系统,他的分析既扎根于现实主义的假定,亦善于运用讽喻手法和非连续性视角,从而“使社会学家对深嵌于文本形式之中的表征问题变得日益敏感”。

研究主题:社交性

交互性和社会交往形式是齐美尔与戈夫曼共同关注的主题。齐美尔指出,“社交冲动是把交往与交往过程的纯粹本质,作为一种价值和满意感从社会生活现实中提炼出来”。这形成了狭义上的社交性(sociability)概念。在齐美尔看来,社交性是交往的运作形式,它越接近纯粹,越是象征性地模仿完整的生活。社交性具有形式化的特质,它是一种纯粹的元社会类型,个体的财富、学识、声望、道德、情绪和性格等属性都被排除在外。这是一个虚构的世界,“它所参与的个体除了与他人创造完全纯粹的互动之外没有其他欲望”。但是,社交性并非空洞无物的戏剧或呆板的非生活化系统。

齐美尔还认为,空间距离会影响个体的互动感受,空间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社会学意义上的群体形式。大都市的人们对空间上的接近采取无所谓的态度是一种保护机制,否则,人的心灵将疲于应付。齐美尔在《货币哲学》中探讨了货币如何将人际关系和互动还原成冷冰冰的交换,匿名性成为现代都市生活的重要特征,但是这种匿名性的增长并没有使社会陷于迪尔凯姆式失范,相反,它使信任显得弥足珍贵而倍受重视。与迪尔凯姆一样,齐美尔也认为信任和道德是社会整合的有机构成。

戈夫曼研究的对象——面对面互动系统——类似于齐美尔的社交性。齐美尔从社会生活中分离出社交性的领域,戈夫曼则将面对面互动作为自成一体的分析领域,认为它具有独特的社会学结构与特征。在戈夫曼那里,日常互动充满了冒险般体验,这尤为体现在他关于印象管理、互动仪式和信息控制的论述。戈夫曼以拟剧论视角研究人际互动,强调自我表演与印象管理,尤其是“文明忽视”等细微行为的社会功能。总之,戈夫曼关注互动秩序的形式,人们在公共场所观察到的是最基本、最纯粹的人际互动仪式。

齐美尔和戈夫曼都论述了现代性条件下边缘性的都市特性、都市意识以及个体对各种感官刺激作出的反应。齐美尔探讨秘密、支配与附属以及妇女、性别差异等,还有《桥与门》之类的才华横溢的哲学散文。戈夫曼的《公共场所的关系》展现出齐美尔式都市心理学,描述了大都市生活产生的独特意识形式。戈夫曼关于人际沟通中保持社会距离的思想(“神秘化”)与齐美尔的“理想领域”颇为类似,它表示对行动者的神圣性表示敬畏,并促成互动系统的整合。齐美尔和戈夫曼都曾以陌生人为研究对象。戈夫曼探讨的非聚焦式互动主要以公共场所的陌生人为对象;而齐美尔笔下“陌生人”指属于某个系统但又不是强烈依附于该系统的个体,尽管陌生人在空间上暂时固定在某个群体内,但他不属于该群体。

与齐美尔相类似,戈夫曼认为“类别/范畴”具有促进群体形成和关系的功能,但成员资格并不能确保其构成群体。他在探讨不协调角色时尤为关注一类人,即“非人”(non-person)。在与预期的他人打交道时,既定场景中的交往惯例使个体毋需投入特殊的关注,而能不暇思索地行事。人们依赖这些可预期的判断将日常交往转换成规范性期待,如果他人无法被恰当地类别化,就可能成为“非人”,此类人通常不需要给予仪式性关照。作为“无能/无法胜任”的功能性伴随物,“非人”享有某些“正常人”所缺乏的特权。“陌生人”与“非人”都是都市公共生活中的边缘人和局外人,但他们具有重要的社会学意义。

方法论:形式社会学

齐美尔和戈夫曼的形式社会学产生了关于社会生活的多维度认知。交互性是社会秩序的基础性构成,社会交往的形式(齐美尔)或互动仪式(戈夫曼)是同一现象的不同概念,是不同情境设置中行动者之间理想化的沟通结构。形式社会学“主要对不同的社会交往形式进行辨识和分类,并分析它们的属性与子型”。在齐美尔看来,形式社会学在根本上是一种研究和分析方法,其题材和内容不拘一格,但都关注社会生活形式的一般性特征,即通过社会学想象力抽象出普遍形式。对齐美尔而言,当我们思考社会时,“习惯性地映入脑海的社会系统与超个体的组织不是别的,正是人与人之间每时每刻正在进行的即时互动,只是它们被结晶化为恒定的场域和自主的现象”。

戈夫曼也是一位形式社会学家,他分析各种被忽视的社会交往形式,诸如面子工夫的基本类型、恭谨与风度、窘迫、互动的疏离形式以及各种角色范畴和表演等。类似于齐美尔将诸多不同的内容、材料、现象放在主要的分析概念“形式”里,戈夫曼则将它们置于“焦点式聚集”的概念。戈夫曼认为,社会生活中用舞台艺术和舞台管理来处理问题的现象无处不在,它们“为形式社会学的分析提供了一个明确的维度”。拟剧论探讨人们用于维持印象的共同技术,以及与使用这些技术相联的偶然因素,它不涉及“个体参与者所呈现的任何活动的具体内容,也不讨论这些内容对不断发展着的社会系统内相互依赖的活动所起的作用”。

