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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座南方村庄的素描和怀想

2018-11-15江苏程向东

散文诗 2018年8期
关键词:河渠村人土路

江苏/程向东

随便站在村庄边的哪一处,都可以看见漫向远方的稻田和隐约可见的邻村,再往远看,天际之下是连绵起伏的山峦,青苍悦目,仿佛一幅中国古代山水画中的背景。那是一条叫做荷岭的山峦 (这地方也因此得名荷岭乡),若天气晴朗,便能看见岭上那棵看似巴掌大的古枫树。初中的时候,我们曾在班主任的带领下,一班少男少女兴致勃勃地徒步十多里路,然后你追我赶,一口气爬上山顶,并在那棵古枫树下的山岩前合影留念。山上多野鸡野兔,也有獐子和松鼠出没。乔木繁多,以松树为最,没树的地方就长满人高的芭茅,一年四季青翠茂密。若是在阳春三月,荷岭满山怒放的红杜鹃花,像一团团火焰,又像一片片彩霞。

相传乾隆皇帝曾游荷岭,在枫树旁的山岩上题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枫岭栽枫树,风吹枫叶,落丰城。”(荷岭是高安和丰城的界山)一直到现在也无人能对出下联。

少年时,没有煤气,煤炭又很金贵,村里人买不起,柴屋里堆得满满的是稻草,但那是耕牛的粮食。家家做饭烧的是小麦、棉花、大豆、油菜、花生和芝麻的秸秆,但这些种得少烧饭做菜远远不够。为了缓解家里的柴火之急,我曾经许多次跟随母亲走到荷岭,去砍芭茅。农闲季节,村里人三五结群进山砍柴是乡村勤快人常做的事。早晨一根扁担和一副绳子出门,步行二十多里,上到荷岭砍芭茅和耙松针,一直忙到中午,然后空腹挑着重重的柴火回家,到下午二三点钟才到家。

村庄之外是大片的稻田,长势正好,满眼青翠逼人,只需望一眼,内心便似乎荡漾着满满的绿意。稍高地势的丘陵上,那些一小块一小块高低不平的地块,随着时节和寒暑的变化,大豆、花生、油菜、芝麻之类的旱生作物依次粉墨登场,它们将田野点缀成另一种风情。

村头那些杂草丛生的田埂路,通常作村人进出村子的交通之用,但很多时候那里也是牛的餐厅。除了犁铧被收进杂屋的冬季,耕牛关在牛栏,索然无味地嚼着干稻草。在春夏季或者野草尚未完全变黄的初秋,牛都会被牵出来,沿着田埂,悠闲地随意啃咬青草。特别是水草丰茂的春夏,田埂边的野草郁郁葱葱,鲜嫩而又水分十足,牛只用舌头一卷,一大口甘甜的青草就卷进嘴里,且满嘴流汁,不到半天就吃得肚腹圆鼓。牛吃饱了,便沿着田埂散步一样心满意足地往村庄走,身后跟着放牛伢子,放牛虽然是他们每天的功课,但他们大多时候不愿被一根牛绳束缚住爱玩的天性,常常放开牛绳,任牛随意啃嚼,而自己和小伙伴早被一只甲壳昆虫或几枚酸甜野果吸引,或者相互追逐,直到抬头看到村庄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就像母亲招唤的手臂,才知道收心回家。

沿着田埂走上三四里路,就是那条童年常常玩耍的河渠,河水仍那样欢畅地流着,河中活泼精灵的黑青色鲫鱼时隐时现,拨开岸边水草,依然可见青色长须虾子在怡然自得嬉耍,发觉有人,这虾子身子只一弓,便弹出老远。河渠沿丘陵山脚蜿蜒缠绕,河渠之内便是大片开阔平整的稻田。少年的那些农忙季节,我和弟弟就曾用水桶脸盆把河水泼向久旱的稻田(有一次,我们甚至泼了一个通宵)。这条河渠连着当地一条叫锦慧渠的大河,锦慧渠又连着县城的锦江。如果说锦江和锦慧渠是故乡的大动脉,那么,这条河渠便是故乡的细小血管,血管汩汩流动,长年不息,滋养着故乡的土地。

不过,对于土地最好的养料还是村人的汗水,村人日复一日的劳作,汗水天长日久的滴洒浇灌,土地由原来的红色变成了喜人的黑色,更加丰腴肥沃。常常日头已经落到山后,肚腹也咕咕乱叫,但村人还舍不得放下手里的农活,他们弯了腰,四肢着地,头埋入稻禾间,似乎在和土地说着亲密的秘不示人的话语。土地是村人心目中的神,他们以一种膜拜的姿势对土地表达着亲近和虔诚。村人和土地一生厮守,他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和这块土地联系在一起。村人在土地之上生,死了,就埋在村庄的后山,最后也变成了泥土。

每次回老家,我都喜欢沿着那条田间土路往庄稼深处走,土路白带子一样柔软,向远方伸展。这条土路我无比熟悉,记不清我在童年少年时期,曾经多少次在这条土路上来回奔走。有时,小小四脚蛇会从路边草丛中猛地蹿出来,瞪了双小眼睛注视着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然后又会在我移步的刹那,只一摇尾巴就钻入草丛不见了。它名为蛇,其实并不是蛇,更不会咬人。土路边的水沟里还潜伏着黄鳝乌龟,还有青蛙和水蛇,更不用说那些鲫鱼、泥鳅、条鱼、小青虾,年少时,常和小玩伴们并肩作战,和这些田野里的小精灵斗智斗勇,直到把它们一一擒获,它们陪伴我度过了无忧的岁月。走在这样一条土路上,触摸童年和少年时期在这条路上留下的体温,感受微风送来的稻香和青草香,以及田间清新的水汽,一种温暖的踏实感和恬静闲淡的田园气息常常让我沉醉不已。

以村庄和土地为背景的早年往事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记忆层层叠叠,垒成了一本厚厚的人生书册。有些章节让我忍俊不禁,上面记录着那个顽皮伢子和小伙伴打猪草捉迷藏的快乐,书写着他在沟渠里涸泽而渔的兴奋忙碌,也有他农忙的时节担了两小捆稻禾在田埂上跌跌撞撞的可笑模样。有些章节又带给我很多苦涩和沉重,上面留有一个文弱少年割稻时咸淡的汗珠,挑担时粗重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有他独步田埂仰望星空时的晶莹泪光,有他对村外世界的遥想和对十九岁之后命运的种种焦虑……

这本书到了19岁就戛然而止了。19岁的夏天,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窄长的土路也似乎变得宽阔起来,我骑着自行车从县城赶回来,脚踩踏板,轻快而有力,自行车像一只燕子在土路上滑翔。我的怀里揣着一张录取通知书,那好像是一张登上幸运之舟的船票。后来,我拿着这张凭证顺利地抵达了省城,跨进了一座须仰望才能看清全貌的学堂的大门……

以后我离家远行,在外追逐小小的快乐,收获羞于示人的成功,和那块土地亲近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有关它的种种场景常常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而且,在都市霓虹灯下看不太清的几个词语,比如“生活、命运、苦痛、快乐”等,我也总能在那本刻在村庄的记忆书册里查找到它们真正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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