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主义的吸引力
2018-11-17
激进的怀疑主义认为,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或者至少我们接近什么也不知道。虽然实际上没有人会相信激进的怀疑主义,然而作为一个严肃的议题,在几千年人类文明史中,怀疑主义一直存在,并时常出现在主流文化中。为什么怀疑主义能持续不断,且具有广泛的吸引力呢?结合实验心理学的发现,仔细观察最重要的怀疑主义的论证形式,图瑞(John Turri)借助问卷调查,试图用来源-内容偏见来寻找怀疑主义具有永恒吸引力的原因。
怀疑主义的论证与心理偏见
怀疑主义的论证方式众多,然而最具影响力的论证形式则是德娄斯称为“来自无知的论证”,其表达式为:
(1)我不知道~H;
(2)如果我不知道~H,那么我不知道O;
(3)因此,我不知道O。
其中,“~”即“非”;“O”指人们通常认为他们知道的事实(例如,我有两只手;我正坐在电脑前);“H”指怀疑主义者精心挑选出来的某个合适的假设,它与O不相容,对O的否认明显地蕴含了~H。
观察无知论证,我们发现其论证有推理的形式和否定的结论。实验心理学证明,人的认知具有反推理偏见和反否定偏见。两者的契合让我们很自然地想到:用这两种偏见也许可以解释怀疑主义为何具有永恒的吸引力。
反推理偏见指纵使感知证据没有推理证据可靠,人们仍然感觉依靠直接的感知证据会更合适。小孩倾向于把知识归赋(即对某个信念是知识的断定)给通过感知获得的真信念,而不愿意把知识归赋给基于简单有效的推理所获得的真信念,这就是反推理偏见的一个例证。在知识论上,这种偏见就表现为经验知识优先,认为知识的感知来源优于推理来源。与推理相比,普通大众更可能把感知当作知识的可靠来源。
心理学研究表明,与作出肯定判断相比,作出否定判断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而且在相同努力的情况下,人们对肯定判断的真理宣称的信心高于对否定判断的真理宣称的信心。这种现象,与反推理偏见类似,也就是反否定偏见。由于知识需要真理,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人们更难把否定的真判断看作是知识。在知识论上,这种偏见就表现为肯定的知识优先,认为知识的肯定形式优于否定形式。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与否定的推理信念相比,人们更可能把肯定的推理信念看作是知识。
一项语言心理学的研究表明,更容易获得的、可容纳否定信息的图式会增进思维的流畅性。这种观点也适用于对否定句的研究。如果人们通过感知模拟来理解否定句,那么可以解释在评估过程中,为什么否定的表述对推理信念的影响不同于对感知信念的影响。当小场景中的主角通过感知形成他们的信念时,他们的认知模式与参与者模拟的模式十分匹配,因而参与者理解这个场景。相比之下,当主角通过非感知的推理形成他们的信念时,他们的认知模式与参与者模拟的模式不匹配,参与者就难以理解这个场景。当要求参与者去评估否定的推理信念时,他们就需要把这两种认知模式(即他们自己的和主角的)分离开来,从而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心理任务。反过来,这可能抑制流畅的思维,从而降低归赋知识的比率。
怀疑主义的信念从其来源上说具有推理的形式,从其内容上说具有否定的形式,比照反推理偏见和反否定偏见,也许就可以解释为何怀疑主义具有永恒的吸引力。图瑞曾设计了2个实验,在实验一中,探讨了怀疑主义语境中信念的来源(感知的/推理的)和信念的内容(肯定/否定)这两个因素对参与者知识归赋的影响。实验二则关注推理的信念,并再次检测了肯定或否定的内容对知识归赋的影响。图瑞认为,怀疑主义的论证让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否定的推理信念上,因此使我们更易于怀疑这些被当作是知识的信念。在图瑞看来,怀疑主义的吸引力只不过是由于我们过分地倾向于不把否定的、推理的信念归为知识而已。下面先较详细地介绍其实验。
实验一
在实验一中,参与者共607人,其中女性204人,年龄为18—69岁,平均年龄29.68岁。问卷采取主体间设计,随机分配给参与者8个条件中的1个,这8个条件是2(小场景:汽车、标本)×2(内容:否定、肯定)×2(来源:推理、感知)。每个参与者只阅读一个不同条件的小场景。小场景之所以设计为两个,是用来确保实验结果不是由于场景的特殊性产生的。在每个小场景中,主角信念的来源和内容有相应的变化。
