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通为一
——王蒙漫谈孔孟老庄
2018-11-17王培茗,王蒙
在中国古代圣贤中,老子强调“道”、庄子强调“通”,庄子讲《齐物论》的时候提到“道通为一”,说大千世界、林林总总从根本的存在上、本质上看都是相通为一的,都是整体的大道、天道的一部分。近年来,国家提倡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本期讲坛特别邀请王蒙先生从中华文化的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和方法论上进行讲述。
中华文化的理想
理想不可能完全实现,但这是文化的一部分。柏拉图的《理想国》,虽然没有实现,但是表现出了文化追求。
在中华传统文化中,最突出的理想就是“天下为公,世界大同”,中国古代的理想追求中,还有一个“无为而治”,我们都知道“无为而治”是老子的话,其实孔子也把无为而治看作一个很高的标准。在《论语》快要结束的时候,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能够做到无为而治的,不就是舜吗?舜没有做什么事情,就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北面,向着南面,各种事情无为而治。无为而治到底是什么?
老子也说过:“太上,不知有之。”权力存在的最高境界是它有没有你都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老百姓都非常自觉,一切都符合公德,符合他人的利益,符合社会全体的利益,就是你开车完全符合交通法规,所以根本用不着考虑哪儿有交警。所以,“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第二等才是歌颂统治者很好。陈毅同志早在1950年左右已经写诗“颂歌盈耳神仙乐”,他很早已经看到到处都是赞颂,实际上也很好,但是这并不是第一等的。第三等是对权力的敬重,权力有令人生畏的一面,你不敢违反,否则会受到惩罚。对于权力,老子设想了这样一种情况:“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事情办好了,老百姓都认为这是自己做的,这儿的“自然”指的是我自己做的,就是说权力的意图和人民的意图完全一致。老子还有更加聪明的话:“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孔子也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比较起用行政的手段来引领,用法律的手段来规范,不如用道德的方法来引领,用树立文明礼貌的方法来规范。
尚德尚善
不管是儒家、道家,还是其他家,大部分在中华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都认为人性是善的。法家在某种程度上,有讲人性不那么善的一面。中国文化的理论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循环统一机制,应该怎么样治国平天下,倚靠的是文化、道德、仁爱,实行的是仁政,道德上有示范的作用,才能得到民心,得到天下,这是第一个问题,用道德、仁爱、文化来治国平天下。
第二个问题是,人的道德和善良,是从哪儿来的呢?讲得最清楚的是孟子:“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看到别人受苦、为恶,忍受不了,这是人性本身存在的,人会可怜弱者。如果你做了坏事,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会害臊,会讨厌自己。人性本身就是善良的。到了老子,他说:“能婴儿乎?”你能恢复到婴儿的状态吗?这是老子对初心的提倡,要和婴儿一样天真无邪,善良纯真。孔子认为人性里面有孝悌,对你父母是有孝敬之心,对于你自己的兄弟姊妹,肯定有友爱之心,这是孝悌。另外,孔子还认为人都会好学,一个孩子要学说话,学穿衣服,所以孔子也认为人性本来是善良的。庄子则强调一只鸟都知道飞得高一点,来避免弓矢把它打下,连田里的老鼠都知道把洞挖得深一些,怕你把它挖出来。所以,他们认为人性善良,百姓自然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所以执政也应该标榜、宣传,实行仁爱的政策,才能得民心,也就能无为而治。
