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零
2018-11-15杨莎妮
杨莎妮
2007年11月
困在这里的第七天,我觉得不用这么折磨自己,但与其说是折磨,我认为这是更适合我的生活方式。姜一静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像是没有存在过。洗漱台上空出了很多地方,镜子前面开阔起来,之前被瓶瓶罐罐遮盖的白色台面印入镜子,反光使得镜子异常明亮,就连镜子里的那个我,也清晰到毛孔毕现。我仔细打量镜子里的自己,显然他与我的身份、地位、性格是相符的。那么让人厌恶的一张脸,一无所有,却要摆出一副冷漠、不可一世的表情。但这不是摆出来的表情,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这副衰败且缺乏情感的表情便伴随着我,伴随了三十年。我掀起眉毛,斜瞄着眼睛,嘴角加上些微笑,玩世不恭,掌控一切的表情。是这样吗?同样的脸上,是另一副这样的表情?但镜子里这样的自己,像掩饰疲惫的强撑,只显得更加滑稽、造作。这让我极度厌恶,如果能够一拳打碎镜子,我愿意这样做。但无能的我,只有镜子这边懦弱、冷漠、衰败的性格。
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最后一个发芽的土豆,在昨天用水煮了之后,沾着盐吃下去,非常美味。我想起姜一静做的青椒土豆丝,她会做的菜不多,这是其中的一道。“好吃吗?”她问。好吃吗?还行吧,青椒还有生味,土豆已经软烂。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你说好吃会死啊,你说句话会死啊!”姜一静说着把筷子拍在桌上离开餐桌。
每当她转身走开,我感到的不仅仅是孤独,更觉得空旷和自在。从出生以来,我就是这么孤立存在的吧。你和我说过,我是个没有同感的人,也就是不能感受到别人的感受。“至少需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吧。”你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那么随机的相遇,那么寥寥无几的相处,你反倒成为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人。我现在就想见到你,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等待没有具体的期限,我们没有办法预见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但是你总会出现的,这我可以非常肯定。我躺在床上,听见有敲门的声音,当然不会是你咯。除了你,我什么人都不想见。我一动不动,任凭敲门、喊门、踹门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
“刘乐博,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门外的人大喊。
1987年9月
那天是我第一次有知觉地触碰到你。
课堂上,杨老师把四(5)班的一摞数学作业本递给我,“去帮我把本子放到我办公桌上,谢谢。”对于杨老师来说,这是随机的,因为刚巧我在她旁边,但对于我这个成绩中等,没有好朋友,在班上没有存在感的小学生来说,这样的使命是无上的光荣和信任。
教室走廊上空荡荡的,有的教室里传来集体朗读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四十多本作业,像是游离到了世界之外。这种感觉很好,在同学中,他们的谈笑、追闹,似乎永远和我无关。对于他们的笑,我永远找不到可笑的地方。小学生的任务不就是学习吗,为什么要有下课的时间,要有午餐后的休息,要有放学后的结伴回家。我曾经有过朋友吧,会和我一起回家的同学。渐渐地,他疏远我了,他更愿意和那个会做鬼脸、会骂脏话的同学一起走。其实这样也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处,这对我来说非常舒服。
楼梯转角处,我沿着扶手上楼,突然我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或者说不是一件东西,那是一股迎面而来的力量。那股力量大到把我推倒,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臂条件反射地上扬,手里的作业本哗啦啦飞扬开来。有的散落在地上,有的顺着扶手的空隙落到楼下,有的作业本打开,像鸟儿振翅而飞。
“啊。”我听见一个声音。
“谁?”我问。上下左右看不见一个人。
“谁?”那声音问。
“有人吗?”我问。
“你撞到我了。”声音说。
“是你撞到我了。”我听见声音从我上一级的台阶上发出,却看不见任何人影。
我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揪住那个看不见的声音。我真的抓住了一件东西,是校服上衣的手感。
“你干什么?”声音生气了。“石航,你先去教室上课,我这里出了点儿事。”声音像是在和别人说话,“我也不知道,感觉挺麻烦的。”
我死死揪住声音的上衣,感觉到对方的推挡。面对一个看不见的,或许是人的家伙,我的愤怒没有像以往面对可见的人那样,被握紧的拳头压制住。
“你到底松不松手?”声音压得低低的,大概他也看不见我,以致担心会被别人看见面对着空气说话。
我也有这样的顾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前所未有地可以用正常的嗓音说话了。面对大多数人,我会紧张得把声音卡在喉咙里。即使是回答“嗯”“是”“好”……这样简单的字,我也胆怯得发不出清楚的声音。
“你撞到我了,你把我的本子弄散得到处都是。如果你不撞我,不会这样的。”我把事情表述得明明白白,我觉得委屈、惊讶和痛快,以至于哭了出来。
“我又看不见你,我要赶去上课,我迟到了!”声音急着想摆脱掉我。
“我也看不见你,但是是你撞到我,我才会把本子弄散的。”
“你看不见我,怎么知道是我弄的?”声音咬牙切齿。
“这里除了你没有别人,就是你弄的。”我不愿意松开手,就像是抓住了一件武器,一件可以让我自由说话的武器。“你要道歉,你要帮我把本子捡起来。”
“我根本看不见什么本子,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怪物。你松手!”
