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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与表达

2018-11-15张爱凤

中国图书评论 2018年10期
关键词:围观舆情权力

张爱凤

2018年1月1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博士生罗茜茜在其实名认证的新浪微博上发布头条文章《我要实名举报北航教授、长江学者陈小武性骚扰女学生》,引发舆论关注。紧接着,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官方微博发布处理通报,该校教授、博导、教育部特聘长江学者陈小武存在对学生性骚扰行为,决定撤销其行政职务、研究生导师资格、教师职务,并取消其教师资格。同时,教育部也回应此事,撤销了陈小武的“长江学者”称号。

这一事件立刻产生了“水波效应”。在微博、微信和知乎等社交媒体平台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关于“性骚扰”的媒介大讨论。社交媒介平台的微传播将个体维权行为拓展为女性群体维权的“媒介事件”,讨论从道德和伦理层面上升到相关法律和制度层面的建设上,事件所涵盖的当事人性别身份的差异、话语权力的对抗,均可以纳入文化政治的范畴予以关注。

一、作为新媒体文化实践的微传播

当前,基于三微一端、QQ等新媒体平台的微传播成为新兴主流传播方式,改变了以传统媒体为核心的传播格局。微博、微信成为信息分发的主渠道,主导互联网舆论的生成,对中国的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态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英国文化研究的奠基人物雷蒙德·威廉斯曾提出“文化是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的著名观点,在他看来,文化作为“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它所表达的某些意义及价值不仅仅存在于艺术与智识之中,而且也存在于机构与日常行为之中”[1]。从这个意义上讲,网民利用手机在微博、微信等新媒体平台上参与信息的生产流通,这是移动互联网时代最重要的文化实践活动。

2017年的中国,引发广为关注的舆情事件不断,其中“红黄蓝幼儿园虐童事件”高居榜首。2017年11月22日,有网民爆料北京朝阳区管庄红黄蓝幼儿园存在虐童行为,随后,微博微信等新媒体平台的相关信息量迅速攀升。新华社、《人民日报》、《新京报》、澎湃新闻、凤凰网等新旧媒体也纷纷参与事件报道,引发舆论高度关注。而在微博热搜榜上,“#幼儿园被曝针扎幼童#”的话题激起了明星、网络大V、媒体人和网民的“共情效应”,身为母亲的演员章子怡、伊能静的微博转评量超过百万量级,赵丽颖等明星、网红纷纷转发,且获得众多网民点赞、支持。刘强东、韩寒等网络大V不仅发文呼吁严惩,还提出应通过立法或切实有效的技术手段来彻底解决幼儿园虐童问题。艾媒大数据舆情管控系统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11月24日13时,北京红黄蓝幼儿园虐童事件相关舆情信息主要来自微博、网页及APP。其中,微博发布的相关舆情信息数量最多,占44.95%;其次是网页,占比达29.73%;APP则占12.88%。[2]

不过,在微博、微信的微传播结构中,不同身份的主体、真假难辨的信息、错综复杂的情绪、多元纷争的觀点、不同价值观的博弈、话语领导权的争夺等,均体现出新媒体文化“去中心化”“碎片化”“多元化”和“斗争化”等复杂特征。

二、大众是“文化政治”的参与者

对于很多中国人而言,“政治”是一个很近又很远的概念。说近,是因为“政治”是深度融入人们日常工作和生活的概念和行为:学校里的“思想政治课程”,单位年终考核表中的“思想政治表现”,每晚《新闻联播》的“时事政治新闻”……说远,是因为对于一般的人来说,政治是一件比较遥远的事,是具有一定政治身份的人才能参与的活动。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带来社会财富的剧增,普通人对于金钱的欲望远超对政治的关注。

