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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志青年

2018-11-15

雨花 2018年2期
关键词:赵军李总

冯 华

认识赵军的时候,我和他处境相仿。我刚出版了人生第一部长篇小说,赵军刚从电影学院毕业。到那时为止,我们的运气似乎都还不错。新媒体还没出现,人们仍习惯阅读白纸黑字。我的小说在几家大报上连载,很快有影视公司找我洽谈影视改编事宜。其中一家公司的老板,排场格外大一些,细节条款都未谈,却仿佛诸事已定。以不容回绝的态度,直接安排司机接我去赴一场饭局。

“吃完饭就签合同!”这是那位影视公司的老板在电话里的原话。

不得不说,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诱惑。靠文字吃饭,在任何年代都是一件充满风险的事情。文学与影视联姻,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想抓住这个机会。

赵军坐在我的邻座。我说的是刚落座时的格局。酒过三巡之后,我们的位置都发生了变化。中国人的酒文化,有一半显示在酒桌的座次上,里面充满了微妙丰富的信息。即使我从来弄不清楚细节,但也明白,满满一桌客人中,只有我和赵军不那么重要——服务生不断地从我俩中间上菜,有一次还把酱汁溅到了我身上。

我难免有些沮丧。除了酱汁,还因为对面主人席上那位承诺“吃完饭就签合同”的影视公司老板。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会面,他比我电话中想象出的要黑瘦、矮小,脸上没有二两肉,安排我落座时,甚至没对满桌客人介绍我的身份,全部热情都分给了坐在他左右的几位贵宾——这是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邻座的赵军开始和我低声搭讪。

“妹子别难受,这很正常。”

我有些吃惊。我以为我的难受不说出来,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有一双温暖好看的眼睛,瞳仁又黑又大。

我小声嘀咕:“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了。”

“你是谁带来的?”他小声问。

“是李总请我来的。”我特地加重了“请”的读音,郑重地对他解释:“李总想买我的小说,改编成电视剧。”

他瞪大了眼睛,又黑又大的瞳仁下浮出带红血丝的白底,使得那双原本温暖好看的眼睛稍减了两分。但他用诚恳的恭敬态度弥补了不足。

“原来你是作家!失敬、失敬!”

我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候作家还没泛滥成灾,对于这个称呼,还心怀敬畏。

“也算不上作家,”我故作谦虚,“才出了一本书而已。”

“那就很厉害了!你这么年轻就出书了,以后肯定能成大作家!”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承认,这样的赞美,这样的表情,很大程度安慰了我的失落。但我还是迅速转移了话题。

“你呢?”我婉转地问他,“你也是李总的客人吧?”

他轻轻一笑,眼睛回复到原本的形态,嘴角挂上一丝并不掩饰的自嘲,往餐桌斜对面某个方向随便努了努。我没戴眼镜,没看清他指的是哪位贵宾。

“我跟师兄来蹭饭。”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停了停,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补充:“我是北电的,今年刚毕业。我叫赵军。”

原来如此。他是学表演的,这充分解释了为什么我总会情不自禁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至少在那时候,我是这样理解表演的。

经过这轮非正式介绍,我和赵军才算是正式认识。赵军只用了几句话,就让我真正明白了这场饭局的本质。

“李总想买你的小说,他是制片方,但出钱的不是他。”

“李总身边那位半老徐娘,是真正的金主。”

“李总答应我师兄演男一号,我师兄来之前借足钱了,准备买单。”

“今晚你的合同能不能定,得看李总能不能忽悠到半老徐娘的钱。”

“对你来说,李总开心是最重要的,买改编权的钱他还是有的,来之前我查过他的公司,以前拍过两部戏。”

我实在没忍住,还是对赵军说出了自己最大的困惑。

“李总想买我的东西,怎么还对我这样的态度?”

赵军听了我这句充满委屈的话,扭脸看着我,我使劲克制自己,千万别红眼圈,太丢人。赵军像是读出了我心底每一个字,忽然伸手碰碰我的手背,笑起来。

“傻妹子,这算什么?”他凑到我耳边,热呼呼的气息,有一丝酒味。“等咱们成腕儿了,世界就是咱们的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世界就是咱们的了”,一声断喝终止了赵军和我的私谈。

“搞什么名堂?咱们一帮人在这儿傻喝,人家才子佳人都快在桌底下拜堂了!”