我们扭打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和人打架。我哭得不能自已,像是要把大家对我的不理不睬全部发泄到这个看不见的声音上一样。
我一边抓着他拳打脚踢,一边哭着说,“你不许走,你赔,是你不对……”
“啊——”我听到一声尖叫。
教音乐的汤老师站在距离我十来米处的走廊上,她瞪大了眼睛,粉白的皮肤因为恐惧而涨得通红。
“你,刘乐博……你怎么……你怎么回事……”
她看见我做着揪住空气的动作,对着空气挥舞拳脚,嘴里骂骂咧咧地自言自语,并且流着悲伤的眼泪。她一定以为我疯了,她也像我一样看不见你,她甚至听不见你的声音,而我可以。
走廊的教室里伸出老师们好奇的脑袋,然后冒出同学们震惊的小脑袋。他们看见我红着眼眶,僵死着一副打架的架势,周围一片本子散落的狼藉。我在浑浑噩噩中被带进了校长办公室,很快妈妈也被请了过来。
“怎么会这样呢,我已经给他请神婆驱过邪了。”妈妈带着哭腔说。
“请注意谈话内容,不要在孩子面前搞封建迷信。”校长皱着眉头冷冰冰地说,“这么说,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
“好多年前了,四五岁的时候吧,也就出现过一两次。”
“于是就请了神婆?要用科学的方法解决问题嘛。”校长严肃地批评道。
“我怎么没带他看过医生啊,市里的两家脑科医院都去过了,什么CT、什么共振,该查的都查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妈妈急得把手里的包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
“要不要在家休息一阵子啊?”校长忧心忡忡地问。
“那怎么行?不行不行,小孩子哪有不上学的。据我观察也就一天半天的,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影响到学校的。”妈妈苦苦地哀求道。
原来我和你见过?
记忆一点点拆开,以前太小了,迷迷糊糊地记不清楚。但我想起我见过你了,不,是听过你。
“老伙计。”我像配音演员一样跟你打招呼。
“嘿,老伙计。”你说。
1982年7月
我独自在家,做着妈妈给我留下的暑假作业。妈妈说,就要上小学了,现在再不开始学习的话,一切就都太晚了。我不明白什么太晚了,会晚多久,但我什么也不想说。妈妈说我太内向了,以后能从事的只能是研究之类的工作,其他的工作做不了,所以现在开始就要好好学习,一定要成为成绩优秀的人,不然我的人生就要完蛋了。我很害怕完蛋的人生,所以老老实实地做着作业,直到听见你的声音。
“前方发现敌人,伙计们,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我听见一个男孩儿的声音,那么清晰,就在耳边。
“你是谁?”我怯怯地问。
“你是谁?”你问。
“你好,我叫刘乐博,今年五岁了。我来自省级机关第三幼儿园。我的爱好是画画、看书和下围棋。”我把妈妈教我的自我介绍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我很奇怪,每当妈妈要我和别人打招呼,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我都说不顺溜。可这次,我一下子就说周全了。
“我也叫刘乐博,我也五岁,不过和你不在一个幼儿园。”
原来是个和我一样名字、一样大的小男孩儿。“那你的爱好是什么?”我问。
“爱好?”你想了想,“我没有什么爱好。嗯……我喜欢看动画片。”
“你妈妈让你看动画片?”
“我没有妈妈。”你说。
“怎么会没有妈妈?”
“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和我爷爷奶奶住。”
“那你爸爸呢?”我问。
“爸爸有时候会回来,一回来就带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我爸爸很有钱的。”
“你爸爸会给你买巧克力吗?”我问。
“当然有巧克力啦,除了巧克力还有肉脯、葡萄干、跳跳糖、夹心饼干、娃哈哈……什么都有。”
那是第一次,我羡慕起你的生活,你有个有钱的爸爸,会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而不像我爸爸因为听见妈妈说,这个没营养、那个幼稚就不给我买。我特别爱吃巧克力,可妈妈会说小孩子不能多吃,作为作业完成得好的奖励,一次可以得到一小格。我会把这一小格巧克力含在嘴里,尽量不让口水碰到它,让它慢慢慢慢地融化,持续地在嘴里散发又甜又涩的香味。
我想成为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吧。然而事与愿违,我根本做不到。
“我们来玩游戏吧。”你说。
我一直很害怕和其他小朋友玩游戏,因为我怕输。或者说,我就是害怕和小朋友们在一起,害怕和别人做比较,但面对看不见的你,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玩什么?”我问。
“我们玩打仗游戏,你周围有什么东西?”
