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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左派思潮的成因与嬗变

2018-11-17

社会观察 2018年12期
关键词:思潮自由主义市场化

中国新左派思潮是相对于中国自由主义这个右派而言的,前者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后者的一种理论纠偏和实践匡正。但与中国自由主义的百年追忆不同,人们对中国新左派思潮的认知和了解肇始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至今算起不过20余年。故而,有必要从现实成因和嬗变历程的视角,对中国新左派思潮进行前提性追问,以期更好地把握它在多样化社会思潮中所处的历史方位和未来走向。

当代中国新左派思潮的现实成因

究其现实成因,国内社会的急剧变革和国际社会新左派运动的蓬勃兴起,构成了中国新左派思潮得以生成的客观因素。另外,左翼知识分子的主观努力也为推动中国新左派思潮的接续发展提供了主观条件。

(一)社会的急剧变革直接推动了中国新左派思潮的产生

中国新左派思潮的产生有其特定的社会背景。20世纪90年代以来,伴随着市场化改革力度的加大和融入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中国的经济社会结构发生急剧而又深刻的变革。一方面,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促使国人财富的集聚和国家财力的增强;另一方面,市场化改革过程中涌现的贫富分化、腐败蔓延、国有资产流失等社会不公问题,凸显了中国社会发展所面临的重重困境。当亲眼目睹自由主义者在腐败面前的集体失语、在权贵资本面前的殷勤暧昧,有人开始撰文批评中国自由主义的这种保守倾向。他们或借鉴传统社会主义建设经验,或汲取西方左翼批判理论资源,站在真理和道义的制高点,批判中国新自由主义式的市场化改革模式,并基于自身“左”倾立场,为铲除市场弊病和消除社会不公设计解决方案。较早撰文批判中国市场化改革的当属留美新左翼学者甘阳、崔之元等人。20世纪90年代初期,他们陆续在《读书》《二十一世纪》杂志发表《自由主义:贵族的还是平民的?》《制度创新与第二次思想解放》等文论,大加批判中国市场化改革过程中出现的社会不公和腐败现象。90年代后期,汪晖、韩毓海、陈燕谷等本土人士,也相继刊文批判国内自由主义者以西方市场化、全球化、现代性等理论来指导中国社会建设的做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新左派思潮可以视为是对这些知识分子思想观点的一种系统性、学理性的称呼。

(二)西方新左派运动间接促进了中国新左派思潮的发展

在西方社会,新左派作为一场“运动的运动”,涵括了从20世纪50年代至今的所有为基础性改变而作的斗争,其主体由先前的青年知识分子,迅速扩展至包括工人、农民、学者等在内的不满于资本主义制度和要求彻底解放的所有社会群体。西方新左派认为,资本主义制度是滋生社会问题的总根源。基于这样一种价值认知,西方新左派运动一开始就将斗争焦点锁定于资本主义制度,指认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普遍异化的社会。为了克服资本主义制度内在的异化特质,进而争取弱势群体(如妇女、儿童和黑人)的民主权利,消除富裕社会中的贫困现象,西方新左派运动特别强调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之于人类解放的普遍意义,并将社会主义视为“遍布世界的宣言”。可以说,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和对社会主义社会的向往,是贯穿西方新左派运动全程的核心议题。另外,西方新左派运动对“参与民主制”的青睐、对“改良与暴力”革命手段的兼顾、对青年群体主体变革力量的肯定以及对本国殖民战争的抵制,在一定程度上颠覆动摇着资产阶级的统治根基。正是受西方新左派运动中这些理论主张的影响,中国新左派人士从域外视角对关注弱势群体、扩大政治参与、反对全球化殖民等问题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因而,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西方新左派运动都间接地促进着中国新左派思潮的发展。

(三)左翼分子的学术努力助推了中国新左派思潮的完善

如果说国内社会变革和西方新左派运动为中国新左派思潮的衍生提供了客观条件,那么,左翼知识分子的学术努力则成为推进中国新左派思潮持续发展的主观因素。这时,从新启蒙阵营中分化出来的部分左翼知识分子,主动担当起批判自由主义和消除社会不公的历史重任。他们凭借自身的学术努力,在不断与自由主义者的争论中,完善着中国新左派思潮。严格来说,新左派思潮并不是一个系统完备、逻辑严密的理论体系,国内学界对新左派阵营的划分也存有异议。不过,就当前国内学界而言,通常认为崔之元、甘阳、汪晖、陈燕谷、韩毓海、韩德强、王绍光、张宏良等人是新左派思潮的代表性人物。他们极为关注中国市场化改革过程所涌现的社会不公、阶层分化、腐败丛生等问题,自视为社会的卫道士、救世主、启蒙者,凭借强烈的问题意识和知识分子的特有良知对市场化改革的弊病展开批判,从而为促进社会平等和实现社会公正摇旗呐喊。无论是对国内社会矛盾的无畏揭示,还是与自由主义者的激烈辩论,他们都不满足于口头说教,而是更加注重通过学术影响力来传达自身的思想观点和价值理念。从最初的《读书》《天涯》《二十一世纪》等纸质媒介,到今天的“共识网”“乌有之乡”“民族复兴网”“毛泽东旗帜网”等网站,都闪现着新左派人士通过学术形式而进行价值理念阐释、宣扬的身影。正是左翼知识分子的学术努力,推动了中国新左派思潮的持续发展。

