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工作的话语体系构建
2018-11-17杨发祥王杰
文/杨发祥 王杰
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指出,要“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自2006年中共中央提出“构建规模宏大的社会工作人才队伍”以来,我国社会工作进入快速发展期,社会工作日益成为社会建设和社会治理不容忽视的学科专业和社会力量。作为西方的舶来品,中国社会工作的本土话语体系构建日益迫切。
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中西格局与本土探索
与西方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相比,中国社会工作话语体系处于何种地位,本土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影响力如何,是社会工作话语体系构建需要回答的首要命题。追溯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中西渊源,是构建社会工作本土话语体系并逐步摆脱弱势地位的逻辑起点。
1.中西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时空错位与话语制约
二战以来,发展中国家纷纷效仿欧美,建立社会工作教育和实践制度,社会工作似乎成为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国际性和普适性的专业。然而,社会工作的话语体系有其情境性与变动性,在不同的文化中内嵌着不同特质的话语传统。我国的社会工作教育先行,西方社会工作话语体系成为我国社会工作学科建设的蓝本。西方社会工作是在解决城市化、现代化的过程中出现的。随着社会变迁与社会服务的发展,西方社会工作目前已经从关注弱势群体发展到了向全社会提供较为普遍的福利服务,从扶弱济贫扩展到精神治疗、戒毒、婚姻家庭等服务领域。我国正处在社会快速转型的过程中,社会问题都表现出与西方不一样的形态。中西之间发展阶段、社会环境迥异,造成西方话语与中国实践存在时空错位。
西方社会工作因其自身的先发优势,话语体系在全球具有广泛的影响力。在中西交流中,中国仍处在“引进”“学步”阶段,本土创造并输出到国外的知识较少,处于实质上的边陲状态。我国社会工作理论与实践在自觉或不自觉中受制于西方话语的支配和约束。然而,我国的文化传统、价值理念和社会问题与西方都有不同,当西方话语与本土实践发生冲突时,社会工作者往往陷入矛盾和迷茫之中。中国正处在社会快速转型的过程中,巨大的人口基数和剧烈的社会变革,使社会问题呈现出更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中国的社会工作实践,无论是在规模上还是在复杂程度上,都远远超出西方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解释能力。完全按照西方社会工作话语体系指导我国实践,无异于削足适履。因而,必须跳出西方话语体系的制约,构建中国本土的社会工作话语体系。
2.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专业取向与话语权力
社会工作自滥觞以来,一直没有停止过追求专业化的脚步。时至今日,社会工作依然缺乏独具专业特色的概念、术语和理论。社会工作借鉴其他学科的话语较多,自创的话语较少,并往往局限于社会工作学科内部,没有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加之我国社会工作发展较晚,理论积淀较少,还未能针对中国问题提出较有影响力的宏观理论和中层理论。作为一个新兴学科,社会工作在中国尚未获得广泛的社会承认。
社会工作的话语权力可以归结为两点,即“说得上话,办得成事”。说得上话,是社会工作话语权力的直接体现;办得成事,则是社会工作话语权力的间接影响。社会工作的话语体系能够被别人接受和认可,才会获得权力,进而获取相关资源与实践空间。目前看来,社会工作话语体系还缺乏这种让人尊敬和信服的力量。作为舶来品和后来者,社会工作以嵌入的方式,进入原有的社会服务领域中。在这种情境下,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说服力和影响力,决定着社会工作者能否受到尊重与支持。由于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弱势,社会工作者缺乏动员各种资源的能力,造成社会工作者的无力感。如何争取基于专业理念的话语权力,成为社会工作者主动发声、突破话语困境的现实诉求。
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历史断裂与空间区隔
我国的社会工作自西方引进,率先由政府、高校接受,进而向社会推广,是一个自外而内、自上而下的过程。传承与断裂、融合与区隔的二律背反,成为中国社会工作话语体系构建的两大悖论。
1.社会工作话语体系与历史传统的断裂