“人天生是政治动物”是亚里士多德的著名命题。在西方,“政治”(Politics)是由古希腊语“Polis”(城邦)一词衍化而来。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是西方最早形成体系的政治学理论著作,探讨了国家的起源、本质、政治制度等重要的政治理论问题。自亚里士多德以后,西方的政治学说一般都是以国家问题作为中心的。近代以来,西方学者侧重从权力和利益的角度重新阐释“政治”的概念。马克斯·韦伯直接让政治与权力发生关联:“我们可以如此界定‘政治:政治追求权力的分享、追求对权力的分配有所影响———不论是在国家之间或者是在同一个国家内的各团体之间。”[3]韦伯的政治观可以说是主要关涉国家、政党、政权的“宏观政治”。汉娜·阿伦特是20世纪美国著名的政治理论家,她认为“政治乃是人的言谈与行动的实践、施为,以及行动主体随着言行之施为而做的自我的彰显。任何施为、展现必须有一展现的领域或空间,或者所谓‘表象的空间,以及‘人间公共事务的领域。依此分析,政治行动一旦丧失了它在‘公共空间中跟言谈,以及跟其他行动者之言行的相关性,它就变成了另外的活动模式,如‘制造事物与‘劳动生产的活动模式”。[4]“行动”和“公共领域”是阿伦特政治理论的核心概念,她强调公民进入公共领域参与讨论的议题必须是“政治议题”,而参与政治议题的讨论就是一种“行动”,行动的目的一方面在于表达自己的见解,另一方面在于和他人进行理性沟通、民主协商,最终寻求一种共识。这样的政治概念其实已经从宏观层面进入微观的行动层面。

当前,微博、微信的使用用户都经过了实名认证。在微传播中,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文化身份,包括性别、年龄、民族、职业、信仰、受教育程度和兴趣爱好等,由此形成一个个相互勾连的社交圈。不同的文化身份之间存在着差异性,如男性/女性、官员/平民、老年人/年轻人、城市人/农村人、大V/草根等。“文化身份差异的存在导致了文化权力的生成,而文化权力的生成则使得文化政治的出现成为必然。”[5]与上述宏观政治不同的是,文化政治是一种弥散在日常生活中的微观政治。在河南洛阳老人与年轻人争夺篮球场、广东惠州跳广场舞老人拒绝为高考让步等事件的微传播中,老年人/年轻人的“代际冲突”成为舆论议题,而在最新“合肥女教师扒门事件”中,当事人的性别、职业也成为舆论的焦点,“冰花男孩”则引发舆论对于农村贫困留守儿童的关注。这些都属于文化政治的范畴。

《2016年互联网舆情分析报告》显示,80后、90后成为中国互联网的应用主体人群,95后、00后成为新生代网民。随着网民的代际更新,他们关注的热点和议题也发生转换。2017年10月娱乐明星鹿晗在新浪微博公布恋情:“大家好,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关晓彤。”短短一条微博的转发、评论、点赞数超过1000万,并一度导致微博崩溃。鹿晗(4250万)和关晓彤(2183万)的粉丝总量超过了国家级媒体@人民日报(5547万)、@央视新闻(5213万)的粉丝量。鹿晗随便发一条微博都能获得90后粉丝们几万、几十万的点赞、转发和评论量。而作为主流媒体的@人民日报、@央视新闻平均每条微博的转发、评论量只在千位数左右。微博新生代用户的崛起,使得新闻时政类话题的关注度有所下降,娱乐类话题的关注度有所提升,这背后体现出微传播中文化权力关系的变化。

尽管如此,在校园霸凌事件、幼儿园虐童等一些热点舆情事件中,网民在微博、微信客户端等新媒体平台上的发声依然很活跃。他们通过点赞、转发、评论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和观点,并产生影响力。“文化政治”将原本高高在上的“政治”拉到日常生活的文化关系中,延伸到性别、年龄、教育、贫富等方面,与每个人的文化身份息息相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个人身上都带有文化政治的特点,而活跃在新媒体平台、参与微传播的每个人都是文化政治的参与者。

三、嵌入日常生活的文化权力

权力是政治的核心。政治关涉权力的追求、分享与支配,而斗争是一种获得权力的行为。因而,有人说一切政治的本质是斗争。[6]政治权力是政治家和政治学关注的问题,与国家、制度、政党、政权相关。