“面前有写字台还有作业本,房间里有窗户、床、衣柜。”
“敌人就要靠近了,我们先隐蔽好。准备好了吗?老伙计?”你发出古怪的声音。
“什么是老伙计?”我不懂。
“动画片里就是这么说的。”
“是,老伙计。”我丢下作业,爬上窗台,用窗帘把自己紧紧裹起来。
“老伙计,敌人已经靠近,你的枪在哪里?”……
妈妈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我披着窗帘从衣柜上往床上跳,嘴里大喊着,“老伙计,我来了,我发现敌人了!”房间里所有的棍状物体都被我拖出来,扔得到处都是。作业本被撕了,团成一只只炮弹。我汗流浃背,连内裤都被汗水浸湿。
“乐乐……”妈妈惊恐地望着我。“你在干什么?你在和谁说话。”
“不好,老伙计,我妈妈回来了。快撤。”
晚上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听见妈妈和爸爸说,“这孩子可能精神出了问题,我听见他一直在和别人说话。”
“幻想中的朋友吧,我听说过这种事,可能是太孤单,或者压力太大了吧。”
“你没看到他的样子,非常可怕,好像那个不存在的人就在他旁边一样。”
“你也别太紧张,可能过一阵就好了。”爸爸安慰着说。
“不行不行,我明天一定要带他去脑科医院看看,肯定是有精神问题了。我一直觉得他成天闷不作声的,完全不像个正常的小孩。是不是因为剖腹产的原因,不健康啊。我就说啊,如果坚持自己生的话,可能就不会这样了,唉……”
1977年11月
雷电交加的夜晚,伴随着妈妈痛苦的大叫声,大雨将至。分娩有多痛?或者说分娩之前有多痛?我不知道。产房里暖气不够足,大部分人都没有脱去外套。可是妈妈已经大汗淋漓,一丝丝呈S形的刘海粘在脑门上面,她用嘴巴呼呼呼呼地喘着气。
“不行就剖腹产吧。”爸爸心疼地望着在床上扭动的妈妈。
“我能行的,我还能忍。”妈妈咬牙切齿地说。
折腾了十几个小时,妈妈在疼痛里昏睡过去。倾盆而下的大雨把妈妈从昏昏沉沉中唤起,她睁大眼睛,看见旁边围着的护士和爸爸,一台仪器正在检测着她肚子里的我。
“胎位不正,建议还是剖腹产。”护士的语气没有一点儿起伏,妈妈听不出她是真的建议,还是出于赚钱的目的。“需要剖腹产的话到我那儿签同意书。”护士依旧语调平淡地对爸爸说道。
“我想要顺产。”妈妈执着地说,“顺产的宝宝会聪明活泼,我喜欢聪明活泼的宝宝。”妈妈的声音因为疼痛非常微弱。
“哪来的这种话。”护士一边收拾仪器,一边嘀咕着。
“老公,你要支持我,你陪着我。”妈妈拉着爸爸的手。
爸爸皱着眉头,对于妈妈的这种无知,爸爸使劲忍让着。
“我去给你买巧克力,”爸爸说,“吃巧克力可以增强体力。”
“嗯。”妈妈虚弱地说,“你快点儿回来。”
爸爸走出病房的门,他不知道他该做怎样的决定,剖腹产还是顺产。最终的决定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爸爸快速地踱来踱去,橡胶鞋底在医院的走廊上时不时擦出吱吱的声音。剖腹产的孩子和顺产的孩子究竟有什么不同?虽然爸爸知道根本没有什么科学依据能证明顺产的孩子比剖腹产的孩子聪明活泼,但妻子不断地强调这个观念,如果剖腹产的话,孩子真的会不够聪明活泼?或许会在潜意识里认为那是个不够聪明活泼的孩子?走廊尽头时钟上的秒针,一下一下向前挪动,很快就要到明天了。中午过后,进医院时填写的入院手续上,写下的“11月22日”,就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而不是十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
妈妈嘶哑压抑的喊叫声,不时传出病房。爸爸的心紧紧揪起来,即使走出妇产科大楼,在走向医院小卖部的路上,那惨烈的喊叫声依然像在耳边。一直以来,妈妈在夫妻关系中占据着主导,妈妈的话是不可违抗的,爸爸觉得如果签下剖腹产同意书的话,必然遭受妈妈的指责甚至辱骂。但现在的情况比日常生活中任何一次分歧都要紧急、严重。爸爸想要回避脑海中浮现的最坏的情况,母子双亡、孩子夭折,或者……难产而亡,但血腥的场面,和看过的这方面的新闻事件,不断在眼前闪现。“我的妻子会死掉”,这样的想法敲击着爸爸的全身,让他痛苦得喘不过气来。她会死掉的,她会死掉的……
爸爸飞奔着冲回妇产科,速度惊人,跑出一条发着光的直线,直线两边的时间被一分为二,我留在这里,等待我一生的命运。
爸爸找到护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让我签剖腹产同意书,不用管她,赶紧剖!”