西方的社会工作起源于宗教慈善实践。随着英美等国的工业化迅速发展,失业人口增多,城市中涌现大量贫民,教会开展了大量的慈善活动,牧师发挥了重要作用。社会工作与宗教思想有深厚的渊源,宗教思想成为社会工作的重要思想基础。基督教中关于博爱、明爱、意志之爱转化为社会工作的重要价值观,“助人自助”社会工作理念也正是来自《圣经》。宗教思想滋养了社会工作,对于社会工作实践具有重要意义。当社会工作移植到我国的土壤时,社会工作与其历史传统出现了断裂。如何重塑适应中国本土文化的思想根基,成为社会工作话语体系构建的重要任务。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我国历史中既有广博的助人思想,又有丰富的助人实践。在社会工作出现之前,我国已经有“行政性的、半专业的”社会工作,即传统的民政工作。1978年,国家民政部正式成立。民政部门承担了社会服务中的大多数任务,积极开展群众工作和思想工作,在联系群众和服务群众中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民政部门的工作理念和实践经验,在处理一些实际工作中成为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随着政府对社会工作的推动,很多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开始参加各类培训,学习社会工作知识,提升专业技能。然而,民政工作的工作理念与工作经验,还未引起社会工作足够的重视,甚至被认为不专业而受到排斥。社会工作与本土思想资源和实践经验的链接,成为打破话语区隔不可回避的关键议题。
2.社会工作话语体系与民众生活的区隔
政府和学界大力推动社会工作发展,但社会工作观念仍停留在政界、学界和社会工作从业者的圈子内,普通公众的知晓率较低,社会工作话语体系脱离普通民众生活,“悬浮”于民众之上。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人们在遇到问题时,往往倾向于求助亲戚和朋友,对社会工作机构尚缺乏信任。近年来,社会工作发展较快,但民众对于社会工作的知晓程度仍有不足。社会工作者经常被认为是“居委会工作人员”“志愿者”,甚至被当作“干杂活的”“免费劳动力”等。对社会工作认知偏差的普遍性,折射出社会工作还没有融入民间的话语体系,尚未形成生活化的表述,并建立可感知的、生活化的职业形象。
随着自媒体时代的到来,话语中心日益多元化,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话语的生产者和传播者。在这种背景下,将社会工作话语体系建设完全寄望于政府与高校,进行自上而下的宣传,不考虑民间话语对社会工作如何言说,是不可取和不现实的。社会工作存在多维话语空间,不同空间之间存在区隔。社会工作使用的术语,很多从其他学科中借用而来,再转译为中文,未必契合我国的本土语境,势必影响社会工作的民间传播。这些“专业”术语,是西方社会工作及其他学科话语对中国社会工作话语的投射,既模糊了社会工作的本质,又加大了社会工作话语与民众话语的疏离。
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主导力量与实践力量
创造和控制社会工作工作者专业的力量、主动寻求帮助或被动转介的案主力量、改变社会工作所处社会环境的力量,是构建社会工作的三种主要力量。在我国,社会工作者、政府、服务对象,是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构建主体。
1.政学两界主导下的社会工作话语体系
政府与学界是中国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构建主体。在教育先行和借鉴西方社会工作的过程中,我国社会工作的专业话语带有明显的西方印记。近年来,为了强调专业化,学界倡导建立追求科学性、专业性的“社会工作学”,兴起了以“证据为本”“问题为本”的社会工作实践,以求取得相应的专业地位。然而,我国社会工作的发展离不开政府的支持,政府对社会工作的诉求与学界有所不同。政府希望通过引进社会工作,回应目前的社会问题,化解社会矛盾,维护社会稳定,带有一定的实用主义目的。在政府的政策话语体系中,社会工作被描述为一种有效解决社会问题的机制。政府秉持工具理性发展社会工作,这决定了政府关注社会工作处理问题的有效性。在政府购买服务中,招投标、过程性评估以及结果性绩效评估往往成为政府引导社会工作的重要抓手。
政府与学界之间互动与协同合作,促进了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构建,为本土社会工作话语构建提供了一种可能路径。一方面,社会工作的官方话语以专业话语为基础。政府大量借鉴了社会工作的专业话语,政策话语中一些新提法、新概念、新表述,均来源于学界的总结与提炼。另一方面,学界为政府制定政策提供了理论依据与智力支持。政策话语的一些新提法、新概念和新理论,又需要学界和实务界加以阐释与检验。当然,政府与学界对于社会工作的解释还有一定的分歧。在中国社会工作话语的体系构建中,社会工作行政性和专业性之间呈现出一种持续的结构性张力。
2.社工实务界的失语和服务对象的遮蔽
