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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陆

2018-11-15

雨花 2018年2期
关键词:老陆体罚女儿

刘 娟

我没想到自己会在端午节的凌晨——三点多钟想到老陆。让我这么早醒来的原因,是小区里的垃圾托运车。它定期地出现在我家楼下。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是那么清晰、深刻,它隆隆而来,隆隆而去。我把窗玻璃推开了,外面的动静听得很清楚。天气预报里的气温是那么高,高到令人难以置信:最低温度23度,最高温度36度,在我醒来的时刻,实时温度28度。我不敢相信有这么高。这几年,我对温度的感觉像对人和很多事物一样,越来越迟钝。别人抱怨着叫嚷着热啊热啊,我却觉得顶多到温暖的程度罢了。我再也感受不到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感觉。这不是太阳失职,也不是别人娇气,而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老了。

我的衰老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那一夜过后,我对什么都感觉迟钝了,包括那些能给我带来危险的对象,车或者人。经常眼看着一辆瞪着老虎般绿眼睛的轿车气势汹汹朝我驶来,我没有像袋鼠一样灵活迅捷地跳开,而是一霎愣怔过后才像绅士一样缓缓移开我的脚步,其表现如同闲庭信步。司机一定以为我走神了,或者以为我爱惜自己的风度。为避免因自己发生意外而给孩子带来麻烦,我告诉年纪尚幼的女儿,银行卡、电费卡、水费卡、我的身份证、家里的户口本放在什么地方了。为了怕她以后过得不好,还把我自己或好或坏的识人处事体会告诉她,并教育她学习不要太用力,成绩太好的孩子容易失去很多人生乐趣,比如看不出蓝天和红花的美,体会不到肉和米饭的香。女儿很听我的话,总是让自己的成绩控制在年级五十名左右。在一千二百多名学生里,女儿是唯一不想争第一的。她尽情地享受生活,美食做得很棒,吃得很香。书法、绘画和摄影技术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和我知道的那些本市有一定知名度的小艺术家水平差不多。所有热播影视剧、热门网络小说、流行歌曲,能吃会晒的奇葩网红,女儿一个不落,一网打尽,如数家珍。尤其某组合里的那几个男孩,脚趾头上扎个刺,女儿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人的衰老是从心开始的。衰老的心是凉的。心一旦凉下来了,就很难变热。心不热,整个身体就不会感到热。曾经最怕过夏天的我终年过着一个季节。虽然不感到热,但到了时间还是要打开窗户。夏季如果不打开窗户,屋里的东西会长霉菌,氤氲出腌臜的气味。

清洁工一定是故意的,装车的动静如此之大,有时达到晴天霹雳、惊天动地的地步,比如肆意地敲碎玻璃时,尖锐的声音一直钻到我大脑沟回最里层的褶皱。睡什么睡,吵死你们这些城里人!他可能是这样想的。不是我对他心怀恶意,是因为如果我处在他那样的位置,很可能会这么做。对轻视我尊严和感受的人,我一向报之以冷血和白眼。我之所以不惮以自己的龌龊心理揣度他人,是因为我觉得一个清洁工在一个凉薄世道里可能不会得到多少尊重。

就在这个端午节凌晨,我想起了老陆。我没有开灯,就在黑夜里想他。我知道此刻的他长眠于黑夜,天亮之后,他还会睡在黑夜里,他几个月前变成了不用区分白天和黑夜的人。曾经,我喜欢黑夜,在黑夜里,拉开窗帘,静静躺在床上,看窗外闪着清辉的明月和疏朗跳跃的星星。这几年,黑夜让我深感凄惶,让女儿深感恐惧,我在黑夜里亮了两年的台灯,烧坏了八盏。在台灯柔和的光晕里,女儿安然入眠,我感受着女儿的恬静,听着她均匀香甜的呼吸,心头涌起相依为命的既暖又疼的感觉。

老陆是我在学校工作时的同事。如果我不离开学校,我就不会在他去世几个月后才从一个旧同事的嘴里知晓。知道这个消息的场合和消息本身十分不协调,那是一个热闹得几乎听不清对方说什么的场合——一个酒局上。我是一个排斥酒局和歌舞场的人,但在心里结了蛛网的时候,也会出个头露个面,看看欢乐的场面。