当代中国新左派思潮的嬗变历程

从全球化背景观照中国现实社会的发展,一方面是难以遮掩的分配不公、贫富分化、官场腐败等社会问题的存在,另一方面是难以改变的由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主导的不平等的国际经济政治秩序。正是围绕上述两个方面,中国新启蒙思想界再次分化,而其分化的一个重要结果就是新左派思潮的诞生。从20世纪90年代初算起,中国新左派思潮大致经历了三次嬗变历程。

(一)20世纪90年代初期是中国新左派思潮的兴起阶段

改革开放以来,受资本逻辑和市场驱动的负面影响,中国经济建设在某些时段遵循了一条发展主义的路线。这一时期,崔之元、甘阳等人对市场化改革路线的质疑和对中国自由主义的批判,成为新左派思潮兴起阶段的主要特征。甘阳、崔之元分别于1993年、1994年在香港《二十一世纪》杂志发表了《乡土中国重建与中国文化前景》和《制度创新与第二次思想解放》两篇文章。前文立足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乡村的巨大变迁,思考冷战后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发展前景,并尝试通过分析中国乡镇企业崛起特点和民族传统文化固有特征,来否决中国市场化改革所遵循的西方现代性标准。甘阳提出以“中国现代性”替代“西方现代性”的计划,即让扎根于乡土中国的乡镇企业走出一条不同于西方国家的工业化道路,以确保中国社会的后发优势。后文则从制度创新和理论创新的视角,论证了中国经济政治体制改革无须参考西方自由民主制度的可行性。崔之元通过列举改革开放过程中形成的“股份合作制”“村民委员会选举”等事例,严厉批判了国内自由主义者的“制度拜物教”情结,并认为将美国公司制等同于“市场经济”、将西方多党制化约为“民主”的做法,严重阻碍了中国现实社会中正在发生的各种制度创新。可以说,这一时期甘、崔等人对中国现实社会问题的价值关切和对中国市场化改革的质疑批判,基本规制了日后新左派思潮的发展方向及其与自由主义的论争主题。

(二)20世纪90年代后期是中国新左派思潮的突起阶段

进入90年代中后期,中国严重的贫富分化、贪污腐化、国有资产流失等社会不公正、不公平问题,再次刺激了新左派人士的敏感神经。他们认为,正是市场机制的内在缺陷导致了这些问题,当前国内社会的弊病是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出现过的“西方病”“市场病”,未来中国社会发展所面临的最为紧迫的任务就是超越资本逻辑、纠正市场机制和促进社会公正。他们对自由主义一贯倡导的西方现代性理念不以为然,对其抽象的自由化、市场化和民主化观点进行更为猛烈的批驳。1997年,汪晖在《天涯》杂志发表《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在文中,汪晖以左翼批判理论反思西方现代性和中国市场化改革,认为以市场化为导向的现代化转型不仅导致中国进入“资本主义市场社会”,而且把中国纳入到全球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为了深化对自由主义激进市场化改革的批判,2001年,汪晖在《台湾社会研究季刊》发表《“新自由主义”的历史根源及其批判——再论当代中国大陆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面对新左派人士的自由主义批判,国内自由主义者纷纷撰文予以回应。这期间,新左派人士(如汪晖、韩毓海、王彬彬、陈燕谷、旷新年)与自由主义者(如朱学勤、徐友渔、汪丁丁、刘军宁、李慎明、盛洪)以《读书》《天涯》《二十一世纪》等杂志为理论阵地,展开一场跨世纪的思想争论。

