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梳理与当代阐释:莫里斯“艺术与社会主义”研究状况
2018-11-15杰弗雷·派慈
杰弗雷·派慈
威廉·莫里斯(WilliamMorris)一生,精力超常、兴趣广泛、博学庞杂、著述颇丰。众所周知,莫里斯既是一位艺术理论家,又是一位艺术实践家,同时也是一位政治活动家,其作品范围非常广泛。现有《莫里斯文集》共24卷;加上传记以及相关文献记载的谈话、讲演等“二次文献”,其数量篇幅颇为可观。从文体上看,包括小说、诗歌、艺术及政治方面的讲演、讲座;从内容上看,涵盖从理论到实践、从诗歌到政治等方方面面的内容。随着新文献的不断发现和整理,莫里斯作品的范围广度和思想深度也将不断地获得新的意义阐释。
长期以来,人们在理解和阐释莫里斯时总会产生一些困惑并存有争议,这些困惑和争议的焦点在于,在莫里斯如此庞杂多样的理论话语和实践活动之间是否存在着有机整体的理论联系?如果存在着一种有机整体的理论联系,那么,是何种理论思想将看似庞杂多样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其中,尤其关涉到的是,作为艺术理论家、艺术实践家的莫里斯与作为共产主义政治实践家的莫里斯之间的内在联系与相互影响的问题。本文的重点在于,指认并确定不同身份的莫里斯之间的内在联系、基本思想和理论宗旨。从文献书目入手进行阐释分析,无疑是解决问题的更好方法。这些文献书目不仅让我们看到莫里斯的兴趣范围所在,而且能让我们看出他对某些思想更为重视的程度。此外,这种方法和路径还有助于理解在阐释莫里斯思想时所产生的矛盾,进而认识和理解莫里斯留给后世的真正遗产及其理论意义。
一、莫里斯研究的参考文献及分类局限
最有代表性的莫里斯参考文献是加里·L.阿霍(GaryL.Aho)所著的《威廉·莫里斯:参考指南》(WilliamMorris:areferenceguide)。这是一本莫里斯研究的文献参考指南。该书按时间顺序逐年编写,详尽地列出并说明了1897年到1982年之间与莫里斯研究相关的所有著作和论文。[1]此书虽在资料文献收集上详尽无遗,并对材料进行了“同时代”“影响”和“组织与运动”等分类划分,但对深入进行富有哲学意味的理论分析帮助甚微。克里斯汀·波尔森(ChristinePoulson)在《威廉·莫里斯:带有注释的参考文献》(WilliamMorris:anannotated bibliography)中评价说:“文献编纂者因莫里斯作品范围之广而感到十分的敬畏和激动,但面对研究文献数量十分有限时,却感到有些茫然和失望。”文献编纂者还对其进行了更为细化的划分:“作为设计师的莫里斯与莫里斯公司”“政治”“小说与诗歌”等分类。[2]但令人不无遗憾的是,这些分类对富有哲学意味的理论分析依然少有帮助。
此外,在伯明翰公共图书馆的参考图书馆中存有另一部莫里斯研究的文献参考指南。该书将莫里斯作品划分为“普通类”“艺术类”“诗歌和散文类”“政治类”等几大类。在这种划分中,莫里斯的《有益工作与无益劳作》[3]《社会的正确与谬误》被划归在一个类别之中;而《艺术与社会主义》《艺术的目的》则被划归在另一个类别之中,这种划分容易造成一种断裂的印象,导致人们难以有机整体地把握莫里斯的思想。
《威廉·莫里斯书目大全》(A BibliographyofWilliamMorris)是一部类似文献参考指南的书籍,由尤金·D.勒迈尔(EugeneD.LeMire)编撰。该书文献收集相当丰富,列出了“从单张宣传单、宽幅印刷品到24卷的著作集”中的所有印刷出版物,具有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该书基本按照文献学方法进行分类,主要划分为“原始版本”“书籍和期刊投稿作品”,以及“采访”和“随笔”等,[4]在文献资料的分类处理上依然没有考虑从理论整体上把握莫里斯的问题。
此外,具有重要参考价值的文献还有R.C.H.布里格斯(R.C.H. Briggs)的《作为公共资源的莫里斯公开讲话手册》和尼古拉斯·萨蒙(NicholasSalmon)的《莫里斯〈公共福利〉新闻评论———1885—1890年》(JournalismContributionstoCommonweal1885—1890)。
