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
2018-11-15河北
河北◎高 晶
初雪后的乌镇黎明
扶着光圈,这光圈,是雪花与蚕茧一起缔约时的鸿笺。
水上楼阁生,天青色鸳谱探出水纹之下的流年。
佛,可以破例不必醒来,可是谁又在微微打着哈欠?
那点着眉心痣的宝儿、巷口卖蓝印花布的阿婆。
百米朝天蹬的蚕花竿,嘈嘈切切:“此生何以报君恩?唯有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
乌墩过了即青墩。雪后,江南水域的一叶龙涎香,又如宋词中的象牙板: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
民国女子耳边的翠羽明珰,在烟光袅娜的间隙,打开枕水人家的唇齿,扶着乌镇,浮槎泛游,船工船娘水陆交织的生涯,如车溪水的一个个漩涡。
仿佛正赶着一个失魂落魄的读书人,东西南北栅送了又送,送过西栅七十二座小桥,测着夜与昼的距离,叨念“瓜瓞虽遥,芳枝无远”,生出无数自己,却送不走,乌镇的雨雪晨昏。
谒茅盾先生故居
他一定是从乌镇香市认识蚕农“老通宝”的,江南梅子黄时雨,石阶下倒了的三白酒坛沥滴不止。
缫丝房里发出天裂巨响,整个乌镇,是一丝不晃的乌篷船,晃的是水、一把苍老的骨头、一座水上的坟。
他习惯了天竹和棕榈的幽暗,马头墙上苔痕仍浅;
黄浦江码头,总是漂来几双“芦柴棒”的烂鞋,或者饿殍的牙齿;
深绿的光泛滥,像解开胸口第二道扣子的年轻女子,还未白璧,就已玄黄。
一抹胭脂泪,落在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他望着天井,手心汗珠沁润湖笔与祖父发黄的旧书。他的目光,越过谜宫一样的河道和溪网。
终于抵达,那个故乡乌镇,比比皆是的林家铺子和它的杉木门;那些背影,逐渐与落败的地藓,筛出两个时代交接生出的一些孔洞,直到落下,毫无乞怜状的阳光。
在乌镇读木心
长窗后面,掩着“大雪纷纷的情欲”,男子抽着廉价纸烟。他要找的财神湾,被河泥填埋旧迹,像练习生的油画一样斑驳,这折磨死人的老式童年啊,他开始区分布料和脸色一致,脸色和水色一致的船工。车溪水,与他们的血液在争夺着水速和单循环的拍岸声。
很强的凝固感——大清邮局、百年药店、粗叶茶水、加糖黄酒;
匆匆赶路的人,唱着声声慢,雕花木檩上的龙,旧居通道碎砖蒿莱;
他恨这个地方的速度超过了他慢的欲望,他的欲望很快腐烂过度,水,不再记起乌篷船的年轮。
伽蓝寺的雨声已经作古,衔命凭吊的使者,找不到主人。他命名着诗里的中国汉字鹤臂与螳形,都是借一程山水抵命的人,乌镇的当铺不赊金银细软赊光阴,杉木老门的吱呀声,仿佛一遍遍呻吟“死咯”,疼得他打着激灵,又仿佛从未漂洋过海。
面容清癯的是树,石级可及水面的桥堍,都比他年轻,都比他好看;
这时,他抓住了自己的影子,是的,水生几代,一圆片一圆片地拍着岸,不起水花,就像他倒地不起可立时归葬的灵柩——
儿时的乌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