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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圣禽

2018-11-15

雨花 2018年1期
关键词:黑子指导员连队

王 族

夜遇一匹马

看到阿克哈巴河的那一刻,我感觉它不是一条河,在月光的移动中,河水流动得越来越快,似乎随之在倾泻。月光顺着河道从我面前移动过去,我看见河水的内层被照亮,很深,也很厚重。月光移动过去后,河面只有一层淡淡的亮光,让人觉得阿克哈巴河仍不是一条河,而是别的什么。

这时候,一位哈萨克牧民骑着马,一边往这边走,一边唱着歌。空旷的夜晚因为突然有了他的歌声,一下子被打破了宁静。他走到我跟前,从马上跳下来,愣愣地望着月光中的河流。我觉得他有点奇怪,为什么突然看着河水发呆?过了一会儿,他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下,然后转过身准备牵马离去。

“哎,佳克斯。”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和他说几句话,用称谓朋友的这句哈语叫了他一声。他听到我的叫声后停下来,准备去牵马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回去。他走到我跟前,也像我一样说了一句:“哎,佳克斯。”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临河而立,望着月光中的河流长久沉默。此时的河面仍是一片铁青,我仍然感觉不到它是一条河。

无意一瞥间,我发现他的右手上有血。再仔细一看,他的那只手正在流血。此时月光正亮,他的那只手看上去黑乎乎的,可以断定有大量的血流了出来。我问他:“你的手……”

他把手伸到我跟前。我看见他的手上扎着一根骆驼刺。他把手翻过来,我触目惊心地发现,那根骆驼刺已经刺穿他的掌心,在手背露出二三寸长的一截。我知道紧挨着河流的山坡上长着骆驼刺,较之于其它沙漠植物,骆驼刺有着钢铁铸就般的枝叶,其枝坚硬无比,其叶锋利如刃,人和动物一旦碰到骆驼刺上,必然会被划破皮肤,如果碰得重,则会被刺入肉中。

“这根骆驼刺是怎么刺到你手上的?”

“刚才,我的马看见这条河被月光照亮,就狂跑起来,我不小心跌落在地上,这根骆驼刺就钻到了我手心。”

“疼不疼?”

“有一点点。”

我扭头去看犯下错误的那匹马,它仍然在出神地望着河流。看它的样子,它很想向着河流一跃而入,但拴在它脖子上的那根缰绳被它的主人紧紧抓在手中,它动不了。

他抚摸了一下马,马安静下来。他说:“我本来想在河水中把手上的血洗掉,但一看见这条河,我发现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它在月光中的样子。我不洗了。”说完,他翻身上马,两腿用力一夹马腹,那匹马便驰向远处。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他的歌声。我知道,此时他跟刚才来到河边时一样,那些鲜血伴着歌声,正从他的指缝里一滴一滴地落入沙漠。

文章写到这里,我才记起,当时他面部的颜色和这条河一样,都是铁青色的。当他离开后,他的面孔和河流便隐入黑夜,就像刀回到了刀鞘。

无声的离去

在新疆的一个边防连,有一匹马给连队拉了四年水。连队附近有水井,但井水却无法饮用,只好到山下的河中去拉水。战士们制作了一辆拉水车,一天拉三趟,保障连队使用。

刚开始,每拉一趟都必须有人跟着,后来有一次,一位战士不想来回跑,装好水后对拉水的马说:“已经跑了无数次,你应该认得路了吧,今天你试着单独拉一次。”马好像听明白了他的话,拉着水车走了。它确实认得路,顺顺当当将水车拉回连队。

从此后,拉水的战士只要把水装好,对它说一声“回去吧”,它拉起水车就走,那个战士躺在石头上休息,嘴里南腔北调地唱歌解闷。那匹马到了连队,炊事班的战士把水卸下后,也对它说一句“回去吧”,它便又向河边走去。就这样,它在一条路上来回走了四年,它用沉默与执着支撑着连队,保障着战士们每天大声喊出一二一,在翻山越岭时有足够的力气。

后来,连队有了自来水,那匹马的工作中断,它也自然而然被遗忘。以前连队的生活条件艰苦,甚至连吃水也成问题,它的价值体现得很充分,但连队要改变生活条件,自来水是必须要通的。所以,一匹马的工作自然而然被废黜。战士们围着水龙头洗脸、洗衣服,多好的水啊,想怎样用就怎样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那种用水如用油的日子一去再也不复返。