妈妈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要吃巧克力,吃了巧克力就好了,快给我吃巧克力……”
那一声声的喊叫盖过惊雷,像是一个信念从那一秒开始注入我的基因——吃了巧克力就好了,我这么想,可是从来没有好过。
1988年2月
“嗨,老伙计。”你说。
“嗨。”我回应道。几次相遇后,对于你的出现我渐渐习以为常。“你出现之前,我会觉得微微有些发热,然后就知道你来了。”我问,“你呢,你是什么感觉?”
“我微微有些发冷。”你笑起来,“开玩笑的,没什么感觉,就是知道你来了。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书,”我说,“爸妈走亲戚去了,我实在不想去,就说要在家复习功课。我妈大概也不愿意带我出去吧,又不会讲话,总是一声不吭。出去的话,我妈还要经常跟别人说,我的神经有轻微的问题,向人家解释我不说话的原因。你在干什么?”
“泡妞啊,”你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在吃冰淇淋,所以微微有些发冷,哈哈。她去上洗手间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我们就不聊了啊。”
“泡妞?吃冰淇淋?”我有些不敢相信,我们还是初中生,竟然就可以约会,并且吃冰淇淋,而现在是冬天最冷的时候。
“巧克力冰淇淋?”我问。
“不是啊,我点的朗姆的,她点的草莓味的。你还真是爱吃巧克力啊。”
“漂亮吗,你女朋友?”我问。
“也不能算是女朋友吧。前几个月不是我生日嘛,就是11月23号,她送了我张贺卡,然后向我表白了。”
“等一下,”我叫起来,“11月23号,你说你生日是11月23号?”
“对啊,怎么啦?”
“可我是11月22日生的啊。”我觉得不能接受。
“啊,原来你还比我大一天啊,要不要喊你哥?”你哈哈大笑起来。
“你难道不是我创造出来的幻想中的朋友?我一直以为我们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你也叫刘乐博,因为我不喜欢我的妈妈,所以我就把你设计成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你一直陪伴我长大,我没有办法和别人正常交谈,却可以和你这个幻想中的朋友交谈。虽然我对你的友谊是真实的,但我一直认定你是不存在的。幻想中的朋友,会自己设置出生日期?”
“说什么呀,”你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什么时候成你创造出来的人物啦?”你大声地喊出来,然后又像是怕被周围的人听见似的,压低了嗓门,“我一直觉得我们能有这样的接触,是因为我们打通了两个平行宇宙之间的通道。”
“平行宇宙?”我想了想,“就是不相交的两个不同的时间和空间?”
“大概吧,大概什么环节出了问题,我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能听见对方了。”
“可是我们见不到彼此啊,只打通了听觉的通道,以及偶尔的触觉通道。却打不开视觉的通道?那味觉呢?嗅觉呢?”我一个劲地追问。因为这对我来说不好理解,或许我已经在深层的意识里把自己界定成一个有精神问题的人,就像妈妈说的那样,头脑不正常。我会去看一些心理方面的书籍,希望通过书里的内容为我的不合群、冷漠、以及出现“幻听”(你的出现)找到答案。一切都是在科学的范畴中进行的,而你告诉我,你是真实存在的,并非我想象中的,我创造出的一个和我同时出生,却有着我没有的、或者潜在的开朗性格的虚拟人物。瞬间,你的出现不再是美好的,也许不应该称之为美好。但之前,当你出现的时候,我会认为那是我潜在的意识、我内在的性格出现了,而现在,你的出现仅仅是另一个平行宇宙的一个与我同名,且年龄相仿的男孩儿,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仅仅是同名?为什么我们俩的通道可以打通?也许你真的存在于你自己的那个世界?我有一连串的问题想问。