与政学两界对社会工作话语的主导相比,社工实务界和服务对象似乎是失语和被遮蔽的。现阶段,社会组织自我链接资源的能力有限,政府是最主要的资金提供方。资源的有限性与不稳定性,增加了社会工作机构的危机感,加剧了社会工作机构之间的竞争。为维持生存,有些机构主动向政府示好,模仿官方政策话语,以便更好与政府对接。政府中的某些话语在社会工作实践中被广泛使用,社会工作机构讲究绩效、效率、成本,着力于包装、营销,醉心于模式和体系的打造。这种示好,使社会工作机构更容易获取资源,也使社工机构失去独立的话语权力,导致政府与社会工作机构之间的非对称关系。由于社工实务界缺乏话语权力,他们不得不一方面依靠政府的政策扶持来获得自身职业发展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又依靠高校的理论支持来证明行业发展的合理性。社工实务界在与学界的交流中,由于在社会地位、知识储备等方面的客观差距,专家被定位于指导、培训的角色,实务界往往无法与之平等对话。对于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构建,社工实务界“忙于生计,无暇去讲”“能力有限,无力去讲”“人微言轻,讲了没用”。尽管在各种会议场合,一些社会工作机构制作并发表了一些案例集,但社会工作实务者的声音经常被忽略。
社会工作是服务于弱势群体的,但在社会工作话语的体系构建中,却出现服务对象的缺位。一方面,服务对象被动地接受社会工作服务,其需求被政府定向供给,被学界科学定义,被社会工作者动情诉说,其自身却缺少独立发言的机会。在服务方案的制定中,服务对象很少参与其中,缺乏主动选择的能力。政府、学界、实务界各有自己的利益与立场,社会工作服务总是存在主观选择。某类社会工作服务可能获得更多偏好,某些弱势群体的利益也有可能被忽视。社会工作服务的单向决定,意味着服务对象在大多时候只能被动接受,缺乏主动争取和选择的机会与权力。另一方面,在社会工作评估中,服务成效被抽象为指标、量表,真实、生动的服务对象却被忽视了。在对科学、客观的追求中,评估管理工具愈发精致,最为核心的“人”却在社会工作评估中渐渐消失。社会工作话语体系是由多方共同构建的,由于各方权力的不均衡,使社工实务界和服务对象的话语被遮蔽了。
中国社会工作话语体系构建的可能路径
著名社会学家郑杭生指出,“立足现实,提炼现实;借鉴国外,跳出国外;开发传统,超越传统;创新话语,创造特色”,是中国社会学理论自觉的路径选择。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构建,应该既有本土特色,又有国际视野;既能关怀现实,又有理论高度;既能连接传统,又不局限于传统;既能被政府、学术界所使用,又能进行生活化传播,成为民众普遍接受和理解的理念。
1.增强主体意识,提高社会工作话语权力
在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构建中,我们要增强“主体意识”,弱化“边陲思维”,打破西方的话语霸权和话语制约,主动发出中国的声音。近年来,社会工作从业者数量迅速攀升,为中国社会工作发声准备了客观基础和主观可能。在国际交流中,中国社会工作要“走出去”,积极在国际舞台上交流经验,也要“引进来”,敢于当东道主,承办国际性社会工作大会。
作为一个实践导向的专业,社会工作的助人成效与服务对象的认同,是衡量社会工作话语体系影响力的基本标尺。社会工作必须立足现实,研究现实,参与改变现实,对社会快速转型过程中出现的社会问题做出积极回应。社会工作者必须下一番苦功,广泛调查,深入思考,才能得出有解释力的判断并进行卓有成效的实践。
2.尊重实践主体,倾听社工实务界与服务对象的声音
社会工作话语体系构建,是一个主体之间深度互动的动态过程。在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发生转化的新时代,社会工作要服务于社会转型和社会发展的大局,积极作为,主动参与到社会建设的伟大实践中。政府应起到导向作用,做到既不缺位,又不越位,指引社会工作与社会建设的发展。学界应在专业角度上引领社会工作的发展,为社会工作提供智力支持。
社会工作的话语体系,归根到底是来源于现实生活,来源于社会工作者与服务对象的互动过程。社工实务界的服务经验,是社会工作的宝贵财富,也是社会工作话语体系构建的源泉。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构建,要充分倾听社工实务界和服务对象的声音。服务对象的需求是社会工作实践的基础,是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终极导向。以服务对象的需求为中心,才能将立场不同的主体协调一致,在最大程度上达成共识。
3.重塑思想根基,促进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生活化传播
中国社会工作话语体系的构建,需要从本土思想资源中寻找营养,重塑社会工作的思想根基。积极吸收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论养分,有效发掘传统文化中的有益思想,是中国社会工作话语体系构建的可能路径。社会工作者应保持谦虚的心态,加大对传统思想的阐释与发扬,认真研究、提炼和吸收民政工作的有益经验,形成系统的助人思想。
一种话语体系必须为社会所广泛接受,才能够产生自己的影响并具有存在的基础。中国社会工作话语必须以开放、包容的心态,充分进入民间话语体系中,才能成为有效沟通对话的日常话语。对于社会工作惯常使用的专业术语,我们应重新审视、翻译与阐释,避免采用生硬、陌生、脱离民众生活的话语,尽可能使用既有传统文化渊源,又能贴近居民生活的话语,从而打破话语之间的隔阂,促进社会工作话语的生活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