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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场

2018-11-15

雨花 2018年10期

容 铮

我总是要等到最后一个下班。但却总是能及时看看表,还差十分钟的时候,我心里就开始骚动不安、充满期待。当然,并没有什么值得期待。

临近下班三分钟,我便大声打个疲累不堪的哈欠,右胳膊一横,把脑门枕在臂骨上呼呼大睡。否则二三十个招呼打将下来,一定会打得我嘴涩眼殇、昏昏沉沉。刚开始还会有人过来询问,或者掰开我的脑袋看看我的脸,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他们大概已经把我当成神经病。一等说说笑笑的声音相互交织、叉托着逐渐脱离了大地的吸引、浮荡起来,我便摇晃着脖子打个激灵、精神一振。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把陶瓶面上的一层灰色颗粒用抹布擦干净,把它竖起来,放在桌子右上角。把蒲垫前后弯折、托起来,绕过门口那把黄泥靠背椅,一倾,半黑半灰的颗粒堆成的小丘开始泥石流一样淌落。你可以看得如此清晰,就像放映关于流沙河的灰白慢片;又像是沙漏,只不过是单向的、开放式的,正像此时此刻包围着我们的时间,一去不复返——虽然总有新的时间前来补充,但正是这些新的时间,在夺走我们的生命。我看到垃圾箱里腾起一股微弱的土烟,我总是倒得如此之慢,是同事中间腾起土烟最小的,他们总是随手一甩,有时候为了倒得干净一点还故意使劲抖两抖,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最后,总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享受”乌烟瘴气的后果。而我如此努力地保持空气清新,又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时候已经没有别人了。

屋子里只有我又坐回了办公桌旁。我掏出一支烟,点上,静静思索片刻。或者说,有那么片刻的时光,可以摆脱“思索”,可以让像洪水一样汹涌澎湃的思索暂停下来。只要我紧紧盯着烟头的那一点红色火焰,静止的火焰。要把自己的身体变得像蚂蚁一般小,沿着黑色石柱缝隙里的白色天梯努力向上攀爬,爬过一块巨大而光滑的黑色石板,爬过直立起来、广阔无垠的毛茸茸的褐色原野;在褐色原野的尽头,有一片花海,这片花海的中心像倾斜的悬崖一样高高耸立,越过其制高点,再往下,需要抵抗住自身重力的下压和头重脚轻的眩晕,当然抵抗不住也没关系,只要你足够柔软,就可以毫发无损地跌落于仿佛一头大象的腹股沟里;从“腹股沟”里爬起来,继续往上,你已经到达了天堂的边缘,天堂是象牙色的,越过一座缓坡,会有三三两两乳白色尖端透明的小丘供你歇歇脚;继续往前爬,你会遇到一片稀疏的黑树林,黑树林里的树木全都没有叶子、枝杈,像一根根光滑的黑色石柱,你会猜想,这准是被长寿和无聊折磨致死的神仙的坟墓;黑树林的边缘,有一坑巨大而血红的裂谷,裂谷两壁排满竖刻的沟壑,沿着这些沟壑往下望,你会注意到城墙一样整齐排列的、巨大的白石头包围着一个黝黑的洞窟,传说中的巨龙在洞窟深处翻滚;你吓了一跳,赶紧沿着谷沿跑,终于跑到一根白石柱子上;在面粉色密布环形横纹的石柱尽头,你找到一座正静静燃烧的火炉,青烟弥漫,靠得越近,你就越能体会到火的可怕,虽然并不张牙舞爪,却能够一点一点蚕食你脚下的石柱,让它一截一截缓缓燃烧起来,白色变成鲜红、亮极而暗、血红,白石爆皮、卷曲,暗红萎缩成灰黑,再次卷曲、破碎,灰烟开始跑过来呛你的喉咙;你步步后退,但燃烧的火却前进得更快,不紧不慢地朝你追赶,不把你卷入其中、彻底焚化,大概是不肯罢休的;而身后呢,是巨大的食人肉龙……你进退两难;你原本是来寻找天堂的,却掉进了地狱里,真是……