起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消息如此惊悚,让我心里一沉。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改变了。菜肴变成了另外一种颜色和味道,让我难以下咽,我什么都吃不下了。

那人告诉我,在老陆病情恶化时,学生和老师们捐了款。算起来,老陆的肝病拖了有八九年,这个时间长得让我以为他不会有事了。他刚查出来肝腹水时,同事们都说,老陆活不了多久了。请假在家休息治疗的他来过学校几次,我感觉他的脸色更青紫了,人也更加瘦。我们心里都做好了接受坏消息的准备。一月月过去,我们没有听到坏消息,一年过去了,老陆还是老样子。可能是治疗起了作用,他的声音倒比刚查出病时响亮了,脸色也不像先前那样青紫了,表情也活泛了些,有了笑意。我疑心是医院查错了。我小孩的三姑爷就被当地医院查错两次,以为是绝症,到南京复查之后,啥事也没有。一场虚惊过后,他们家专门在大饭店里办了酒席,庆祝三姑爷没事。

没人注意到我们的交谈,太嘈杂了。我们在弥漫的酒精里和众声喧哗中谈论着一个人的死。老陆是一个喜欢酒场、喜欢热闹的人,我想他的在天之灵不会怪罪我们。印象中他能喝不少的酒,似乎没大醉过。酒精的刺激使兴奋起来的他说话更有力。他是一个说起话来语气特别重的人,配合神经质的甩手动作。他有神经官能症。这病使得老陆经常做出一些奇怪刻板的动作,除了甩手,还间歇性地摆头、咬牙,抖动下巴,来回大步流星地走,嘴里念念有词。

如果灵魂能突然幻化成人形,我希望老陆能坐到我们中间,语气激动地发表他的高见。他是教师队伍中为数不多的有自己独立见解的人。他看待人和事的眼光、角度常常和大家不一样。

灵魂幻化成人形就是鬼。这几年我是那么渴望看到这个传说中的东西,可是我终究没有看到。我把一棵向我摇曳的神态可怜的草,一个在我面前徘徊复徘徊的虫子,一只我喂养在玻璃罐子里的微型龟,一条行路时蓦然朝我回首的眼光凄凉的流浪狗,当作是我渴念的灵魂幻化而成的,从而百感交集。

老陆在报纸上发表过三篇文章,都是千把字的豆腐块。发表第一篇的时候,有人怂恿他请客吃饭,不是请老师们吃饭,是请报社编辑吃饭,“请吃饭才能多发表,不请就没下回了。”大老张说。大老张的老婆承包教师食堂,有时老师来了客人会请大老张老婆多弄几个菜。

“就是。”“就是。”“那些编辑老爷哪天不被人请吃!”几个自认为颇通人情世故的老师跟着附和。

看到报纸那天老陆激动得脸孔涨红。他一下子变成了校园的主角,连校长看到他都笑眯眯地打招呼,“陆老师,以后多写写我们学校啊。”

校长主动跟他说话,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儿。老陆的右手连连在胸前甩着,笑得龇牙咧嘴的。校长走后,老陆绕着花坛大步流星走了好几个来回。一激动他的神经官能症就加重。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老陆都在考虑请编辑吃饭的事。在当时,老师请客不是一件小事,何况请的是从未谋面的报社编辑老爷。

地点当然不能在学校的小食堂。大老张老婆做的菜喂喂老师还差不多。

翻来覆去思量了半个月,老陆终于下决心要尽快完成请客这件大事。完成了他才能松一口气。这半个月里,请客成了一件折磨人的事。要请的人他不认识。当初投稿的时候,他是骑自行车到乡邮局把工工整整写在方格稿纸上的文章寄出去的。(稿子发表出来后,老陆说,封好的信封掉落邮筒底部的时候,他听到了清脆的响声,说明邮筒里比较空,还没收到多少信件,他还担心邮件少邮递员会不会及时送,临走时他拍拍邮筒才离开,跨上自行车行驶在路上时,他心里很迷茫。)