“别和我说话了,我的妞儿过来了。”你含含糊糊地说,大概不愿张开嘴巴,怕被你的妞儿发现你的异常。
2003年9月
回家的路上,你出现了。“嗨,老伙计,感觉你不太开心啊。”我说。
“嗯,有点儿烦。”你说,“我银行工作也辞了,想创业做网络商圈。哎呀,太难啦,污七八糟的关系、关卡,这个部门、那个机构,还有基地、技术、运营、服务器、网络资源……什么都是要花钱的呀。后悔了,有点儿后悔了。可银行那种地方我也待不住啊,几个朋友倒还是不错啊,连工资都发不出了,还一直跟着我,如果现在就放弃的话,这大半年的努力也算是白费了,对不起朋友啊。唉……”你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我们高考时的事吗?”我站立在彩票投注站的门口。
“记得。在你的那个世界,比我早一天开考。你把你能记得的题目都告诉了我,特别是我最担心的作文。我记得写的是一个寓言故事。‘在一座小岛上,遍地生长着一种名为两生花的植物。它的花朵迷人芬芳,最为奇特的是所有的两生花都是一蒂双花,两只花朵亲密无间,却始终朝相反的两个方向开放,永远看不到对方的容貌。尽管如此,两朵花一损俱损,看似互不相关,却又深深相连。花期将尽时,同蒂的两只花朵会极力扭转花枝,在陨落的那一瞬间终于有了唯一的一次相对。一生相连却背对而生的两生花终于在死亡的前夜相遇,双双殒落。’你写的是事物的两面性,具有相辅相成的关系吧。我也是这么写的,不过那天晚上我查了好多资料,论证、论据、名人名言十足。所以高考成绩好得把老师都吓了一跳。谢谢你啊。”你说着说着,像是暂时忘记了资金缺乏的烦恼。多希望我有这样的性格。
“既然我们俩的世界如此高度重合,”我说,“还有些事应该也会再次发生的吧。”
“什么意思?”你问。
“明天的彩票。”
2005年9月
我一直没问彩票中了多少钱,但我知道这几年你买了一辆橘色的路虎,公司租下了整整一层办公大楼,前台又换了一个漂亮妹子。
“我在和另一个舅舅说话啊。”你奶声奶气地说。
“嗯?在干嘛?”
“在带小孩儿,小土豆,我堂姐的小孩儿。没事,我们正常说话好了,他三岁都不到,话都说不清楚,不会告状的,告诉姑姑他们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你又变成幼稚的声音说,“舅舅不会讲故事啊,舅舅说的故事都是有颜色的。哈哈哈哈。”你自顾自地大笑起来。“快,告诉我几个故事,要讲什么故事给小朋友听?”
“故事?”我想了想,“可以讲‘卧薪尝胆’‘囊萤映雪’‘闻鸡起舞’‘愚公移山’‘卧薪尝胆’‘悬梁刺股’……”
“够了够了够了,怎么全都苦了吧唧的,小孩子哪要听这样的啊。”你打断我。
“小时候我妈说的就是这些故事啊。”
“我跟你说啊,这小子逗得不得了。刚才他把我女朋友文胸翻出来,然后顶在头上,跟我说,‘我是小兔几。’哈哈哈哈,把我笑死了。”你笑得停不下来,“我跟你说,小孩儿真是好玩得不得了,你说什么他都信,而且嫩得嘛,软乎乎,滑溜溜的,说什么都是口齿不清的,太好玩了。过几年我也弄个小孩儿出来玩玩,”你笑得特别开心,“土豆啊,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呢有个人,有一天他嘭地一声变成了两个人。他就问另一个人,你是谁啊?另一个人说,我是我啊,你是谁啊?这个人又问,那你是我了,我又不是你,难道我不是我了?那我是谁啊?哈哈哈哈,笑死了。哎哎,你看哎,哦,你看不到,这小子都听懵了。太可乐了……”
突然间,我觉得你的笑声非常刺耳。这很好笑吗?这有什么好笑的。偶然的相遇中,我时常听见你的笑声,你觉得什么都很好笑,看什么都很有趣。前台的妹子、马路边的一个人、屋顶上的一只猫、朋友开的按摩中心、吃到了一根疑似阴毛的毛发、一个无聊的黄色笑话……什么都让你兴致勃勃,让你说道个没完。而我为什么没有碰到这样的事情?