手指剧痛、抽搐,猛一抖,烟火掉在裤腿上。一阵慌乱的拍打,却把火球更深刻地摁进裤子里……灼伤的手指把我从梦游唤回到现实中来。我的胡思乱想再一次及时得到惩罚——大腿内侧的裤子烧开指肚大小的一个洞,露出开始发黄的一撮丝绵,丝绵表面布满了烧焦卷起的黑色颗粒。

还好这个地方并没有吸引我的女人,衣服破点儿也没什么。我掸了掸剩余的烟灰,又把腿挪回桌子底下。右手边有一团抹布,现在我正把它在手掌间摊开来,手指撑着把刻刀包上,仔细揩抹干净。这真是一把漂亮的刻刀,纯钢柄,刀头是钛钨合金,薄薄的锋刃闪着青光。靠近刀尖的刀背是一个斜坡,滑道一般稍稍卷起,中央有细细的凹槽,你如果把一粒小米放进凹槽,它就会像一个调皮而胆子大得要命的孩子,蹦蹦哒哒飞到半空里去,沿抛物线落入深渊。我正用指甲掐着布片嵌进凹槽,把里面挤满的又细又碎几乎板结成一体的灰尘清扫出来。我之所以喜欢上这个活计,就是因为喜欢这把刀。我抚摸着刀柄上密密缠绕的丝线——真是好线,从未向尘土和汗水妥协,让它们只是在表面凝成了一个脏壳,轻轻一敲,便碎成一块一块剥落的油漆般坠下地去。

我终于锁上车间门,向工厂大门走去。在那里,我会和传达室的老大爷打个招呼,我会注意到从他布满皱纹的嘴角颤抖着说出的:“噢!”然后这个“噢”引起的振动迅速传到喉结,喉核在里面一上一下滚动。我会看到他还笑了一下,虽然他是那么地不习惯微笑,以至于你会以为方才只是个错觉,只不过是胡子尖儿被风吹得抖了一下,冷风吹得面部肌肉缩了一下,之后,立马被惯性抹平。

因为我总是晚走半个小时,所以赢得了个工作认真的“好名声”,其实我不过是在擦刀。

马路之上翻滚着车轮激起的一团团漏斗状的土雾,密密麻麻的尘土团原子弹般炸裂开来,把整条街道染成了土黄色,气体逐渐变成了流体。上下班高峰期,就会成为面包状固体,你必须把车速加到最大,才能够一刺而入。当然一定要瞪大眼睛,否则很有可能被疾驰的巨大车轮轧成一张薄薄的相片。因为要重修远处的另一段路,很多载石灰、沙子、石子的大卡车整日在这段道路上奔驰,把这段路轧得支离破碎、不成模样。不过不用着急,明年又会反过来重修这段路的。

我伸开手指,小心翼翼在黄土堆里摸索,支着耳朵,倾听巨型车轮的轰鸣。有一部分尘土像一条条小尾巴,跟着我来到小路上。

这是一条黄土路。两个月没有下雨,表面已经浮起了一寸多厚的黄土,加上从外面大路飞过来的,总厚度早已超过两寸。走在上面,就像走在雪地里,就差没有踩在积雪上的吱吱声了。道边的树木也变了颜色,又粗又硬的树干上,原本凹凸有致的皱纹已经被填平了大半,看上去简直像小孩子用橡皮泥捏的。树叶也戴上厚厚的黄土面具,连鼻子、眼睛都不露一个,被粉饰得虚伪无比。路旁有一道肮脏的水沟,沟里的水几乎蒸发殆尽,只剩些潮乎乎的残枝败叶在里面。

土路尽头往北拐,是一条更窄的土路,走了那么五六分钟,就到了我租的房子。大门开着,房东大嫂正弓着背、扎煞着手在骂小儿子。她那小儿子比她家的狗干净不了多少,鼻涕一大把,皱着眉头翻白眼瞧着他娘、懵懂得很。一看见我,房东大嫂笑了,不好意思地解释:“你看这孩子,不听话!”