请人的地点倒是好定的。找那门脸豪华的就行。他平时没进过豪华饭店,他担心自己到了那地方会心虚,会手足无措,担心自己动作变形,像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无论心里怎么折腾,老陆的客最终请成了。

他领到的稿费是三十多块钱(他为了犒劳自己,花去其中的零头买了一块面包当早饭,那时面包还是奢侈品,不像现在谁拿面包当饭吃会被人认为吃得太简单),请吃饭花了一百多,是他当时大半个月的工资。虽然只有一个编辑发他的稿子,但吃饭的时候来了够坐一桌的人。我想象不出性格有点内向的老陆面对他心目中高大的编辑们时是什么表现,我觉得他除了反复表示感谢之外,可能说不出什么。他不是张狂的人,也不善于交际。

事后,被请的主角用不屑的口气对我说,你那个同事愣头愣脑的,大热天的穿着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

“那不是袄,是袄的皮,袄的外罩褂。”我说。同时脑子里想象着穿着褪色绿罩褂的老陆和衣着光鲜的编辑们共同进餐的情景。唉,如果老陆知道人家这样说他……我心里很替老陆不值。

不怪这人眼神不好,那件罩褂太肥大空旷了,它是用来罩长羽绒服的,老陆一个冬天都穿着,天变暖的时候,扯出内胆继续穿,容易给人造成衣服没换只是人瘦了的错觉。绿色罩褂没有显出人的生机,倒显得老陆皮肤更加黑。

请吃过很久,老陆没有写出东西或者写出了没发表出来,隔了两年才又发了一篇,发第三篇时已经是多年以后了,署的是大老张的名字。老陆说,大老张也想过一把发表文章的瘾。老陆说这话时口气淡淡的。时隔多年,老陆的作家梦已经不做了,对出名不再奢望。

作家梦虽然没有做成,但发表文章这件事改变了老陆。它使老陆找到了自信,一向在同事中当听众的他开口说话了。(以前因为教学成绩总是垫底,老陆沦为永远只能教初一的三等教师,因和教初三初二的一、二等教师的身份地位不可相提并论,自知不如人的他永远是沉默的路人甲。)

发表文章使老陆变得自重和有尊严,为了让自己偶尔的发声有分量,更为了发表更多文章,他开始大量阅读。他对教材的理解变得深刻了,上的课有了深度。他的课好,逐渐成了大家的共识,他也开始走上初二课堂。可惜因为师生关系不融洽,教学成绩依然不佳。

我不知道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有多少男人是因为爱情娶的妻,大多数男人找对象就像下楼梯,找比自己矮一层的,中学男老师找小学女教师,小学男老师找幼儿园女老师,男医生找女护士,然后理所当然地使唤对方洗衣做饭,伺候自己,如有男人找到的女人跟自己平级或者高一级,就像中了大奖,端吃端喝,捧成女王。

老陆的老婆是工人,按小城的常理,老陆肯定是家里的大爷,但很明显他没有享受到。

老陆天冷时穿袄,天热时穿罩褂,一个季节似乎没换过衣服。个人形象欠佳,后脑勺永远翘着一撮头发,身上气味不好闻,双手像卖炭翁,十指苍黑,衣服领子上永远有一道油腻的黑线。同事们私底下议论过他老婆,说这个女人不知道疼老陆,不过问他的穿戴——瞧他穿的,还不如农民工,也不过问他的个人卫生。

起初很多人为老陆鸣不平,但慢慢都想通了。想想也是,三班倒的工人,晨昏颠倒,自身生物钟被打乱,能做到脾气好、身体健康、安排一日三餐就不错了,再指望她把自家男人打扮得油光水滑也是苛求。

再说老陆自己有手有脚,又是成年人,邋遢、不修边幅,只能怪他自己不收拾,懒惰。

老陆的个人形象在发表文章以后开始有所改变。头发能梳平顺了,手颜色变浅了,衣服干净了,整个人清爽多了。

老婆在医院生孩子的时候,老陆中午照旧在学校食堂吃饭,惹得几个女老师心生义愤。老陆啊,女人生孩子时候最需要男人在身边,你咋不陪陪她?