《作为公共资源的莫里斯公开讲话手册》由78篇讲话组成,将莫里斯概述为一位跨艺术和政治两个领域的理论家和实践家,并以比较统一的视角分析了莫里斯的政治实践不仅仅建立在自由、平等、正义等政治观念基础上,[5]同时也基于他对艺术与劳动之关系的思考,换言之,莫里斯关于“工作”以及工作与社会政治条件之间关系的思考。对其思想的形成产生重要影响。如果我们将《莫里斯文集》中《艺术的希望与恐惧》(第22卷)和《关于社会主义的讲座》(第23卷)作为一个连贯的整体来阅读,就可以看出正是“艺术”与“政治”的内在关联性构成莫里斯思考问题的共同理论根源。
《莫里斯〈公共福利〉新闻评论———1885—1890年》(Journalism ContributionstoCommonweal1885—1890)编辑了莫里斯于1885—1890年发表在《公共福利》上的新闻时政评论类文章,通过这些文章人们可以更直观而强烈地认识到———莫里斯如此紧密地将艺术与政治联系在一起。[6]编者萨蒙在引言中指出,一直以来,莫里斯的“政治理念”被普遍忽视,人们没有认识到莫里斯“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严肃的政治评论家”[7]。
但从理解莫里斯的思想实质上看,这仅表明人们对莫里斯政治方面的历史评估还不够全面,但对深刻认识他的哲学理论贡献并无太大的帮助。值得与萨蒙一起关注的现象是,在莫里斯去世后的一段时间内,出版商们尽量不出版莫里斯的政治评论,认为出版此类作品无益于提高他的声誉。确实,莫里斯生前参与了许多关于“当今时代问题”的论争,这些以新闻评论方式写出的论争性文章,難免会陷入诸如“格拉斯通—索尔兹伯里的政策辩论”[8]之类的泥潭中,并无助于我们把握和认识莫里斯的总体性理论。
在主编《公共福利》期间,莫里斯就已经在进行整体性的思考:传播马克思主义和勾画社会主义乌托邦图景,而且,这一整体性思想意图与莫里斯致力于追求的“艺术与美”的观念紧密相关。这也就是说,对于莫里斯来说,任何“政治”都应该建立在“艺术与美”的基础上,由此构成了莫里斯“艺术—政治”思想的整体性特征。从此意义上说,莫里斯的“艺术—政治”思想实质上也就是一种美学理论。
综上所述,从文献编辑整理出版的角度看,虽然需要将莫里斯的诸多作品进行分门别类的处理,但这样做往往会分割或破坏作者思想的总体性或整体性。进一步的二次文献更集中于莫里斯作品的某一个领域或方面,如诗歌、设计、新闻评论、莫里斯公司、社会主义联盟会议,等等,这种方法更强化了其中的某个部分,有助于研究莫里斯在某一方面所做的贡献,但对于我们从哲学的高度对莫里斯进行整体上的把握和认识依然显得不够。
二、莫里斯思想的整体把握及意义阐释
如果说,分门别类的文献整理显示的是一个“分裂的”或至少是“复杂的”莫里斯,那么,是否存在一个大家普遍认同的“整体的”莫里斯呢?这成为摆在传记作家面前的问题。我们看到,在这一问题上,莫里斯传记研究者同样存有争议。从哲学的角度看,分裂性或复杂性所表明的是互相矛盾的莫里斯,还是反映其理论思想的不同侧面?最早思考这一问题的是莫里斯的第一个传记作家J.W.麦凯尔(J.W.Mackail)。在麦凯尔看来,莫里斯的社会主义思想存在缺陷与不足,最好的办法是在政治思想与艺术审美之间做一个分离,这可以说是一种以艺术审美的方式将政治纯净化(politicallysanitised)的过程,经过这种政治纯净化的处理,更为凸显的是作为工艺美术家或设计艺术家的莫里斯。此种状况发展到21世纪的今天才有所改变,“莫里斯美术馆”在展出莫里斯生活和工作的展览中,已经明确地提到了莫里斯的社会主义[9],但即便如此,人们对作为政治家的莫里斯依然关注不够。
“整体莫里斯”问题的实质究竟指的是什么?对这一问题的看法仍有争议。从人物传记的视角看,正如莫里斯传记作家菲奥娜·麦卡锡(FionaMacCarthy)所说的那样:“在情感上拥有莫里斯的斗争”并未解决。[10]麦卡锡所采取的解决办法是认同一个“多元化的莫里斯”。麦卡锡虽然看到了“政治”并非莫里斯的兴致所致或意外偏差,却没有阐明莫里斯的政治取向和活动乃是其所有工作的中心,而多元化的艺术创作和社会活动则是围绕其“政治”而展开的。麦卡锡说:“最为重要的是,无论以工作的名义,还是以娱乐的名义,莫里斯的所作所为始终都围绕着‘何为完美的人类工作?这一中心议题而展开。”[10]vii应该说,麦卡锡的看法已经非常接近莫里斯的政治理念,但在理论上没能进一步深入地阐释。值得肯定的是,麦卡锡向我们阐明:要认识一个作为整体的莫里斯,就既要涵括他的艺术,也要涵括他的政治。然而,仅用传记研究的方法是不够的,要真正认识一个作为整体的莫里斯,仍需要我们从理论的维度来阐发“工作”与“娱乐”这两个关键概念在莫里斯思想学说中的真正含义。