那匹马望着水龙头,神情复杂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走到以前负责拉水的那个战士门前,便停下朝里张望,过一会儿不见动静,便转过头默默地走了。后来,它不再在院子里走动,卧在院子外面,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望望远处的树。有人在附近走动,它便盯着看,直到他们消失。

有一天早晨,战士们发现它不见了。有人在昨天晚上曾听见它叫过几声,在那几声后,有一阵很响的蹄声驶向了远处。大家一致断定,它离开连队去了草原。大家隐隐约约感觉到它出走的原因,望一望无边无际的沙漠,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年后的一天,它突然又回来了。这两年多的时间,它一直在外面流浪,瘦得浑身没有一点肉,身上的毛长得杂而长,有很多树叶夹杂在其间。战士们心疼它,也为它在出走两年多以后还能够回来而高兴,他们给它洗澡,喂它好吃的东西。大家都觉得,它能够回来,肯定以后会把这里当家。

第二天,天降一场大雪,水龙头被冻住了,战士们便点火去烧,很快,水龙头化冻,水哗哗哗地流了出来。那匹马看见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突然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冲出院子,奔向茫茫雪野深处。

它又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黑子

黑子是达尔汗边防连的一条狗。

1990年的一天,一位战士从吉木乃县城返回,见一只小黑狗趴在一块石头上,被冻得浑身发抖,便把它抱回了连队,并给它起名为“黑子”。黑子慢慢长大,大家都对它非常关心,经常把自己的馒头省下来给它吃。

黑子通人性,战士们出去巡逻时,它跟在后面,恍若连队的一员。战士们坐车去巡逻,它跟在后面边跑边叫,逗得大家很开心。有时候车速快,人到点位不长时间,它就到了。边境线一侧经常有牧民的牲畜临近,战士们对黑子说:“黑子,上!”它就跑过去吠叫着把牲畜赶回,直到进入我国界线一侧。

达尔汗还有几条狗,但黑子在它们中间俨然长者,别的狗都对它挺尊重。黑子在院子里,其它狗像分工似的各自卧在油库、马厩和车库等地,只要有动静,黑子发出一声吠叫,其它狗像是听到命令似的迅速向它靠拢,黑子带着它们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跑过去。

战士们发现黑子机灵,经常训练它。他们对黑子说:“黑子,坐。”它就坐在地上。让它卧,它马上就卧在地上。后来,黑子学会了冲、跑、扑、抓、拉、撕、扯等动作。它又将这些技能传授给其它狗,很快,达尔汗边防连的狗变成了一群身怀绝技的“特殊士兵”。连里开饭时,战士们集合起来在饭堂前唱歌,黑子扬起头,也随声附合着唱。

有一年,黑子得了病,身上的毛一把一把地掉在院子里,被风吹得到处飞扬。战土们看着心疼,把它抱到一个小库房里给它敷药,过了十多天它才好了。它走出那个小库房,在连队的院子里走了一圈,对着战士们叫个不停。

与黑子一起长大的一条公狗,与它相处得十分友好。后来黑子到了发情期,它们就形影不离了。大家都觉得它们应该成为一对夫妻,就有意识地把它们俩往一块儿搓合,外出巡逻时,把它们俩一起带上,让它们在山野和丛林里玩耍。后来,黑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大家都很高兴。黑子很快产下了一窝小狗,它每天外出给它们觅食。一天,它的一条后腿被牧民在山林里布下的夹狐狸的套子夹断,它挣扎着把那个夹子拖回连里。战士们把夹子取下,在它的腿上敷上药,它瘸着腿过了一年多,才恢复了正常走姿,每天晚上仍履行“特殊哨兵”的职责。

后来,与黑子相爱的那只公狗忽然得了病,不停地嗥叫,到处乱咬。它不光把院子里的树皮啃去不少,见了人也往上扑。边防连的军医断定它得了狂犬病,而且已经十分严重。连队为了防止它影响大家的身体健康,决定把它除去。一天,当它疯狂地啃咬大树时,副指导员开枪将它打死了。黑子听到枪响后,飞速扑到它跟前,用舌头舔着它伤口上的血。过了一会儿,黑子发现它已经断气了,蹲在一边呜呜地吠叫起来。