说这话的是桌对面李总右手上座的那位半老徐娘,也就是今晚这场饭局真正的金主。剔除岁月和重力的因素,年轻时她应该是个美人。从她的音量和用辞来看,赵军和我闲聊时,她已经喝了不少。不单嘴上说,人也站了起来。随手抓起桌上的酒瓶,端着自己的酒杯,绕过半张桌子,走到我和赵军中间。

我听了刚才赵军的介绍,正犹豫要不要努力一把,促成今晚的好事。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对徐娘露出笑容,就觉得一个热烘烘的炮弹把我往旁边一拱,我一个趔趄,又跌坐到椅子上。我抬起脸,看见面前停着一个圆滚滚、色彩绚丽的屁股,把赵军整个人挡得严严实实,像埋了起来。

“小赵别尽忙着泡美女呀,”豪放的声音被底座挡住,像从山那边飘过来,听上去有一丝飘渺虚幻,“好歹也给姐姐个面子,和姐姐喝一杯!”

李总立刻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就是!小……小……”他显然忘了赵军的姓。

徐娘狠狠白了李总一眼:“小赵!赵军!怎么请客的?客人名字都搞不清!”

李总还没机会尴尬,赵军出人意料地替他打了圆场。虽然中间隔着那个绚丽的底座,看不见赵军的表情,但他的声音足以使我脑补整个画面。

“李总是做大事的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样样都搞得清,那才不正常……再说有姐姐在呢,李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整个包间里静默了两秒,随即爆发出哄笑。笑声中,我看见面前的底座过电了似的,震颤个不停。

“瞧我们小赵多会说话!既给李总递了梯子,也给了我面子!”

李总这次总算抓住了机会,及时响应了最尊贵的客人。

“这话我可得提个意见。赵帅哥会说话不假,可明明是给了我面子,给你递了梯子……大家说对不对?”

哄笑。鼓掌。只有我,看着面前晃动的那片绚丽,呆坐着不知如何反应。好在也没人注意我的反应,所有的热闹都奔向了徐娘。徐娘笑得浑身起伏,如同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得我产生了晕船的感觉。

我借口想吐,起身离席去洗手间。我在洗手间里耗了好一会儿,犹豫是继续回去吃完这顿饭,还是立刻找理由结束这场闹剧。这时外面有人叫我的名字,问我要不要紧。我只得从洗手间出来,原来是赵军。他的酒已经上了头,红光满面,与和我低声闲聊时的状态大不相同。

“妹子你没事儿吧?”他关切地问我,“我看你就抿了两口红酒,可这么半天不出来,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没事儿,可我觉得……”

赵军一挥手,没让我说完。

“相信我,李总对你有兴趣。”他斩钉截铁地说,脸上的表情也有种舞台上常见的斩钉截铁,“我搞定徐娘,你搞定李总。冲啊!”

然后他像是被尿憋得受不了,急匆匆地往洗手间里冲,我急忙拉了他一把,告诉他男洗手间在另一边,他这才掉转方向,冲进了隔壁的男洗手间。

那天晚上我没再见到赵军。但洗手间外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回到包间后,我很笨拙地撒了一个谎,说我喝多了要回家。李总没太阻拦,但亲自把我送出包间。门一关上,李总一反之前的冷淡,掏出一张房卡,用难以置信的亲昵语气对我说了一个楼上酒店的房号,让我去那里等他。我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想说几句有力的话反击,实在缺乏经验,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一年后我在报上看到了和赵军有关的新闻。他主演的一部电视剧开机了,开机仪式的照片中,赵军站在作为出品人的徐娘身边,两人都笑容灿烂。新闻中有一小段对出品人的采访,问的问题在我看来简直是含沙射影。大意是该剧为何临阵换角,换掉原定的男主角,也就是赵军的同校师兄,而换成籍籍无名、刚从电影学院毕业的赵军,徐娘爽直地回答记者:只买对的,不买贵的。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回到了那个饭局上,又涌起了晕船的感觉,同时又止不住地想笑。