也许有,但我看不到。我没有觉得照看一个小孩儿是件让人开心的事情。小孩儿会莫名其妙地哭闹,无论和小孩儿说什么,他们都完全不能理解。在饭馆吃饭的时候,会看到小孩儿吃得满身满脸满手都是油渍,小孩儿的所有玩具都是黏糊糊脏兮兮的,小孩儿做的事情永远是没有逻辑的。
我知道,我有问题。所有的人都在赞赏小孩儿的可爱、纯真,像花朵,像天使。我为什么感受不到,不只这些,春天的美景、秋天的收获,雨过天晴、瑞雪丰年……所有的关于美的事物,在我看来都是言过其实、矫揉造作。我把这些与别人不同的感受深深埋藏心底,我厌恶他们都能感受到相同的情感,而我不能。
你也能够感受到与别人一样的情绪,为什么你可以?你不就是我吗?你不是也叫刘乐博吗?你不也是二十多岁吗?我们不是应该没有差别吗?可为什么你会觉得小孩儿可爱?小孩儿怎么可能可爱,那么无知的一种生物。我听着你阴阳怪气地给土豆唱儿歌,听着你开怀地大笑。我紧紧捂上耳朵,可你的声音来自另一个时空,我在这里捂上耳朵,也无法阻止你高亢结实的笑声穿透耳膜。
“你不要再笑啦!”我大喊着,发现你已经走了。
2007年11月
砰砰砰的敲门声节奏更加紧密,穿插着肚子饥饿的咕咕叫声。“刘乐博,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门外很吵。现在来点儿巧克力就好了,想到巧克力,嘴巴里流出干涩泡沫状的口水。纯度80%的黑巧克力是最好吃的,略显粗糙,一些微小的颗粒感摩擦着舌头表面。甜味在苦味之后慢慢渗透出来,一不小心就失去了踪迹。对巧克力的贪婪就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样,除巧克力以外的甜食我很少碰,唯独对那种特殊的苦味着迷。但家里却不常备巧克力,在想吃的时候,拼命忍着,像是一种自虐,在想得到苦涩甜味和压抑住这种冲动之间,有一种心悸的快感。但有时候会忍无可忍,就像现在。
我从床上爬起来,拖沓着脚步打开大门。
“我们是宁东派出所的,怀疑你和姜一静的失踪案有关,请跟我们走一趟。”门外的人说。
“我可以去买块巧克力吗?”我问。
警察愣了愣,“现在不行。”
我被带进一间黑乎乎的屋子,除了桌椅只有一盏刺眼的台灯。
“说说看,你这几天的行程。”警察问。
“我……我在家。”
“一直在家?从几号到几号?”
“这个……星期,都……都在家。”
“谁可以证明你一直在家?”
“没……没有。”
警察不停地问我问题,有那么一会儿我开始在脑袋里整理想要说的话,可我知道,我无法面对一个陌生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我恐惧面对真实的人,也不是说你不是真实的人。但你真实而虚幻,承载着我太多的感情和语言。我依赖你、羡慕你、嫉妒你,甚至憎恨你。没有你的存在,我或许能少发现一些我性格的弊端,没有你的存在,我熊熊燃烧的怒火或许会熄灭几分。是我成就了你,你的成功多少有我的帮助,而你对我呢?你为我做了什么?除了让我在对比中更加的自卑和痛苦,让我的精神问题扩大到极限。请你出现,我的老伙计,我想和你说一些事情,清清楚楚地把真相告诉给你听。
“说说,你和姜一静是什么关系?”警察问。
2006年2月
我把牛奶、黄油在小火上融化,勺子轻轻地搅拌,看着融化的黄油像抽象画一样,在牛奶里拉出弧形的线条,直至消失。之后把可可粉放入,花了很长的时间,可可粉和粘稠的牛奶黄油才融为一体。继续加热到沸腾、粘稠。这时,你来了。
“老伙计,在干什么?”你问。
“做……做巧克力。”
“怎么跟我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了,明白了,送女朋友巧克力是不是?明天情人节。”
“不是女朋友。”我说。
“暗恋?”
“算是吧。”我把融化好的巧克力放置在冰碗上,加入少量朗姆酒继续搅拌,让其慢慢冷却。“刚到我们部门不久的新人。”
“她叫什么名字?”你问。
“姜一静。”
“我们俩的世界果然重合啊,我现在的马子也叫姜一静。”
“你,你不是结过婚了吗?”我诧异地问。
“那就不叫马子,叫情人好不好?有什么大惊小怪啊。”你坏笑一声,“亲手制作巧克力,这个创意不错,那还有什么?”
“还有一张卡片。”
“我是问真正的情人节礼物。”
“嗯?”我疑惑地问,“不是在做巧克力了吗?”
“我靠,你都快三十岁的人啦,你以为你中学生?”
“什么意思?”
“什么年龄送什么样的礼物。学生党那是没钱,送盒巧克力意思意思就行。你都工作了,哥,没点儿像样的礼物怎么拿得出手?”
“那要送什么?”我着急了。
“现在几点?你那里也是七点吗?”你问。
“嗯,六点五十七分,怎么了?”