更多地关注和介绍莫里斯的政治著作,或多或少地表明,在“政治”与“好作品”或“艺术”概念之间,确实存在着围绕核心议题而相互阐释的理论空间。然而,人们并未进一步深入地探究“美学理论”在莫里斯思想学说中所发挥的支配性作用。对此,A.L.莫顿(A.L.Morton)指出:“在莫里斯关于艺术和关于政治的论述之间,不应该机械生硬地划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任何这样做的尝试,都将导致对莫里斯整个世界观和整个学说的曲解。”[11]莫顿的观点具有启发性意义,值得我们重视,但不无遗憾的是,莫顿似乎也并不情愿给莫里斯的美学观点做一个整体综合性的归纳总结,莫里斯许多关于艺术与社会的文章依然被划归到“政治的”门类之中。即便如此,莫顿还是深刻地领悟到,莫里斯所有“政治著述”也许只有一个最重要的主题:通过有益的劳作,人类能够创造一个审美的和生态的美好环境,能够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事态。[11]14莫顿之所以不情愿给莫里斯美学观点做一个整体综合的归纳总结,或许与西方分析美学传统有关,因为在分析美学看来,“审美”概念即意味着“艺术”的非功利性,这使得人们在理解“艺术品”这一概念时,普遍受限于非功利性的语境之中。要解决这种仅从非功利性角度理解艺术的局限性,使用具有宽泛意义的审美趣味或审美经验之“发展”的概念,不失为一个好的途径。莫里斯正是运用“好作品”这一概念摆脱比较狭隘的对艺术的非功利性的解读。从此意义上看,莫里斯美学建构的实质是在艺术与社会之间建立起内在的联系。诺曼·凯尔文(NormanKelvin)在最近撰写《美学百科全书》中的“莫里斯”词条时评价说:“这是一个庞大的、极富包容性的观点,它提供了一个明晰敞开的美学理论视角。”[12]与传统美学不同,这一美学视角围绕着“制作的愉悦”或“工作的愉悦”而展开。在凯尔文看来,这暗示着应该有一种“平等主义审美”(egalitarianaesthetic)[13]的社会存在,但他并没有阐明共同的审美愉悦如何在不同类型或不同形式的劳作、制作或工作中产生并得以分享。
加里·扎贝尔(GaryZabel)从“激进美学”[14]的角度阐释了莫里斯的“发展美学”,为解读莫里斯提供了具有方法论意义的重要贡献。扎贝尔从两个方面确定了莫里斯作为美学理论家的歷史地位。首先,莫里斯的激进主义建立在将艺术变革方案与社会变革方案融合在一起的基础上。在扎贝尔看来,莫里斯是通过特定的理论框架将艺术置于普通社会生活之中的第一位社会主义艺术理论家。因此,我们应该将莫里斯置于“激进美学”传统的起点上,这一传统的其他代表人物包括乔治·卢卡奇(GeorgLukacs)、恩斯特·布洛赫(ErnstBloch)、瓦尔特·本雅明(WalterBenjamin)和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Adorno)。其次,与那些受前卫艺术影响和启发的艺术家和理论家不同,莫里斯眷恋中世纪的手工技艺及工作方式;正是基于这种审美取向,莫里斯以其“激进的观念”专注于“工作意义”“劳作意义”的探讨,并最后形成了在“解放”与“审美”之间建立内在联系的理论范式。在扎贝尔看来,莫里斯最重要而深刻的理论成就即将艺术变革、工作重构和民主政治紧密地联系起来。从这个意义上看,莫里斯的乌托邦小说《乌有乡消息》可以说是一个深入解读莫里斯的关键性文本。
尽管如此,扎贝尔的阐释仍然停留在介绍性的层面上,许多重要的问题有待深入地探究。这些问题主要是,基于工作的“艺术变革”和“好作品”或“美好工作(goodwork)”究竟意味着什么?与此相关,“好作品”或“美好工作”以怎样的方式影响社会的变革?一系列问题需要思考。扎贝尔也注意到了消除劳动分工和劳动异化的重要性,但是,正如莫里斯理论所提示的那样,那些未被异化的和富有创造性的劳动又是如何表现出美和自由的?看来,首先需要阐明“好作品”或“美好工作(goodwork)”与审美价值之间的内在关系,才可能进一步阐释这种内在关系对社会制度变革将会发挥怎样的潜在意义和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