(三)新世纪以来是中国新左派思潮的分化、转化阶段

进入新世纪,虽然像20世纪90年代那种新左派思潮与自由主义激烈论争的场面不复存在,但两者之间的交锋并未就此落幕,而是蔓延至今。问题的关键是,面对中国市场化改革带来的经济科技实力增强和国际地位、国际影响力提高的现实,新左派思潮能否在坚持自身批判立场和革命叙事的同时,始终维持以往与自由主义论争的风采?以“北京共识”的提出和国际金融危机后“中国模式”的热议为界标,中国新左派思潮进入明显的分化和转化阶段。其实,中国新左派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思想派别,它自诞生之日起就存在着分化的趋势。时至今日,中国新左派阵营内部仍在分化,但这种分化并没有触及或改变新左派思潮固有的左倾批判立场。明确地说,新左派思潮发生转化是近些年的事情。随着2004年“北京共识”的提出和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中国模式”的热议,国内新左派人士一反过去对市场经济和改革开放的质疑与批判,转而总结中国市场化改革的成功经验,盛赞“中国模式”。更有新左派人士围绕“中国模式”著书立说,俨然成为“中国模式”的政策设计者和理论阐释者。对部分新左派人士主动拥抱改革开放、讴歌“中国模式”的反转态度,许纪霖称之为中国新左派人物的“集体右转”,即全面拥抱国家,主张国家主义。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我们党和政府对中国经济社会发展顶层设计的加强和完善,未来中国的新左派思潮势必会迎来更加深刻的转化。

中国新左派思潮的意识形态属性

新左派思潮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进入公众视野以来,就表现出反思传统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批判资本主义现代化模式的双重面目。一方面,新左派思潮总是站在道义的制高点来审视中国社会的现实问题,借助正统马克思主义的话语表达方式来寻求解决之道,因而能够得到上至领导层、下至普通百姓的同情甚至认可。另一方面,新左派思潮固有的理论偏差表明,其在分析和解决中国现实社会问题时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念和方法,终归属于非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派别。

从理论根源上追溯,中西新左派的理论观点都是来自马克思主义及相关的各种马克思主义的变种。但与西方新左派不同,由于独特的历史传统、现实国情和文化积淀,中国新左派思潮除借鉴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资源外,更多是从西方新马克思主义那里寻找学理支撑。这表明中国新左派思潮既与马克思主义有着一定的“亲缘”关系,也同马克思主义存在内在张力。就前者而言,当代中国新左派思潮十分关注中国社会主义的前途命运,尤为呼吁我们党和政府既要切实维护底层民众的生存与发展权益,又要努力根除现代化建设进程中所出现的偏离社会主义方向的倾向,体现并表达了一种对人民群众利益、国家改革命运、社会发展前途的担忧和焦虑。就后者而言,新左派思潮对我们党和政府在一定时期一定范围内所推行的市场化、私有化改革策略表现出极为不满的态度,也对上层社会权力精英与知识精英合谋攫取经济利益的行为深感厌恶。因而,新左派思潮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始终存在着微妙的“离合关系”。

目前,新左派思潮与主流意识形态进行合作的最大可能在于政治、民生和党建领域。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认为,与主流意识形态相比,新左派思潮捍卫公有制主体地位和巩固、维护社会主义政权的意愿似乎更为强烈。因为新左派思潮将生产资料公有制视为区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唯一标准,认为公有制既为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提供了物质保障,也为社会主义政权的加强和巩固奠定了物质基础。鉴于此,新左派人士竭力反对国内自由主义者试图通过全面市场化、彻底私有化来弱化党的领导和颠覆社会主义政权的做法。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当前高压反腐态势基本形成、全面从严治党成效初显、人民生活水平逐步提升的背景下,在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渐趋收紧的情形下,新左派思潮与主流意识形态在改善民生、加强党建等方面将有更多的对话机会和合作空间。

然而,在官方和民间的话语表达上,当代中国新左派思潮也有同主流意识形态不吻合甚至对立之处,主要表现在新左派思潮在对待某些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市场机制问题上与主流意识形态有较大的认知分歧。与主流意识形态要求用辩证和发展的眼光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和大众化不同,新左派思潮或一味纠缠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个别论断(如排斥商品经济),或一贯偏重于从毛泽东晚年时期的思想(如强调阶级斗争)中汲取理论资源,并主张以这些在特定条件、特殊时期所得出的某一论断和思想来指导今日中国的社会建设和国家发展。囿于这种理论固化的思维定势,有些新左派人士强烈反对主流意识形态鼓励私有制经济发展、允许私人企业家入党、淡化阶级斗争观念等一切以市场导向进行改革的做法。尤其当主流意识形态的市场化改革主张在面对贫富差距、腐败滋生、国有资产流失等社会不公现象而表现得束手无策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之发出质疑的声音。

不过,总体来看,新左派思潮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主要分歧还是在经济领域。新左派思潮认为,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党在主流意识形态建设方面采取了一条实用主义的发展路线,其对市场化改革方向默许的背后,折射出的是主流意识形态与新自由主义逐渐合流的趋势。这一认识既表明了新左派思潮与中国自由主义在经济主张上不可调和的矛盾,也表征了新左派思潮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在发展经济具体政策上的分歧。新左派思潮认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已经丧失了对西方“现代性”的批判功能,并且抹杀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与此同时,中国市场化改革进程中公有制主体地位受到削弱和民族资本受到盘剥的现实窘况的存在,无疑也稀释了主流意识形态对资本主义制度应有的批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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