故事如果就这样结束,那只能算是个饭局段子。

再次和赵军相遇,是好几年之后。几年间,我又写了几本小说,有的很便宜地卖掉了影视改编权,有的摆在书店货架上无人问津。毕竟年轻,虽然生活无虞,总还是希望能走得更好、挣得更多。为此我尝试自己学做编剧,磕磕绊绊中运气居然不错,勉强挤进了编剧圈。从最初投资方愿意开价就欣喜若狂,到壮着胆子提出自己期望的价格并咬死不松口,二者之间相距几百万字之遥。虽然辛苦,但终归没有远离文学梦想,仍然觉得值。

某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声音陌生却透着点儿熟悉。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却报了一个我毫无印象的名字。

当时我正被一个第五次打回重改的剧本折磨,整个人都是呆滞的,没有任何客套的耐心,他在电话那头立刻听出来了。

“忘了告诉妹妹,我改名了。”他笑着解释,“我是赵军呀,咱们一起吃过饭,有印象吗?”

我马上就晕船了。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几年不见,意外发现他有些谢顶了,眼眶下隐隐浮起了眼袋。我想在他眼里我也一定告别了青春,虽然他的嘴还是那么甜。

“这么多年不见,妹妹还是那么漂亮……不对,气质比以前更好了!”

鬼才信。

“好好的为什么改名?还叫什么笑天。”我问他。“笑天”是他电话里把我弄懵的名字。

“你没觉得这名字很大气?”他反问。

“没有。”我诚实地回答,“只觉得有种狂妄的好笑。”

他笑起来:“这就对了。年轻人总得有点儿志向。”

谈到志向,他巧妙地接过了话题。

“知道吗?我现在不当演员了,准备当导演。”

接下来他又用几句话就让我明白了局面。

“当演员没意思,基本靠天吃饭,永远受制于人。”

“导演其实没那么高深,说白了,玩的是调度的艺术,管好人就行。”

“更关键的是钱。钱才是影视的灵魂。没钱全是白日梦!”

“电视剧有什么意思?挣钱的工具罢了。电影才是真正的艺术。”

“我找到一笔钱,拍电影。导演合同已经签了,剧本也差不多了,就差你这样的才女再润润色,下个月就能开机。故事是我原创,算你联合编剧。”

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赵军……或者是赵笑天……我还是更习惯叫他赵军,相对于他的表演天赋来说,更厉害的是他的口才。

本来赵军建议,基于我们的友情,合同不必着急,先进入剧本修改。他拍着导演的胸脯向我保证,绝不会和那些忽悠过我的草台班子一样坑我,让我吃亏。但此时的我毕竟也在泥泞中摸爬滚打过几个回合,坚持公是公,私是私,先签合同拿定金再干活。至于稿酬多少,我倒没太介意。正如赵军所说,对一个编剧来说,电影确实是更高的理想,我愿意付出代价。

但我没想到,代价是如此的……尴尬。

电影确实如赵军所说,下个月就能开机。准确地说,不是“能”,而是“必须”。也正如赵军向我描绘票房美景时一样,剧组签下了两位明星,一位正当红,一位曾经红过。两位明星各自预留的档期,刚刚能凑够他俩对手戏所需的时间,前提是不能有分毫的意外。所有的制景、服装已经完成,据说凭借一份极其精美的宣传文案,电影已赢得院线的保底销售合同。听上去,如同高铁滚滚的车轮已经来到面前,只要我抬脚踏上列车,就能在电影天堂纵情驰骋。

我打开赵军发给我的原创剧本。看了三页,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在电影即将开机前,如此慷慨地“送”我一个联合编剧的大礼。事实上,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深知自己将做的工作绝非“润色”那么轻松,可我还是低估了赵军的口才。下个月就要开机的电影,完全是一堆胡搭乱建的违建,唯一的前途就是一个大大的“拆”。

我立刻给赵军打电话。电话几乎一秒钟就接通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被赵军抢了先。

“已经想好修改方案了吧?”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他声音里漫溢出来的轻快和喜悦。“我就知道这事儿找你是唯一的选择。从认识你那天我就看到了你的才华!”