汽车小场景是:当麦克斯韦先生早上来上班时,他总是把车停在两个地点:C8或D8。一半时间他把车停在C8,一半时间他把车停在D8。今天,麦克斯韦把车停在了C8。现在是午餐时间。麦克斯韦尔和他的助手正在档案室里找一个文件。麦克斯韦尔说:“我可能把这个文件放在我车里了。”助理问道:“麦克斯韦尔先生,你的车停在C8吗?汽车被偷并不少见。”麦克斯韦[想了一会儿/看了一眼窗外],回答说:“[不会,我的车没有被偷/是的,我的车停在C8]。”
读完这个小场景后,参与者要回答两个理解题和一个检验题。
1.麦克斯韦把车停在______。(C8/D8)
2.麦克斯韦在______。(档案室/停车场/餐厅)
3.麦克斯韦_____ 他的车[停在C8/没有被偷]。(知道/只是相信)
美洲虎小场景是:在过去的10年里,米歇尔每天都参观这个城市的动物园。她最喜欢的展览是大型猫科动物展。在几千次的参观中,展览的动物一直都是美洲虎。今天[米歇尔必须呆在家里,不能去动物园,因为她的脚踝扭伤了。在沙发上休息时/当米歇尔离开家去动物园时,她差点扭伤了脚踝。在看动物展览时],米歇尔想:“今天大型猫科动物展览中的动物[是美洲虎/不是美洲豹]。”她是对的:它[是美洲虎/不是美洲豹]。
读完这个小场景后,参与者要回答两个理解题和一个检验题:
1. 这种动物_____ 美洲虎。(是/不是)
2. 米歇尔______。(在家/在动物园)
3. 米歇尔 _____ 这种动物是[美洲虎/不是美洲豹]。(知道/只是相信)
在整个调查中,这两个小场景总是保留在页面的顶部。问题总是以相同的顺序来问的,回答的选择项则是随机出现的。
排除了答错理解题的参与者,用混合回归分析发现,参与者的性别没有主效应,内容、来源和小场景都没有交互影响。逻辑回归分析也发现,小场景没有主效应,内容和来源都没有交互影响。用二元逻辑回归来评估来源和内容对参与者否认知识的可能性大小的影响,最后得出的结果解释了知识否定在14.3%与19.4%之间的变化,而且它正确分类了案例中70%的结果。信念的来源对这个模型的显著性作出了独一无二的统计上的贡献。通过把主角的信念来源从感知变为推理,否认知识的可能性增加了2.8倍。信念的内容对这个模型的显著性没有做出统计上的贡献。重要的是,信念的来源和内容之间有重要的交互作用:通过把主角的信念内容从肯定变为否定,与感知信念相比,推理信念中否认知识的可能性增加2.33倍。
把实验结果进行比较后,图瑞得出结论:(1)与肯定-推理场景(42.6%)相比,在否定-推理场景(71%)中否认知道的回答显著要高;(2)与肯定-感知场景(20.9%)和否定-感知场景(27.3%)相比,在肯定-推理场景中否认知道的回答显著要高;(3)肯定-感知场景与否定-感知场景之间在否认知道的回答上没有什么不同。
研究证明:(1)与感知场景相比,参与者在推理场景中更容易否认知识。与感知的信念相比,推理的信念更难被看作是知识。(2)否定的推理信念比肯定的推理信念更难被看作是知识。(3)只有在否定的推理信念中,参与者否认知识的比率才超过随机。在其他三个条件中,归赋知识的比率都超过随机。
实验二
如果假定展览中的动物从来都不是美洲虎。基于长期的和不间断的追踪记录,人们在评估来自推论的“这种动物不是美洲虎”信念时,会不会太严格?图瑞认为,如果怀疑主义的论证力量来自更难排除的怀疑主义假设,那么与~O相比,~H更难知道。其中:
~O:这种动物不是美洲虎(基于它不是一种美洲虎的长期的和不间断的追踪记录)
~H:这种动物不是美洲豹(基于它是一种美洲虎的长期的和不间断的追踪记录)
图瑞认为,按照实验一的结果,人们否认这两个主张是知识的比率将同样高,因为它们都是推理的和否定的。此外,他还认为,否认这两个主张是知识的比率应该明显高于是推理的,然而却是肯定的O主张:
O:这种动物是美洲虎(基于它是一种美洲虎的长期的和不间断的追踪记录)
为了验证以上推测,图瑞做了另一个实验。在实验二中,新招募参与者305人,其中87名女性,参与者的年龄为18—78岁,平均年龄28.16岁。招募方法与实验一相同。
问卷仍采取主体间设计,随机分配给参与者3个条件中的1个:肯定的美洲虎、否定的美洲豹和否定的美洲虎。每位参与者都只阅读不同条件的一个小场景。在这个实验中,肯定的美洲虎和否定的美洲豹的小场景与实验一中的肯定推理和否定推理的小场景非常相似。在肯定的美洲虎小场景中,这种动物一直是美洲虎,而米歇尔今天也认为它是美洲虎。在否定的美洲豹小场景中,这种动物一直是美洲虎,而米歇尔今天也认为它不是美洲豹。除了展览的这种动物从来不是美洲虎,以及米歇尔也认为它不是美洲虎外,否定的美洲虎小场景中的其他条件都一样:
在过去的10年来,米歇尔每天都参观这个城市的动物园。她最喜欢的展览是大型猫科动物展。在几千次的参观中,展览的动物从来都不是美洲虎。今天,米歇尔必须呆在家里,不能去动物园,因为她的脚踝扭伤了。在沙发上休息时,米歇尔想:“今天大型猫科动物展览中的动物不是美洲虎。”她是对的:它不是美洲虎。
实验数据表明,图瑞作的3个预测都得到了证实。(1)否认知识的比率在这些不同条件中不同。(2)在肯定的美洲虎条件中,否认知识的比率会比其他两个条件低。具体为:肯定的美洲虎场景(53%)否认知识的比率,与否定的美洲虎场景(71.8%)相比要低;肯定的美洲虎场景否认知识的比率,与否定的美洲豹场景(66.7%)相比也要低。(3)在否定的美洲虎与否定的美洲豹之间没有什么差异。
实验二的研究似乎证明:(1)实验一的结论得到了重复,即使每个信念都是基于一个长期的和不间断的追踪记录(多年的和成千上万的观察证明展览中的动物总是美洲虎),评估否定的推理信念比评估肯定的推理信念更严格。(2)怀疑主义者在怀疑主义论证中利用了不利于否定的推理信念的评估偏见。怀疑主义假设(如“你的车可能被偷了”、“这种动物可能是一种看上去像美洲虎的美洲豹”、“这种动物不是美洲豹”)并不特别难以排除。例如,在这项研究中,对米歇尔的信念“这种动物不是美洲虎(~O)”和信念“这种动物不是美洲豹(~H)”,参与者都同样不愿意把它们看作是知识。相比之下,参与者更愿意认为“这种动物是美洲虎(O)”是知识。在图瑞看来,产生这种不同的关键,不在于O与H之间的不同,不在于“日常命题”与“怀疑主义假设”之间的不同,而在于否定的内容与肯定的内容之间的不同,在于人们的注意力从肯定的内容转向了否定的内容。这表明,只有在否定的推理信念案例中,怀疑主义者才成功地使我们严重地怀疑自己。
结论与反思
图瑞认为,他的研究结果支持了以下几个结论:第一,经典怀疑主义论证对推理的信念构成的威胁要大于对感知的信念。第二,人们对否定结论的推理信念的判断尤其严格,不太可能把它看作是知识。第三,事实证明,经典怀疑主义论证应该把它的吸引力主要归功于反对否定的推理信念的评价偏见,即来源-内容偏见。由此他得出结论说,经典怀疑主义论证的永恒吸引力在于来源-内容偏见,是心理的原因,而不是逻辑说服力导致了怀疑主义。对此,笔者的结论是:这种解释是有趣且有一定的实验基础,但结论有点夸大其辞,其设计也存在一定的问题。
首先,无论是汽车案例,还是美洲虎案例,都不能看作是当代知识论中的怀疑主义案例,更不是典型的怀疑主义案例。因为这两个案例中的“~H”(即“车没有被偷”和“这种动物不是美洲豹”)都是普通的当事人可以知道的。图瑞把美洲虎案例误当作了诸如“斑马案例”之类的“伪造物案例”,而后者只有专家才可知道的。
其次,与前面解释相关,在实验二中,图瑞得出结论说怀疑主义假设并不比日常命题更难排除。其结论是错的,因为“你的车可能被偷了”、“这种动物可能是一种看上去像美洲虎的美洲豹”、“这种动物不是美洲豹”这种所谓的怀疑主义假设,并不是真正的怀疑主义假设,因为它们至少可以由侦探、大型猫科动物专家所排除,就像“这种动物不是美洲虎”这种常识命题可以被像米歇尔这样的普通大众所排除一样。在当代西方知识论中,最经典的怀疑主义论证是缸中之脑论证,而非做梦论证或恶魔论证,更不是伪造物论证。在缸中之脑假设的情况下,“我不知道我不是缸中之脑”不仅是任何理性正常的普通大众所认可的,而且是任何理性正常的知识论学者所认可的。
再次,图瑞主张怀疑主义的吸引力在于人的心理原因,在于来源-内容偏见,在于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而不是逻辑说服力。这种解释因为有其实验依据,因此似乎具有很强的说服力。笔者认为,来源-内容偏见难以解释怀疑主义的吸引力。
下面以缸中之脑论证为例,其论证如下:(1)我不知道我不是缸中之脑;(2)如果我不知道我不是缸中之脑,那么我不知道我有手;(3)因此,我不知道我有手。
在缸中之脑论证中,人们之所以会接受“我不知道我有手”,是因为在接受缸中之脑假设的情况下,应用闭合原则,一定会推出“我不知道我有手”。这是逻辑的力量,而非心理的力量。因为如果按照心理学解释,由于缸中之脑论证是有推理的,而且其结论是否定的,因此人们应该不会认为其结论“我不知道我有手”是知识。这与来源-内容偏见的解释正好相反。再者,依据常识,如果怀疑主义的吸引力在于心理的偏见而非逻辑的说服力,那么人们很容易在仔细思考后纠正其偏见,这样,怀疑主义就不可能存在几千年了。实际上,怀疑主义问题不是本体论问题和实践问题,也不是逻辑问题和语义问题,而是语用问题,怀疑主义产生的根基是绝对不可错论。怀疑主义之所以不可战胜是因为知识定义中的绝对不可错预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