不同主体在文化实践中建立起一种关系,任何一方凭借占有的文化资源和话语实践向他人施以影响力即文化权力。文化权力是文化研究学者更关注的问题。语言是权力存在与运行的重要载体,不同的主体依托于微博、微信等新媒体平台,形成一个个圈子,进行信息的生产、传播与接受,表达自己的情绪和观点,并试图对他人实施话语的影响力,这是重要的一种文化权力,也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伊格尔顿理解的“政治”,即“我们组织自己的社会生活的方式,及其所包括的权力”[7]。伊格尔顿认为当今社会的主要矛盾并不表现为阶级对抗,而是表现为文化挑战。

“文化政治”的理论源流与德里达的解構理论密切关联。德里达要解构的是从古希腊哲人到黑格尔再到胡塞尔等西方形而上学传统普遍奉行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哲学的二元对立命题中,除了森严的等级高低,绝无两个对项的和平共处,一个单项在价值、逻辑等方面统治着另一个单项,高居发号施令的地位。结构这个对立命题归根结底,便是在一特定时机,把它的等级制度颠倒过来。”[8]德里达的解构理论倡导具体、微观、差异、日常和多元,这些观点构成了当代文化政治的重要理论支撑。

福柯更是明确提出了“微型政治”的观点,他认为权力不仅仅存在于宏观的国家层面,而是伸向了平凡大众、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深深嵌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它“像是毛细血管进入人们的肌理,嵌入人们的举动、态度、话语,融入他们最初的学习和每日的学习和每日的生活。它构成了一种存在于宏观的政治体系之外的新的毛细血管式的微型政权”[9]。福柯认为权力是作为关系出现的,而不是所有物。权力是以网络的形式运作,在一个网络结构中,每个人都处于流动的状态中。既有可能是服从者地位,但同时他又可能在使用权力。当代新媒体微传播中的文化政治反映的正是这种流动性的文化权力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文化冲突。

2017年12月9日,浙江卫视新一期《演员的诞生》播出后,演员袁立接连发布微博称遭到节目组黑幕,公开了与节目组某工作人员的微信对话截图,指责节目组以确保晋级为名邀约,最后却遭到淘汰,并控诉节目后期将她剪辑成一个“神经病”。之后,浙江卫视也发表微博声明否认了所有的指控。袁立在新浪微博持续发声,直指国内炙手可热的一线卫视及其设立的游戏规则,这是一种文化权力的斗争。袁立不仅是一名知名演员,还是近年来坚持参加“大爱清尘”救助全国尘肺病人的志愿者。因为这样的文化身份,千万网民的加入使得这样一场原本力量悬殊的文化之争有了变化,从娱乐圈蔓延到公益领域。在微博、微信、今日头条等新媒体平台上,网民以转发、评论、点赞的方式支持袁立。“支持袁立,敢说实话的演员太少了!”“是袁立让人们知道中国还有600万尘肺病人在痛苦中煎熬。”“支持袁立,能静下心来做公益的人一定值得我们爱戴。”《Vista看天下》发表了题为《袁立:一个人和一个圈子的战役》,该文第一句话就是“袁立说得最多的就是‘打仗”。明星、尘肺病人、浙江卫视、网民等都是不同的文化主体,他们所拥有的文化资本也不尽相同,但他们都试图通过新媒体平台话语实践的力量来争取文化的影响力。

凯尔纳认为在当代社会,“媒体文化是一个你争我夺的领域,在这一领域里,主要的社会群体和诸种势均力敌的意识形态都在争夺着控制权,而个人通过媒体文化的图像、话语、神话和宏大的场面等经历着这些争夺”[10]。以微博、微信、微视频等为代表的新媒体,在当代中国的政治、社会生活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文化权力随着互联网和移动手机的普及,随着指尖微话语的传播,与每个人的文化身份、生存状况和价值信仰等密切关联起来。

四、认识文化政治的双面性

“高富帅/矮穷矬”“孔雀女/凤凰男”“本地人/外地人”“城里人/农村人”“警/民”“城管/商贩”……这些频频出现在微传播中的二元对立式的网络热词,本身就带着强烈的文化政治色彩。