有医生有护士,我在跟前能干什么?老陆笑着辩道。

这话说的,女老师们听了面面相觑,摇头,撇嘴,觉得老陆不近人情,同时怀疑夫妻二人感情有问题。

家有婴儿,老陆每天照旧下班很晚,找课堂上调皮捣蛋或者书没背好、默写错误太多的学生去办公室。

老陆从不谈他的女儿,大家都好奇,难道老陆不喜欢自己女儿吗?都说男人有了女儿整个人都会变慈祥的,脸部线条都能变柔和,但老陆没有变化,大多数时候还是木着脸。有人问老陆,女儿很可爱吧?老陆嘿嘿一笑,说,小东西怕我,不给我抱,一抱她就哭。听了这话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多年后看到老陆阳光可爱的女儿时,我感觉她是忽然之间长大的。那次,老陆带她参加同事的喜宴。没想到小姑娘特别活泼,爱玩爱笑,笑起来声音很响,银风铃似的叮当悦耳。长得很结实。上二年级了,学习成绩超棒,正常考双百分。我两岁的女儿被她吸引,和她玩得很嗨,分开的时候还恋恋不舍,问我什么时候能再看到小姐姐。

这时的她一点不怕老陆,把老陆当个活玩具玩,不时爬到老陆背上,揪他的耳朵,把老陆两只肥大发紫的耳朵揪得老长。老陆很享受女儿的捣蛋,一张大嘴笑得像咧开的阔裤腰。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时段的老陆是有变化的。长大的女儿感染了他,改变了他,照亮了他。

在女儿眼里,老陆是个有趣的大玩具,在学生眼里,老陆是个怪物,他们怕他,又不敬他。老陆那些神经质的举动,会在讲课间隙流露出来,学生在课后模仿,叫他“陆大傻”。老陆经常体罚表现不好的学生。体罚的方式是用小棍子敲手。是真敲,不是装样子,高高举起,狠狠落下,每一记都留下深深的痕迹,也扇耳光,啪的一声,空气震颤。

大多数老师都懂得,体罚学生只有严慈相济才能不拉仇恨。这也是从长期体罚中得到的经验教训。在当时,体罚被视为理所当然。粗暴的教育模式带来的立竿见影的效果也让大家视之为圭臬。学校里流传着各种体罚教例。让学生互扇耳光,集体罚跪,抡板凳腿子砸,打残打伤的情况不胜枚举,最让我惊悚的是,一对皆为教师的夫妻仅仅因为儿子没考双百分失手把原本聪明的孩子打成了脑痴呆,事后依然体罚学生。几乎每一个名声响亮的老师都有体罚学生的行为。听他们的课就像看一场阅兵式,学生的作业工整得就像刚栽到田里的秧苗。每次处在这样的课堂,我都会条件反射地想到,这些乡野孩子不知吃了多少老师的拳头、耳光、棍棒才做到这样。这样的教育让我忧心忡忡,也让我产生逃离之念。

为了让学生心悦诚服地承受处罚,聪明的老师会做足动手的前戏后戏,严父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慈母的苦口婆心唠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人言,不打不成器的传统理念,总之,要让学生被打之后还对你感激涕零。

古板、不擅长说教的老陆有时做不好铺垫和善后处理,在学生中拉下不少仇恨,师生关系搞得很紧张。他的课堂状况不断。

虽然老陆的课讲得不错,高屋建瓴,驾驭教材熟练,不像大多数老师那样只会照本宣科,当教学资料的传声筒,但没几个学生认真听讲,他们木雕泥塑地坐着,表面专心致志,内心暗流涌动。趁老陆转身板书的当儿,从几个角落同时飞出断粉笔头,子弹一样直奔老陆后脑勺。有的没有击中目标,射在了黑板上,有的飞落讲台、书本,但总有一粒击中后脑或擦着了老陆耳朵、脖颈。老陆缓缓转身,隐忍的暴怒。

谁?!站起来!