第三个问题,善良是从哪儿来的?这是天性、天良、良心、良知、良能,良知就是不学而知,用不着学习,就会知道的。比如爱母亲,是谁上过孝顺课吗?不是,这是天生的。人性就是天性,这个话可不得了啊!什么是天性?什么是天意?民意就是天意!民心就是天心!所以,老子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百姓之心就是天道,就是天意,执政必须符合百姓之心,符合民心民意,才是符合天心、天意,得民心才能得天下,孟子说得非常清晰。
第四个问题,天是什么?在中华文化里面,天既是唯物的概念,也是唯心的概念,甚至是上帝的概念。项羽打了败仗,说:“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是老天爷要灭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每一仗都打得很好啊!萨特讲存在先于本质,孔、老则认为天是本质与存在的统一。老子认为这个统一的体现是道,孔子也讲道,更讲仁德。老庄喜欢从哲学上总结,孔孟喜欢从道德伦理上总结。所以,天的概念,既是哲学的概念,又是道德的概念。天还是万象整合、万法归一、道通为一的概念。《道德经》里面提及最多的字就是天,比道还多。
天又是道的另外一个名称,《道德经》里面有一句话,道常无名,强字之曰道。我对这一句话有别出心裁的解释,老子说的是,道是没有名称的,既是本体,也是方法;既是精神,也是物质;既是起源,又是归宿;既至大,又至小、至微、至精;既是正面的,又是反面的。这就好像数学里面的无穷大。到了无穷大的时候,正数和负数是通为一的,弧线和直线通为一的。所以,无法给道取出正名,只好取了一个字,它的字就是道。天指的是道,义指的是道,通指的也是道。
这样一来,中华文化出现了一个奇景,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统一起来了,把天性、人性、为政、道德精神统一起来了。所以,从性善论这一点上来推衍,我们可以掌握中华文化的关键之一是崇尚道德。我们很客观地说,告子其实是有说服力的,他和孟子辩论,告子说,人性谈不上天生的善恶,是需要慢慢形成的,要看人受到什么影响和教育,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既有利他的一面,也有利己的一面,各方面都可能有的。今天看告子讲的很能服人。
但是,中国形成的是人性向善的观念,这影响了中国的文化、政治、哲学、文艺学、艺术、世道人心,已经被老百姓长期接受。在中国,你强调性恶的一面,很难得到老百姓的认同。所以,这也是一种信仰,经常要用对天良的诉求来推动自己的政见、权力的运行。中国梦的实现,也离不开对天良的诉求。
尚一尚同
现在很难找出一种文化像中国文化一样,有这样的概念,通了之后要同,通就是同,同就是通。道通为一,就是多种角度说来说去,其实是同一种话。尚一、尚同是因为中华文化追求的是一元论,同时追求一与多的统一。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孟子说“天下定于一”。孟子说,实行仁政是最容易的,只要善良一点就可以了。孟子主张人的善良与否,只是一念之差,所以到了王阳明那儿,强调知行合一,只要安了好心,就可以做好事。甚至到了孙中山先生那儿,他主张“知难行易”,也是因为看到了很多东西都是常识以内的事情。
按照老子的解释就更多了:“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为正。”天得到了一,就没有雾霾了;地得到了一,就不会地震了;河谷得到一,就会物产丰富了……《红楼梦》修建大观园的时候,要找园丁,照顾花草,买奴婢、小子,要有文艺工作者给大家唱戏,还要有寺庙,有一个尼姑庵,这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封建贵族的整体。这样一种思维的观念,中国形成了许多和别的国家不同的东西。
比如,九方皋相马。伯乐老了,君王要他去找千里马,他说:“我年岁大了,找不到了。你找我的朋友九方皋,他比我相马的本事还大呢!”然后,君王就派九方皋找马,九方皋领了“课题费”出差,一年后,找到千里马回来了。君王说:“这千里马是什么颜色?”九方皋说:“大概是黄色的吧。”君王问:“公马还是母马?”九方皋说:“大概是母马吧。”结果,牵过来一看,是一匹黑色的公马。君王说:“您连马的颜色和公母都分不清楚?我也不处罚了,走吧!”可是伯乐火了,说:“你要找特定毛色的马吗?是要找特定的性别的马吗?”君王说:“不是啊!”伯乐说:“九方皋给你找来的就是千里马,要它颜色、公母做什么?”中华文化太源远流长了,颜色、性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来的是一匹千里马。这是非常中国式的思维,抓大放小。现在我们讲“细节决定成败”了,这是工业文明的影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