上述网络热词或标签,其实是现实世界阶层分化的一种表征。在一项调查中,中国的受访对象普遍认为当下中国不存在“阶级”,但是对于“阶层”的存在却有着深切的感受。[11]这一感受与快速发展和转型期的中国社会贫富差距拉大是密切相关的。2016年,中国的基尼系数为0.465,比2015年提高了0.03个百分点。阶层的分化不仅体现在财富占有上,还体现在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和审美趣味等文化资本方面。越来越明晰的阶层分化以及不同群体之间建构的文化权力关系,并由此引发的矛盾冲突都可以在微传播中得以显现。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发布的《2016年互联网舆情报告》指出,网民结构与社会人口结构趋同,社会阶层的分野在网上逐步体现出来,基于知识结构的文化权力差异形成了不同的网络舆论圈层。

以“三微一端”为代表的新媒体平台已成为公众表达不同意见和情绪的领域,成为不同主体利益诉求汇聚的平台,也成为网络舆论的主战场。例如《南方周末》曾在其微信公众号发布《刺死辱母者》一文,该文迅速刷屏,阅读量迅速突破10万+,各大舆论平台的信息呈爆发态势,舆情迅速蔓延。在新浪微博平台,各级政府及公检法的官微、媒体官微、法学专家、律师、网民等都积极参与到这一事件的讨论中。不同文化身份的主体在新媒体平台通过话语的力量对他人及整个舆情走向产生影响力。

传播中的文化政治里包含着中国复杂的社情民意和转型期人们的多元心理,日益引起政府部门的重视。国务院总理李克强要求各级政府官员用好手机,不断提高感知群众冷暖和应变社会舆情的能力。2016年8月12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在政务公开工作中进一步做好政务舆情回应的通知》,要求各级政府提高政务舆情回应实效。2017年,国务院办公厅又印发《2017年政务公开工作要点》,在政府信息公开、政策解读和回应关切等方面提出了新思路、新要求。

新媒体平台赋予大众自由发声的权利,但是这种权利被滥用直至出现文化权力膨胀或失控的现象也很突出。2018年年初,演员李小璐“夜宿事件”曝光。“出轨”原本应该是家庭私人领域的问题,但却因为新媒体平台的传播成为令人瞩目的“公共事件”,连人民日报、共青团中央和新华网等国家级微博都出来发表评论引导舆论。在微博、微信中,不同身份的主體加入这一场家庭隐私、娱乐绯闻的消费狂欢中。李小璐丈夫贾乃亮在微博上发文,表达了自己家庭生活被众人围观后的不堪,“我被贴上了男人最不愿意的标签,小璐作为孩子的母亲被众人指责,女儿被视为婚姻的牺牲品,家中的老人被流言击垮,全部病倒”。这篇文章在24小时里阅读量3200万+,转发、评论、点赞量超过550万。在微博评论中,有网民支持、赞美的声音,也有指责、讽刺、羞辱的语言,甚至还有网民因为立场和观点不同而互相对骂。这样的情况同样出现在“江歌案”“合肥女教师高铁扒门事件”等“新媒介事件”中。

拥有权利却滥用权利,应理性讨论却成为非理性对骂,一方面主张隐私权的保护,另一方面又人肉搜索践踏隐私。在微博、微信的信息生产与传播中,私人事件、私人话语对公共空间和公共话题的侵占和挤压,公众对明星隐私的过度消费,商业资本操控舆论等问题也时常出现,这正显示出文化政治需要规范的另一面。

(本文为江苏省高校创新团队“传播与社会治理”课题、苏州市“2017—2018名城名校融合发展战略项目”课题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英]约翰·斯道雷.斯道雷:记忆与欲望的耦合———英国文化研究中的文化与权力[M].徐德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3.

[2]幼教之殇:红黄蓝幼儿园虐童事件舆情监测报告[OL].http://www.iimedia.cn/59810.html,2017年11月24日.

[3][德]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学术与政治[M].钱永祥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96.

[4]蔡英文.政治实践与公共空间———阿伦特的政治思想[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60.

[5]姚文放.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晚近文学理论“向外转”的深层机理探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97.

[6][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下卷)[M].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784.

[7][英]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244.

[8][法]雅克·德里达.立场[A].乔纳森·卡勒.论解构[C].陆扬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72.

[9]林贤治.福柯集[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239.

[10][美]道格拉斯·凯尔纳.媒体文化[M].丁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11.

[11]马广海.阶层分化促使阶层意识凸显[J].社会科学报,2012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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