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附庸风雅
2018-11-15王新
王新
如果说20世纪下半叶以来,中国有一位最具原创性的思想家,那就非李泽厚莫属;而李泽厚思想的原创力来源于附庸风雅,这是我的一个判断。
多年前,第一次读到李泽厚所著的《中国思想史论》,其关于中国文化“实用理性”“乐感文化”“巫史传统”“儒道互补”等论断,霎时,我就直感这些看似抽象的思想,其实都积淀着滋润的感性品质,恰如同他论述中国文化的“实用理性”一样,即总在抽象逻辑中浸润着疏影横斜、杂花生树的具体经验,真真豁人心智。这样灵心独具的洞见,显然远非一般思想者所赖的纯逻辑思辨可办,而是源于思的锐敏的直觉。及至后来,读到乃师宗白华极其欣赏他对艺术的欣赏,读到其《美的历程》,读到“以美启真、以美储善”,就恍然明白,他的这种“思”的直觉洞见,深深扎根于人类浑厚华滋的艺术土壤。
毫无疑问,艺术是诸种文明中最风雅的部分,“附庸风雅”就是接受文明中“风雅”的召唤、熏习和化育,从而变得风雅,乃至创造新的风雅,在这个意义上,“附庸风雅”就是最好的教育。教养气韵生动的人格,涵育健康淳厚的生命底色,在这个底色上熏习出来的高雅品位,才是真正创造力的源头活水。
人类文明,归纳而言,有三种创造:其一,健康生命的自我实现,即高峰体验,普通如你我,皆可具有;其二,一般性的专业创造,即发现新问题,解决新问题,皆为创造,一般须经专业训练;其三,卓越的原发性创造,即革新一个学科,乃至一个文明、一个时代的思维与世界观,是少数的天才“妙手偶得之”的结果。前一种创造,往往是后两种创造的人格前提与基本氛围;心理学家马斯洛就曾区分“特殊天才的创造性”与“自我实现的创造性”,指出后者强调的是人格,而非成就,“成就只是人格放射出来的副现象”,亦即此意。所以教养气韵生动的健康人格,熏习高雅的艺术人文品位,就是诸种创造生发的前提。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李泽厚思想的原创力来源于“附庸风雅”了。
这里我还想举一个自然科学的例子。我的忘年交张喜光教授,是一位著名的古生物学家,在国际顶尖的Nature、Science等杂志发过不少创见,是个其淡如水的纯正学者,有着极其不错的品位。他很喜欢跟我这个搞艺术研究的聊天,喜欢把我写艺术的书丢在枕边,睡前信手翻翻,陶冶人文情操。他讲起话来,表情生动,忘我投入,讲什么都妙趣横生,比如他提到,在几亿年前的化石里面,经常会发现一些生物的有意思的形式美学规则,比如左旋啊,不对称啊等;他说,这些有趣、有味的地方,往往会隐含着新的发现,值得人反复追索。
有一次,他提到,科学创新跟品位养成紧密关联。他举例:多年前,世界古生物界的一位泰山北斗,曾给一位非常出色的后起之秀写推荐信,评价道:这个年轻人,在科学上,有着极好的品位———往往在研究之初,就对问题的解决有异乎寻常的预见。张喜光认为这是对一个科学家学术能力的最高评价。果然,几十年过去,这位青年今天已经成了这个专业世界上数一数二的权威。
可见,无论人文,还是科技,好品位都是创造力之源。
为什么名师出高徒?
因为名师能把发现问题、研究问题的好品位,在口传心授的氛围中,传“染”给学生。在这个意义上,追随名师,趋附名师,也就是“附庸风雅”。
风雅,语出《诗经》,溯其本义:“国风”,即民间的风雅,“大、小雅”,即精英的风雅;所以我也认为风雅可以有两种:民间的风雅与精英的风雅。狭义而言,风雅皆与古典美的教养关联;广义而言,对美的人、事、物锐敏有情地亲近、欣赏乃至创造,皆可为风雅。这也是为什么本书在最是斯文的教授、孤往雄心的画家,在煌煌赫赫的艺术人文经典、诗画笔墨的品位之外,还要独标乡土社会里“柔软”爱美的疯子、民间民国的秀才、花草柴门上的审美。
风雅始于感性的锻炼,终于品位的养成。
书中,我们湖南乡下流沙河这个地方的“癫子”望年,不想不看,其用瓦罐山椒煨大肉的恰到好处的火候分寸,就是凭着锐敏的感觉把握,这样的分寸感,就是艺术的微妙感。词学大家顾随先生妙品晚唐诗人韩翭“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几乎全为唇齿音,似咬牙切齿说出,有破壁飞出的力量,可见韩翭非惯常以为的轻薄之人。顾随先生这种细腻入微的艺术直感,不异望年,正得风雅三昧,让人信服,引人深味。
至于品位,我信我手、我眼与我心,如书中所述,湘中乡下老师寅海先生遒媚流美的书法,画家全显光磅礴厚重的钟馗,编辑家林建法检视当代文坛的巨眼,作家沈从文“薄薄的凄凉”,小津安二郎欲说还休的“余味”,皆是风雅正道、艺中一流。而且品位的极境,必化身素朴,有如清水,无味之味,是为至味。
风雅与促迫为敌,与粗糙为敌,与势利为敌。
不幸的是,我们这个时代就恰恰弥漫着躁嚣、粗糙与功利主义的风气。做博士论文的时候,随手翻开晚明的诸多笔记、小品,真让人神往:文人陈继儒《幽远集十七令》殷勤讲述如何在日常之物中,寄情为雅:
一、香令人幽,二、酒令人远,三、石令人隽,四、琴令人寂,五、茶令人爽,六、竹令人冷,七、月令人孤,八、棋令人闲,九、杖令人轻,十、水令人空,十一、雪令人旷,十二、剑令人悲,十三、蒲团令人枯,十四、美人令人怜,十五、僧令人淡,十六、花令人韵,十七、金石鼎彝令人古。
范濂甚至不无愠怒地讽刺底层皂快,不读书而精心置办书房,“庭蓄盆鱼杂卉,内列细棹拂尘”。
然而,想想,連底层皂快也追求“伪雅”的时代,该是一个多么风雅的时代!
正是源于此,本书追求优雅清新的笔调,清素动人的情肠,从容易忽视的边缘视角,捕捉、深描乡土人事与艺术人文中的“风雅”意象。书中有乡土风雅、学人风雅、艺术风雅、思想风雅与大学风雅五大内容,为风雅赋形,替时代招魂。在亲近、叙写与论析中,我自觉贯穿着一种精致、从容、清洁的“风雅精神”,我相信,这是我们这个时代业已失落的精神,是需要我们永恒凝望的乡愁。
附庸风雅,朴素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