鸦雀无声。一群面无表情的木鸡。

咚!咚!咚!教棍连敲讲桌,震耳欲聋。

是不是你?老陆从人群中揪出一位,早晨他刚体罚过他,因为不会背书。

不是我。他别着头,一脸倔强。

不是你,那是谁?老陆一脸狐疑。

我哪知道!学生梗着脖子。

你真的没看到?老陆半信半疑,放学生回座位。他的神经官能症开始发作,绕着讲桌走来走去,大步流星,甩手,摆头,咬牙……

有时他从课堂上下来,后背上会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骂他“大傻逼”的纸片,口水,痰迹,鼻涕……

查出病之前的两三年,老陆已摒弃了体罚学生的落后教育方式,代之以激励和欣赏,那时,西方的赏识教育理念走进中国,并很快普及到偏远的乡村学校。老陆和学生的关系不再紧张,在他病情加重后,他教过、没教过的学生都捐了款。

最后一次看到老陆是在我先生车祸罹难之后,我没想到他会来电话,说要来我家里看我,在电话里他已说了很多“人生无常”“生活还要继续”之类安慰的话。我在小区门口见的他。他瘦得皮包骨了,但精神还不错。我突然想起,老陆刚检查出病时,我告诉先生,先生还为老陆叹息了一番。他俩有过几次交集,还一起吃过饭。老陆夸过我先生“脾气好,人好”。

老陆不擅安慰人,把电话里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当时我心力交瘁,表情麻木地听着。我几乎什么都没有说。从先生去世那天起,我就在心里下了决定,绝不做诉苦诉难的祥林嫂。我只在最后作别时淡淡地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并死活没有接受他的慰问金。

我先生离世后,我拒绝各种形式的同情,每日下班后早早关门闭户,后来干脆关掉手机。本来我生性排斥无谓的纠葛、种种尘俗小感情,轻微的自闭,喜欢做自给自足、独立自转的星球,遭此变故后,更是变本加厉。我不想深究它是怎么形成的,只隐隐感到它或许与生俱来,或许来自父母的严苛。小时候父母带给我的压抑这辈子都无法走出了。他们是那么不满意我,做什么都是错,仿佛我是天生的大笨蛋。我在心理上逃避他们,龟缩在一个臆想的世界里,并自得其乐。逃啊,逃,是我最初的心灵语言。

没有彻底离开过,又怎知对方的不可替代?我是在先生走后,才发现他在我心里如此根深蒂固。他用离开的方式,和我靠得更近。为了留下他的痕迹,我让一切都保留原来的样子。每次去供电大厅窗口交电费,看着收费的妙龄女郎在机器上刷一下我家的电费卡,听着她用甜美的声音报出我先生的名字:×××,××元,心里悲酸交加。

离开大厅,走向大街,我的脑袋里一直回荡着那个莺啼般的妙音,×××,×××……多么神奇啊,他的灵魂在听吗?在听他的名字被另一世界一个如花的生命呼唤着吗?

新的科学研究表明,死亡只是一场幻觉。“生命,有一个非线性的维度——它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折返身姿,再次绽放在‘多元宇宙’之中。”(引用语)

我相信,我先生和老陆,如今突破人类心灵压服之下产生的时空之墙,不朽于时间之外。

给文章收尾的这个早晨,是一只鸟的持续叫声吵醒了我,它的声音那么大,那么孤单。它起得这么早好像就是为了啼叫。鸟儿啼叫,诗人悲伤,它多么像我,每天起那么早就为了在纸上吐露心声。老陆的魂魄也一定化作了鸟儿,在妻女的窗外深情叫唤。他可爱的女儿今年高三了,7号高考的,今天15号,成绩不久就会出来,可惜老陆看不到学霸女儿的好成绩了。

我的女儿也是一个小学霸,我要让自己亲眼看到女儿的高考成绩,亲手帮她保存名校录取通知书,以后,我还要看到她大学毕业,走向工作岗位,看到她热恋、结婚,然后……和我一样,脸上生出皱纹。

我该学会避险了,因为在这世间,唯有生死,不能置之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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