“立刻出门,找最近的商场,大型商场那种。一楼珠宝柜台,别找黄金、钻石那种,名字洋气的,施华洛世奇、蒂芙尼、宝格丽……经常听我老婆念叨的大概这些名字。别嫌贵,知道你是个小会计,收入一般,但骗到手还是要下点儿本钱的。快快快,赶紧出门。”
“那巧克力呢?要不要送?”我问。
“送,当然要送。是加分项,又暖又有钱,女人嘛,就那么几样爱好,没有什么特别的女人,区别就在于长得漂亮还是不漂亮。按我说的办,放心,没问题的。”
我急急忙忙把巧克力液倒进模具,放入冰箱冷冻,穿上鞋子直奔商场。
一路上,你左叮咛右嘱咐,大方点儿,对待女人要舍得花钱,要让她觉得你把她当成个宝贝,其实不就是想睡她嘛,睡了之后就好办了。你明天先按我教你的,怎么说怎么做,之后有什么问题,我们迟早还是会碰到的,关于女人的一切你都可以问我……然后你像过去那样,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我买了一条项链,合金的,将近三千块。姜一静看到烫着金色LOGO的盒子,红着脸低着头抿着嘴收下。快下班的时候,姜一静轻悄悄地挪到我身边,低声说,“谢谢你的巧克力,非常好吃。嗯,你晚上有什么安排?”
2007年9月
股票页面跳出来的前几秒钟,我的手心里已经攒满了汗。今天再继续跌的话,我大概这一生都将无力偿还。几个月前,你兴奋地告诉我,你买的股票大赚了一笔。我理解的大赚或许和你所谓的大赚不是同一种计量单位。你那么兴奋,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兴奋,为什么你的命运中总有那么多的让人兴奋的事情。
“你没买过股票?”你问。
“我没什么多余的钱,而且姜一静花钱实在是大手大脚,工资根本不够用,积蓄也……”突然我停止了对你说话。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现在的你也许根本无法理解我的窘境。我们的差距已经越来越大,我们已经不是在一起玩打仗游戏的小孩儿。或许从刚认识的时候起,你就不了解我。不了解我的压抑和疼痛,你活在你阳光开朗的另一个世界。
“如果有点儿闲钱,还是买点儿股票比较好,作为投资不是很好吗?我跟你说,我炒股也有好几年了,大风大浪谈不上,给你点儿技术性的指导还是可以的。”你的语气竟然带着点儿说教的意味,“要知道主力操盘一只股票的最终目的就是获利,前提就是要让自己的成本最低,同时抬高你的交易成本,这样未来主力的利润才会最大化。所以主力在建仓期总是要反复打压,让你感觉不涨,让你感到恐惧和绝望,你绝望地卖出,其实代表着大部分意志不坚定的股民也如此卖出,结果主力吃到廉价筹码,清洗了浮筹之后一路大阳、涨停板拉升启动主升浪绝尘而去……”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像妈妈给我讲解题目,我捏紧拳头不让自己发出咆哮。你走了之后,我很久才缓过神来。虽然你说得云里雾里,但意思应该就是跌的时候一定要稳住,一卖就让主力得逞了。只要挺住就可以赚钱,是不是这样?买股票可以赚钱,我现在多么需要钱。
我挪用单位里的公款买了股票,我很想让你告诉我买哪支股票,我为什么在你出现的时候不问问你。我漫无目的地挑选了三支股票,也许股票代表着我的命运,一路狂跌。我相信你说的,要挺住,不让主力得逞,这样才能赚到钱。这一挺,几个月过去,亏空越来越大。
电脑屏幕上,“自选股”页面一片深绿。我知道我完蛋了,就像妈妈说的,“再这样下去你就完蛋了。”已经不需要再这样下去。
为什么在我身上发生的事不能在你身上重演?我多么希望你像我一样的衰败、一样的灰暗。我想要见到你,我会告诉你一支跌到死的股票,和你说,赶紧买这支股票,我这里在大涨,明天你那里也会大涨的。我想要你像我一样一无所有,我想要你死。
2007年11月
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歪歪倒倒得不能正常行走。过了好几个日夜了吧,外面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眼前白花花一片,物体只有模糊的轮廓。我摸摸衣服内侧的口袋,还好,最后一块巧克力还在。
你快出现吧,被警察逼问的时候,我真的快撑不住了。我想见到你,看看你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三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由于我们爸爸的犹豫不决,产生了两种不同的后果。我们的妈妈在11月22日与11月23日的临界点,24点前她剖腹产下了我,24点后顺产生下了你,于是,我们的世界被划分开来,在那一刻,平行的世界产生了。我的世界里,我的妈妈活着,她对待内向、害羞的我,像高高在上的神,指责、挑剔、压制、掌控。而在你的世界里,开朗的你无拘无束地生活在那个宽松的环境中。你有真心爱你的爸爸,忠心耿耿的朋友,成功并上升的事业,还有被你玩弄的女人。而这一切,是我做梦都想要得到,却永远无法拥有的。我明白,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失败,衬托出你的幸福。反之,是你的光芒对比了我的阴暗。我想看见你,看你有多得意多风光多灿烂开朗。
“嗨,老伙计,在干嘛。”你轻松的声音又出现了,“我这儿可出大事了,我这里的姜一静失踪了,你那里的怎么样?她闺蜜、父母都找到我,说失踪有一个星期了,问我要人,我哪儿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了。我也算心地善良,只好帮着找呗。就开着车这么漫无目的地兜,可这也不是办法啊。正好陪我聊聊。”