我试着想对他说明残酷的现状。

“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想……”

赵军更轻快地截住了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绝对相信你的才华!”

“这和才华没关系,这……”

“除了才华还有人品!不瞒你说,不是冲着你的人品,就算再有才华我也懒得搭理!”

我拿着电话,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地长高了似的,需要低头俯视眼前的电脑和那个大大的“拆”。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经历,虽然虚幻但很美妙。

我正沉默地体会这种感受,赵军又扔来一颗重镑炸弹。

“万事俱备,只等妹妹的东风了。”

可能只有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才能第一时间读出这句话里隐藏的核心词汇。

心里默念了几遍“责任”这个词,我向赵军投降,开始改剧本。

经过一周几乎不眠不休的拆违重建工作,我把完成的剧本初稿通过电邮发给了赵军。十分钟后,我接到了赵军的电话,以为网路有问题,他还没收到邮件。谁知他不仅收到了,而且已经“看完”了,并给我出具了口头意见。

“这稿不行,太文艺。”

我有些懵。不是因为被批评“文艺”,而是不明白,他如何在十分钟之内看完一部几万字的电影剧本,而且出具了审读意见。

写作是一桩很有趣的工作。作者写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构建出的世界却只存在于想象中。实与虚的转化,看不见,摸不着。这既是写作的魅力,也是写作的痛苦。在得到读者认可之前,作者其实毫无成功的把握,不仅会怀疑自己的作品,甚至怀疑整个人生。

此时的我就处于这种虚弱状态。因此对于赵军充满自信的审读意见,我没什么底气。一番自责后,怯怯地向他请教更具体的意见以及进一步的修改方向。赵军倒是比我沉着,安慰我别着急,建议我把之前他原创的剧本再认真揣摩一下,从中挖掘这部电影的灵魂,然后一定会“豁然开朗”。

我听从了赵军的建议。遗憾的是,越挖掘越茫然,看到的是更多的“拆”字。可我毕竟年轻,背负了赵军那么多认可和赞美,如何能就此承认失败?咬着牙又写了一稿,觉得比上一稿差了很多。时间紧迫,还是硬着头皮交给了赵军。知道不可能通过,果然。但出乎意料的是,赵军对于这一稿的评价远胜于上一稿。

“好多了,有电影感了,我就知道你能行。”

这一次我决定别再顾惜我脆弱的尊严了。开机时间迫在眉捷,剧组已经搭建,赵军已带部分工作人员住进了剧组,听说下一周那位当红明星就要来定妆了。

“能给我说得更具体一些么?”我软弱地请求,“我真有些迷糊了。”

赵军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你到剧组来一趟,我当面和你说,以你的智慧,马上就能明白了。”

我挂电话前赵军又临时补充:“打车来吧,我给你报销车费。”

我转了好几趟公交车到达城郊结合部的酒店,酒店门楣上已经挂起大红的欢迎横幅,证实两周后开机的电影已经不是个白日梦。赵军在贴着导演字样的套房里,正和几个工作人员热烈地讨论拍摄计划,每一个词听上去都那么真切。一看见我,他立刻停下来,把我拉到人群当中,隆重高调地介绍了我的身份,只是把我之前写作的一点成绩拔高了好几倍。我窘得厉害,却也没法当众纠正。

终于安静下来,房间里只剩赵军和我,赵军走过去关上套间的门,却又相当敏感地把门留下一条缝儿,以示我们关系的清白。然后赵军拿出厚厚一撂五颜六色的材料放到我面前,让我看。我茫然地翻了翻,有赵军原创的剧本打印稿,我写的两稿打印稿,每版剧本都用彩笔划了各种圈。此外更多的都是演员定妆照、服装照、置景照……看上去相当热闹。

等我翻完,赵军又开始向我介绍这部电影的美好前景。可我着急的是如何修改剧本。赵军看出了我的急切,终于回到正题。把几版剧本单独拿出来,详细讲解了每种颜色勾划出的圈圈对应的用途。经他一番说明,我隐约明白了他提供的修改方案,同时却更糊涂了。按这个方案,我应当把三版剧本全都拆碎,然后将不同颜色标注的内容重新拼凑,最后搭建成一栋新的建筑。

