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书
2018-11-15海南陈波来
海南◎陈波来
退 潮
漫过沙滩与防波提的,近乎粗暴地缠绕脚踝、膝盖或腿部的……倏忽消退而去,吐出比之前吞噬的更多的那些部分:
荒芜。半截泡沫箱盖。一爿孤寂的墨鱼骨。礁石与遍地渣滓。回忆。冷。
语词曾经汹涌,一场似曾相识的模仿。
海,不可信。
我看见被你藏在身体里的海。
我看见你温柔地缠绕,一样不可信。
沙上书
我等着笔划深入平沙,沙与字词一样粗砺。一列着迷彩装的士兵操正步走过。
我把我说不出的写下来,把我哭不出的也写下来。我等着一列着迷彩装的士兵操正步走过,从浪花尖上走到云端里去。我等着沙上呈现:什么都写下了……什么都没有写下。
靠海的窗口,一面玻璃碎裂。印象里的沙与海、与海峡、与无声划过天际的一架飞机,没有了……被抹去了,连同我,连同我想对你写下的,一下被抹去了。
我说出的话收不回,我要的,正是写下的,可以抹去。
半日浮生
我就躺下来,张开四肢,让每一处抻展的关节浸透阳光,并且在江河的拐弯处,噼啪作响。我就要躺得,和这面坡地一样,坚实。陡峭。
浮。浮云,无根无系的一片雾,没边没际的一句话……
其实万物执于一念,而我有日渐壮阔的心胸。
我不说爱你,我就想着,和你躺下来,躺得和这面坡地一样,坚实。陡峭。
拒绝融化的冰
拒绝。拒绝是一种姿态,很多时候甚至是一种表达于空气中的嗤嗤作响的手势。无力啊,很多时候并非出于无理或无礼。我无法在草丛中认同所有的草籽,我无法是你们举身颓败的兄弟。
融化。融化是顺从,或者身不由己。可以立身的却虚委一地。内部的消解,轻易地历经一些不堪叨念的黑暗时辰,化为无边际的蔓延。融化是最不见骨头的交易,我要的,哪怕是融化之前的冰。
冰。冰保持着水里的锋刃。冰一度是……锋刃在缓慢失去,投向它的全部目光,在春天战栗而迷乱。春天啊,美好得可以藏起所有的锋利。我圆润,敦厚,上缴了所有兵器,我做你的春天。
拒绝融化的冰,还得融化。那不是溃散的水,是冰借了一些流畅的水意,怀抱玉碎之美,在消失,也在呈现。一点点,还在艰难地保持着对水的拒绝。你看我,在俯下身去之前,我曾昂首走过如许流年。
午夜奔跑的火焰
万物沉睡,词语开始苏醒,在一片晦暗的磨牙声中,对光与明朗有所期待。
我相信水流还在赶路,黑暗中有它怎么听都怎么急促的脚步声。
还有,我相信,还有火焰。
为了在水流匿迹于干枯的掌心之前,为了让火焰照亮词语:爱你,或者恨你,比之天亮时分,更加昭然若揭——我揣着一团火焰在午夜奔跑,我跑着跑着……
四野阒寂,我成了跑向你的火焰!
伪装者
我愿意听你那样说。我听出话里有话,有花团锦簇,有江山秀美……我愿意相信,说的比唱的好,是一种多么的好。高速路穿城而过,盛满花开一样的喇叭声。我愿意看见,远方,一个人人都能抵达的远方,在下一个写满欢迎词的收费站后面。我愿意想象,你如何的,手中翻覆云雨,袖里藏留乾坤,皇帝有新装,丞相有眼泪。伪装者很容易成为我们自己。只是这么多年了,只是我已耻于伪装……我承认我做过伪装者,我愿意跟她那样说,话里有话,有花团锦簇,有江山秀美……我愿意她相信,说的比唱的好,是一种多么的好。
从此以后
不说从明天起,明天太远。星空有星空的悬垂,大地有大地的铺伸,只有光、浮尘、瞩望和吁叹在交集。不说关心人类,人类太过浩繁。说关心人类的人,先得关心自己,像一根细弱的丝线,必得关心将自己穿过去的针眼。
哦,针眼,所有绵纤质的个体穿过沉沉铁幕的唯一通道。它通往的,不过是被补丁缝接或伪饰的生活。请你让它留着,不要拿走它不要任何一点随心所欲的改变。
从此以后,我贴近蝼蚁,转而关心在大地内部微不足道的穿行与劳碌,你听到的哭声低咽似无,你听到的叹息是幸福的喘息。
渐渐被遗忘的月光
对月光的熟视无睹,因了更多偏重于月亮本身:
我们如此专注地,在一张黑纸上描摹月亮的阴晴圆缺。
词句在我们中间,但我想对你表达的,常常词不达意。红眼航班与舷窗外闪烁的机翼使得直来直去的飞行变得疑幻,我们思念并相互安慰的意义,变得如纸轻薄。
奔波得已然忘记奔波的初衷,渐渐有更多的熟视无睹和充耳不闻。
更多的模糊。
我们中间,岂止是渐渐被遗忘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