“好的。”我说着把口袋里的巧克力拿出来含进嘴里,口腔里立刻充满着香气,我忍着不去咀嚼,好让它慢慢慢慢地释放,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转身再次走进公安局,对刚刚审讯我的警察说,“我全部交代。”
“交代什么?”你问。
我坐下,两名警察在桌子对面与我对视。
我对你说,“一个月前,我发现姜一静对我躲躲闪闪,我觉得她想和我分手,或者是有了别人。”
“你们又没结婚,分分合合,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似乎是在安慰我。
“你知道我为她花了多少钱吗?从珠宝首饰到化妆品,还有那么多的衣服、鞋子、皮包,你知道一只包有多贵吗?你当然知道,你最擅长用这些东西骗女人。当然了,你比我有钱得多。我听了你的话,只要她一说,我立刻就买。这一年多,我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之后我用公司的钱买了股票,我以为我可以像你一样大赚一笔。可是股票一直在跌一直在跌,已经亏空了两百多万了,我已经完蛋了。”
“怎么会这样,是我错了,不应该和你说股票的事。”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只不过你的存在就是错误。”我咽了一口唾沫,嘴里的巧克力已经完全融化,又甜又涩。
“什么意思?”你问。
“于是,我跟踪了姜一静。我想看见她和别人约会,对,我一直有自虐的倾向,我喜欢让我难受的东西。我就是自找,我明知道她已经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我明知道她有了别的男人。可我就是想要看看。”
“何必呢。”你说。
“我一直跟踪她,直到看见她和一个男人进了一家餐厅。也许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对啊,男女之间分分合合,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用我的积蓄换了她一年多的陪伴,我们了断了,算清了。”
“就是嘛。”
“可是,我喜欢自虐,我想看看他们怎么亲热、怎么聊天,吃什么、喝什么。就想让自己的心脏一阵一阵地疼痛,就像小时候妈妈说,‘你这样就完蛋了’时的那种感觉。
“我把口罩戴上,连帽衫的帽子戴上,在闹哄哄的餐厅里溜到他们旁边一桌。我和他们背对着背,我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说话。”
“姜一静说了什么刺激你的话吧?”你问。
“不,我不记得她说什么了。”
“喔?”
“但是,我听见了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突然间我的心脏像是彻底被捏碎了。那个声音和你的声音一模一样。”
“还有这种事?”
“除了声音,语调、语气,那种玩世不恭,那种感觉可以掌控一切的口气,还有哈哈大笑的声音,就在我身后。我以为是你,但我知道那不是你,可是我又不能不把他想象成你。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羡慕你、嫉妒你,我们是存在于两个时空的同一个人,我们该像双生花那样,同时含苞,同时绽放,同样的绚烂。可此时此刻,我们俩同样的此时此刻。我坐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你开着跑车在大街上游荡,但你的公司还在为你源源不断地赚钱。一朵苟延残喘,一朵妖娆怒放。
“我无法容忍你的存在,我把怒火发泄到姜一静身上。我不能容忍我的女人,或者说我曾经的女人爱上你,即使是你的替身,哪怕是一个和你声音一样的人。
“上个星期一,我把姜一静约到江边。她说,‘我们分手吧,我不能忍受成天和一个几乎不说话的人在一起。而且你没有朋友、没有任何爱好和娱乐,你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同意了,我说分手前再吃一颗我做的巧克力吧。我把掺了毒药的巧克力递给她,她想也没想地吞了下去。你去江边找找吧,但尸体应该早就漂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这一次我帮不了你什么忙。”
我觉得胃里像刀绞一样痛,表情就像姜一静临死前一样痛苦。
“他好像是在和另一个说话。”一名警察对另一名说。
“人格分裂?那样会影响判刑呀。”
警察话音刚落,我嗷地吐出一堆白沫。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我觉得飘飘忽忽,耳边你呼喊的声音像被呼呼的大风吹散,我似乎听见妈妈说,他精神有问题啊,这不能怪他,他有精神病啊……声音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像脱去了躯壳般自由,温和的风,干净的气味,展开的双翅。我终于飞出笼罩了我一辈子的穹庐,更为重要的是,我即将看到你,看到你真正的模样,看到你死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