招呼过之后,我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电饭锅有两个档,一个500瓦,一个800瓦,500瓦加800瓦,就是1300瓦,同时开着,菜会熟得很快。将近两个月前的一天,那个800瓦的档坏掉了,于是做饭的过程变得漫长。起初我每天都想着应该去修一修,因为懒,一直没能成行。后来终于找准机会、下定决心要修一修了,掐指一算,已经凑合了一个多月。既然能凑合一个月,也就能凑合一年,能凑合一年,也就能凑合一辈子,况且我也不可能一辈子用它来烧饭。慢也有慢的好处,菜烧得比急火好吃,书可以多看两页,不看书,也可以多发会儿呆。我要那么快干什么呢?于是我拎着锅刚走出屋门,就又回来了。

整个夏天,十顿有九顿,是干煸长条豆角,另一顿是烧茄子,也只是在想到“单吃一样恐怕不大妥当”的情况下。我一向可以把一个菜重复吃上两个月甚至更长,直至彻底厌恶。但也不能说“彻底厌恶”,隔上一年半载,我又可以吃得津津有味儿。这个月我的主打是“大白菜烧蘑菇”(当然,白菜主打,蘑菇算佐料),现在锅里的,就是这一味。

对待“吃”的态度,基本上也就是我整个的人生态度。对感情也是这样,假如身边有我喜欢的女人,我是一定会喜欢上她的,一直喜欢到很长时间不见面,身边又有了一个值得喜欢的女人。我的身边,已经长久没有这样一个女人了。而且我发现,能让我产生感情的女人越来越少,欲望并非感情,我发现自己是越来越深陷于欲望的泥淖里,离感情越来越远。无论怎么说,真正爱过的,当然只有一个,但现在已经死了。我说的不是肉体的死亡,而是精神的消亡,我遇到她的时候,正是她这一生最好的时期,还未来得及被浊世污染。一想到她,我原本饱满的精神立刻干瘪下去,饭也吃得无滋无味,甚至并没有吃完。

第二天我去得很早,坐在工作间里发呆。别的人都还没有来,天气有点儿阴沉,正像在想着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她原本清晰的面目逐渐变得模糊、被悲哀软化。原本乳白色的工桌有些发暗,就像忘了擦抹、蒙着一层细细的灰尘,我是在用抹布擦这些假想的灰尘的时候才注意到窗外的天气的。我总是在错觉中生活,每一刻都在发现我的认知、感观多么荒谬。但也正是这种荒谬,给我每天的生活带来新鲜感,不然我早就真的变成一个疯子了。

趁他人还没来,我打开门窗,又点上一支烟。一边慢慢吸取,一边欣赏我昨天刻在陶瓶上的一只“秃鹫”——当然,别人刻在上面的都是“鹰”。正因为如此,我的活计才老是通不过。

除了“走型”之外,我工作起来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总是陷在“细节”的泥淖里不能自拔。就像古希腊哲学家芝诺假想里追赶乌龟的阿喀琉斯,因为对过程的无限分割,而只能原地踏步。比如一支羽毛吧,我一再思索,应该从哪儿下笔,每一笔出来都会有不同的效果,是否符合羽丝和羽杆的区别,这是需要掂量的。最让人感到难以下刀的,是羽杆的尖端,这儿总是有点发黄,尖端必须隐藏在前面的羽毛里,所以真正的顶点恰恰是不能出现的,那么,让我得以开始的起点到底在哪儿?如果稍微过重,肯定会显得突兀、不够真实,像从鹰肚子里顶出的一根棍子。而太轻呢,又不足以让羽杆和羽丝产生区别,让人只看到一大片糊糊涂涂的羽毛仿佛受伤之后黏在了一起,这样的鹰,实在是太没有性格了。在我心目中,鹰一向是自由的使者,我必须要让我的鹰展示出它的自由……

就这样,时间白白流淌。九点半,同事们纷纷放下刀去厕所的时候,我还没有下笔。同事们又是羡慕、又是看不起,甩着手脖子窃窃私语:“看这个偷懒的家伙!”但实际上,我既不“偷”,也不“懒”,我只是过于认真和仔细。我的思维根本没有片刻停顿,手里的刀一直因为捏得太紧而轻轻颤抖,放上去、拿下来、又放上去……只不过,在这个“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时代,我这种人永远是不受待见的。

当我终于打定主意,刻下第一笔的时候,接下来的过程,似乎变得轻松了一点儿。有时候“唰唰”声甚至会引来别人惊奇的目光。但这种精神勃发不过是金光一闪,我立刻变得沮丧下来。我自己也意识到已经陷入了细节的泥淖,完全把“自由精神”抛诸脑后了。于是,我再一次思索,应该如何表现“自由”。结果我又一次停顿在那里,呆住了。引来别人的“噗嗤”一笑。