从此,黑子变了,经常不声不响地独自外出,回到连队不再与战士们亲昵。它原来温柔的性格变得凶恶起来。

还没等大家弄清楚黑子经常独自外出干什么,牧民来找边防连的麻烦了。原来,黑子每天躲在山坡上隐蔽的地方,等到牧民的羊群经过时,趁机咬住一只羊的脖子拖向远处,羊被连咬带拖,不一会儿就咽气了。黑子饱餐一顿后,把羊腿叼回来给其它狗吃。如果发现连队有人,它就在山坡上躲着,等到人走了才回来。

连长和指导员给牧民道歉,表示一定要把黑子管教好。黑子也许发现了大家的情绪,从此再也不回来。牧民接二连三地到连队来告状。黑子的罪名越来越大。那一段时间,黑子最多只走到连队后面的山坡上,从不进连队的院子。战士们发现它用非常复杂的神情望着连队的院子,就叫它的名字,但它转身就跑,惟恐大家要害它。有时候,黑子趴在山坡上睡觉,别的狗发现连队的人企图接近黑子就大叫,黑子听见它们的叫声,马上起身向山上窜去。

黑子吃羊的毛病越来越大,牧民再也容忍不下了,就找到连队,强烈要求把它除去。连队考虑到要搞好军民关系,决定趁黑子不备把它打死。连队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副指导员。但自从连队有了这个想法后,黑子变得更精了,只要与副指导员打照面,还没等他把藏在身后的枪拿出,它撒腿就跑。副指导员对以前的黑子很有感情,他对它的背影说:“黑子,你难道就不能变好,好好做狗吗?”过了几天,副指导员看见黑子趴地上朝连队张望,一抬头与他的目光碰在一起。这次,副指导员没有拿枪,黑子没有跑。黑子盯着副指导员看了很久,眼中既有惊恐,又有无奈,还有戒备。副指导员看着它这副样子,心里也很难受。

后来,大家对黑子没有了原来的那种仇视,只要它一出现,大家都亲切地喊它的名字,黑子听到后,本来要转身离去,但又突然停下,扭过头看着大家。但它还是怕连里的人,没等大家走近就赶快跑了。

不久,黑子改变了叼羊的恶习,大家对黑子越来越热情,经常对着它喊它的名字。慢慢地,黑子不再怕人,听到大家叫它时亲切地摇摇头,望着喊它的人。再后来,黑子慢慢地向战士们接近,每天早晚有意识地在院子里走走。黑子的变化,副指导员看在眼里。他动员大家要对黑子报以热情,不停地吸引它向连队靠近。

有一天下大雪,天寒地冻。下午开饭时,大家坐在饭桌前刚准备吃饭,突然听见外面有呜呜的叫声。大家向外一看,是黑子蹲在以前每天唱歌的地方,扬着头,正高声唱歌呢!它唱得神情专注,与原来一模一样。大家心里都有了一股很热的东西,望着卧在大雪中的黑子,觉得这个寒冷的冬天变得温暖起来。

等黑子唱完,大家都跑到门口,对它说:“黑子,回来吧,我们欢迎你。只要你改好,你仍是达尔汗边防连的一员。”

第二天早上,大家起床后,看见黑子站在连部门口,扬着头望着大家,大家走过去,它没跑。副指导员伸手去抚摸它,它好像惭愧似的低下了头。黑子在外漂泊了一段时间,明显地瘦了,身上的骨头都凸了起来。炊事班破例给黑子做了顿吃食,谁都为黑子变好而高兴。

黑子又担负起了原先的责任,巡逻,唱歌,每天晚上主动和哨兵一起站哨。它的一帮儿女都已经长大,一个个都变成了小黑子。

到了年底,抱黑子回来的那个战士复员了,黑子追着拉老兵下站的车跑到了吉木乃县城,晚上,黑子趴在院子里哭了一夜。那位老兵被它哭得难受,出来抚摸着它的头说:“黑子,回去吧,我有空再来看你。”黑子听了他这话,才止住哭声,转身跑回连队。

从此,守望成为黑子的一桩心事,它每天跑到连队后面的山坡上,朝县城的方向张望。雪花飘飘扬扬落下来,黑子蹲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凝望着县城的方向。

落雪使它变得像一座白色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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