但那将不是建筑,而是怪物。我真急了,感觉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赵军疯了。显然赵军没疯,但他看出我快疯了。关键时刻,他又发挥了他用几句话就能勘破实质的特长。

“火烧眉毛,你又是我妹妹,我也不兜圈子了,就实话实说了。”

“这次的金主是大公司,做直销的,全国好几百万会员。但你别误会,真是直销,绝对不是传销。”

“除了男一、女一,别的角色都是这公司的高级营销经理。但你得相信我,个顶个全是天生的好演员!原稿中我圈出来的戏,必须得给他们留着,剩下的我完全尊重你,按你的艺术标准来!”

“发行公司已经签了上亿的保底。上亿啊,以后咱们就是亿元导演、亿元编剧了!激动不激动?”

“保底怎么实现?那些高级营销经理,每人至少几百个下线,每个下线两张票,每张票折扣价三十元,你算算是多少票房。只要你想得出来,尽管多加角色,不够有戏没戏,露面就行!”

“以你的智慧,肯定知道这个世界只讲结果,不讲过程。只要最后能得到咱们想要的结果,就是咱们的胜利!对不对?”

我终于清醒了。

“不对。”我看着赵军熬出的黑眼圈,平静地告诉他,“是你的胜利,和我没关系。”

赵军罕见地皱起眉头,问:“什么意思?”

我把堆在我腿上那撂五颜六色的剧本放到茶几上,站起身。

“以你的智慧,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说着我转身往外走,赵军真急了,隔着茶几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们的距离如此之近,他又欠着身子,我清晰地看见了他的头顶。虽然还是个有志青年,但真的有些谢顶了。

我知道他没恶意,并没有挣扎,只是劝他放手。他不肯放,一手抓着我手腕,另一手竖在胸前,做出半个双手合什。他压低了声音,恳求我。

“求你了,妹妹。你要是撒手不管,我就完了……”

我忽然有些好奇。我们初识时,他叫我“妹子”,这次重逢,他叫我“妹妹”。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区别?但我们目前的状况,显然不适宜问这样私密的问题。

我做了一个多年前他对我做过的动作。当年他用这个动作安慰了我。我伸出那只没被他抓住的手,轻轻拍拍他抓着我手腕的那只手背,对他微笑。

“赵军,你很能干,我相信你不会完的。”

我离开了贴着导演字样的酒店套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陌生的低吼。那声音真的很陌生,我怀疑是不是赵军发出的。

“咱们签了合同!几千万的毁约责任你担不起!”

我并没回头,也没停下脚步。说真的,我很怀疑那句话是我脑海中幻想出的电影台词。

回到家我就联系剧组财务人员,把之前收到的定金退了回去。若有一天真得承担毁约责任,我只好认命了。好在如我隐隐预感的一样,这个可怕的事情并未发生。也正如我所料的一样,那个电影照样开机了,只是时间稍做了一个月的后延。由于当红明星的档期如此宝贵且昂贵,当红明星退出了这部电影,换上了另一位恰巧空出档期的同样当红的明星。这种现象并不罕见,毕竟电影就是造梦工程,梦想到现实,自然会充满变数。这样的变动,虽然带来诸多不便,但利用好了,还可以成为电影宣传发行的原料,炒制出无数的八卦秘闻,吸引更多具有探秘精神的影迷和观众。

一年后电影真的上映了,宣传得轰轰烈烈,上映后票房也相当不错,最终只差几百元就达到一亿。唯一的不和谐音是一则网络上广泛转发、未经证实的传闻,言之凿凿称该电影的票房都是传销组织内部消化,并且后来自己也消化不良,变成了只有票房没有观众的“幽灵”电影。我没去影院贡献票房,对于这部电影的最终质量没有发言权,但我还是谨慎地询问了一位受邀看过该片的专家朋友,编剧的名字里有没有我。朋友大概误会了我的诉求,安慰了我半天,才用遗憾的语气告诉我,编剧有好几位,首位就是身为导演的赵笑天,但并没有我的名字,也许放在结尾处被他忽略了?要知道不是每部电影都值得观众看完字幕……

我笑了,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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