就这样,停一阵、快一阵、慢一阵……当别人的四五只鹰已经摆上桌头的时候,我的第一只“鹰”还差一双利爪。又有人甩着手过来看热闹,我的作品甚至吓了他一大跳:“我的娘唉!这是啥?秃鹫么?哈哈哈哈哈……脖子里毛都扎煞着……”“哇!”“噢哟!”“啧啧……”于是,车间里炸了锅。我一边偷笑,一边从热闹场中脱身而出,忙里偷闲也去了一趟厕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车间里的“开心果”,任何人都能从我这里找到开怀一笑的理由,找到自信,找到自我陶醉的坚实基础。

可以想象,我必定是这儿工资最低的。除了房租、几本旧书、最最便宜的衣服之外,我只能吃上最廉价、但也还健康的蔬菜。

这会儿我正盯着“秃鹫”脖颈上已经有扎煞开趋势的羽毛,想着应该怎样把这种趋势遏制、隐藏起来。工资少点儿倒没什么,我实在是不想成为“公众人物”,我只想悄无声息地活下去。不过公正一点儿说,除了我刚才说到的那两三个场景,平时大家对我还是非常温柔、和蔼的,这也是我之所以不想离开的原因,我知道其他地方更不适宜我生存,连块馒头也混不上的。

有点儿不对。我终于意识到,往常这个时间,屋子里早已吵嚷起来,互相在分享各自搜集到的新闻。但今天早已过了上班时间,屋子里还静悄悄的。我开始想到,原来今天休班。我是如此地没有时间概念,还在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习俗。这会儿同事们肯定都在睡大觉,九点半左右,他们会收拾停当,骑车、开车,或者挤公交车去市中心闲逛、购物。六天的辛勤劳作也就是为了这一天的狂欢,然后,明天的新闻比平日还要多一点。读到这里,你如果以为我每天沉默不言、一语不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还不了解应该怎样更好地隐藏于人群之中,你每天至少要主动参加一场讨论才行。而且我还要更积极,我总是能及时抓住别人忽略的要点,从特殊角度引导、深入、转变方向,最后把他们推向不知所云之境,让他们在那里多待会儿,就会把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一个孤僻、倒霉的人是非常引人注意的,时时刻刻牵动着某些人的心思,你必须明白这一点。有时候我还会附和着别人的笑声更其大笑,以表示我的存在和参与,虽然偶尔笑得并不恰当,正赶上别人笑我的时候。不过,一看我模糊而疑惑的表情,人们就笑得更欢了。

我非常高兴,就又点燃了一支烟。从烟雾中,我看到她的眉毛如此清晰、表情如此温柔,正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秃鹫”还在向我招手。我煞有介事地拿出刀来,胡乱刻了一通,让扎煞的毛更其扎煞。想到好不容易有个没人嘲笑的日子,我又狠狠地在上面刻了几笔。

把“鹰”彻底刻坏之后,我像个小偷一般灰溜溜地逃出了工厂,仿佛我刻坏的是别人的陶瓶。我是如此兴奋,以至于都快蹦起来了。

在我的住处停着我的“宝驹”,平日我是不骑它的,但一到休班,我就会把它推出来。因为这头“宝驹”出了点儿毛病,所以不适合短途旅行,只适合长途跋涉。说是出了点儿“毛病”,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毛病,只是它的链条缺了两三节,连不成环了,成了个拉长的倒“U”形搭在前后两只轮盘上。这个车没有过硬的技术是绝对骑不成的,要这样操作才能让它载着你前进:把脚蹬静止在适当位置,跨上车鞍,右脚前蹬,左脚离地,左右脚配合着前蹬半圆、立刻后撤——这是最难的部分,稍微过一点儿就完,撤得太快也完,这时候要靠搭在后车轮上的那截链条的重力把整根链条往回拉。这样就完成了一个循环。

我可以保证,这是世界杂技史上的奇迹,所以我为此感到非常自豪。虽然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通常我就是这样骑着“宝驹”,虽然速度缓慢,但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地在市里逛完休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