戈夫曼相信在社会互动和社会结构、社会组织和社会秩序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对他而言,不同的情境与关系具有同样的形式特征,可以通过将社会活动纳入到形式框架下理解其功能。戈夫曼的社会学试图从日常生活中抽离出各种“形式”或“模式”,挖掘支配事件背后那些不可见的结构。借用结构主义的话说,戈夫曼的主要目标是概括这些形式及其组织、阐明其意指结构以及它们的功能运作方式。社会生活具有历史和文化的复杂性,形式社会学抽取了结构化的原则,将纯粹的“形式”从实际的现实生活或“内容”中分离出来,从而赋予复杂多样、不断流变的社会表象以秩序和结构。

对齐美尔与戈夫曼的批评与回应

由于齐美尔与戈夫曼在学术旨趣与行文风格方面的相似性,他们遭受的批评也较为相似。诸如仅仅是才华横溢的观察者而并非科学严谨的研究者;研究的性质仅是探索性、权宜性的;作为理论家显得太经验化,而作为民族志学者又太理论化;碎片化的书写;非系统的论述方式以及因对形式化理论的追求而遭致“超验观念论”的批评等。

在齐美尔看来,一切事物都与本质相连,即使是细枝末节的事物也能揭示总体性的生活意义。事物之间的关系处于永恒的流动之中,“任何系统性、明确完成性的要求都可能是一种自我幻觉。完美只有个体研究者在主观意义上才能获得”。齐美尔视社会为互动的迷宫,并以互动类型作为纯粹社会学的研究对象。他还指出社会学的三个基本问题域:普通社会学研究社会性地形成的整个历史生活;形式社会学研究交往的形式,这些形式通过个体间互动的结构化而形成社会;而哲学社会学则是一种哲学反思性,它在认识论上进一步扩宽社会学的观念和边界。因此,齐美尔的形式社会学是自成体系的,有着自身独特的认识论、方法论。

对戈夫曼的批评作出的回应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为齐美尔的社会学进行辩护。戈夫曼的著作经常被指责呈现为一种经验性的幻象,认为他的研究从表面看似乎充斥着各种经验事实,然而实际上很多经验观察都是高度概化的,或摘取自其他类型的文本,如小说、自传和新闻简报等。由于戈夫曼谈论的话题都为读者所熟悉,甚至他谈论的对象包括读者自身的经验,因此,戈夫曼能够很容易地引起读者共鸣,并自动补全所有经验细节。总之,戈夫曼的著述使人产生一种错觉:读起来有浓厚的经验味而事实上并没有为阐释提供实质性的民族志细节。

然而,戈夫曼并非眼光狭隘的经验主义者,他拒斥空洞无物的形而上学,其著述不乏关于面对面互动的实质性探讨。但是,类似于齐美尔,戈夫曼的目的是从社会生活中寻找、抽象出基本的形式,也即践行一种追求形式化的社会学。因此,他的研究是以观念驱使的,而非实地材料、经验数据本身。与齐美尔关于社交性的研究极为相似,戈夫曼的形式化研究亦抽离了复杂的个体-社会性要素,而认为日常互动遵循平等、民主的原则。这一方面体现了形式社会学的特质,另一方面也与戈夫曼的研究对象有关,即日常生活中的“次级关系”。

总结与讨论

齐美尔的形式社会学与戈夫曼的面对面互动研究存在亲和性,他们都通过敏锐的细节感知与细腻的生命体验来抵制现代性条件下感觉的迟钝、贫乏与单调。他们的社会学都是关于形式社会学的探索,都是“在永恒的表象之下”探讨社会生活。齐美尔追求社会交往的纯粹形式,也即交互性的理想化类型;戈夫曼分析构成社会秩序的互动形式,他的互动仪式类似于齐美尔的社会交往。两者实质上都旨在探讨社会学的经典主题,即社会何以可能。

尽管齐美尔和戈夫曼之间存在“隔代遗传”现象,甚至戈夫曼堪称“美国的齐美尔”,但还是存在某些“变异”。齐美尔认为,对社交性的总体阐释是通过某些历史发展才实现的。因此,他对交往形式的动力、定义和关系的论述不乏历史变迁的视角。齐美尔对现代性的批判也更加直接。在他看来,现代社会的物质文化凌驾于灵魂之上,尤其是通过货币这一中介导致生命感觉的异化和文化客体形式的自主性封闭。就此而言,齐美尔的现代性理论更像是一种“贵族主义式的现代生活感觉学”。戈夫曼没有像齐美尔那样结合具体历史与普遍形式,他更多地关注互动秩序与社会结构(非个体心理)之间的关系,并认为互动受社会结构与道德规则制约。戈夫曼批评齐美尔过于将社交性视为一种“纯粹的”表演类型,彻底割裂与严肃生活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进而无法明辨社交性中的“不相关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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