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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小的酷吏

2018-11-15成都凸凹

雨花 2018年10期
关键词:青城办公室

成都凸凹

经了这些事儿后,曾帮办的胆小在全县是出了大名了。说起这个叫青城的县,连省城都知道,有两大,一是地界上的山大,一是山里人的胆大。就算胆不怎么小的主,一到这个县,两两对比,就小了,何况,曾帮办的胆是真小。

窝在莽莽苍苍的岷山里的青城县,是我的出生地,隔个三年两年的,都会回去看看。每次回去,总能听闻到一些有趣的故事。正因为只是出生地而不是成长地,待的时光有限,故事就拖泥带水,总也听不到尽头。这次回去,又听了几个。其中,曾帮办的故事,异趣,荒诞,觉得很有些意思,就把它记了下来,放在这里。

曾帮办刚来那阵,一接到案子,就分三步走,一步一事,条分缕析,利利索索。首先看材料,跟着审讯,最后开单子。他看材料看得很细,像一只耳聪目明的鸡,一路走将过去,没有一粒菽粟可以逃生。材料分别由县知事公署所属的警察所和司法科形成并提供。他看材料,不是看材料的好和不好,而是看材料的疑点。那些文理不通的地方,那些辞不达意、语焉不详、句式异动、文采突兀的地方,就是他认为的疑点,即藏有伏兵、挖了陷阱的所在。遂左手摁纸,右手出笔,只管让狼毫在这些地方留下只有他才理解的形迹诡谲的嗥声和足印。

所有的材料都有疑点,因为所有的材料都不是他亲审亲讯后形成的,包括司法科的材料。司法科的材料是他的手下孙秀才、贾三等弄出来的。这样,就有了第二步。第二步,与其说是对嫌犯的审讯,莫若说是对神出鬼没飘忽不定的疑点的揪住不放。

曾帮办的胆小是在第二步才被发现的。按惯常的套路,审讯就审讯呗,狱警把嫌犯从关押处带到旁近的审讯室,绑缚在一根明柱上,他就带着做笔录的孙秀才踱着官步进去干活。但他不。他认为条件还不具备,工作场面有碍观瞻。他的意思是,他面前的嫌犯,身上不能有血,因为他晕血,自小就晕,杀鱼都不敢看。最夸张的是,洞房之夜,新娘子为炫示自己的贞洁,把垫在身子下的一块四方白锦拎起来展示给他看。他不懂新娘子的意思,遂扭头俯身看了。还没看清白,便晕倒在床边,一滑,又到了床下。这一过程,使他的身子再一次出了水,先前是汗水和精水,这回是血水——他的背腰被脚踏板的楞角硌出了血。

现在,他把他的意思下了一道命令,这样,狱警就多了一项麻烦,进审讯室之前,先带嫌犯去井边擦洗因抓捕和前期刑讯产生的血污。这多出的麻烦事,不仅让狱警不舒服,更让嫌犯不习惯,以为这是要抹头的前置程序,结果把普通的一个疑犯,弄得羞羞答答胆战心惊或豪气冲天。

一个人晕不晕血虽不能成为衡量其胆小与否的标志,但晕血终究是包含有怕血、怯血的意思。一个胆大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呢?胆大的人,就是不知道可怕的人。加之,从这个发现,再联想到他第一步的怪癖,上至陈知事,下至贾三,全公署的同仁,这才相视一笑,知道了他的胆小。

在第一步看材料时,由于看得细,就多费了工时,本该日间干完的活儿,顺延到了晚间。这是一方面。顺延到晚间,还因为这地方属于司法的活儿太多,而人手又有限,把一天的活儿排来排去,最终只能把相对单纯的看材料的活儿排到晚饭后干。不就是干夜活儿呗,干就干吧。曾帮办当然要干,不过,干的时候,还会拉一个人,跟他一起干。说是跟他一起干,实际上只是待在公办室外的走廊上,走走,坐坐,视线把办公室的门挂到,就行。这百无聊赖的活儿怎么看都像警卫,但实际上又不是。警卫的人,总得带一件武器吧,刀、枪,或者一根桑木棍都行的。但走廊上的人,两手空空,像丢了女人的闲汉。再说,哪需警卫呢,堂堂民国的公署,不能不布置值夜班的警卫吧。只不过夜深人静的,二三个警卫盐一样撒在这座三进大院里,一点声息没有,还不跟没人一样?直到离开青城,曾帮办办公室的夜窗总关着,因为院坝那棵百年黄葛树的一根枝桠伸上了二楼,像什么人把一架木梯搭在了他的窗沿边。

真是撞了鬼了,一群干夜活儿的人,不知自己干的是什么夜活儿。这活儿由司法科的三个科员和两个技工轮着干,心里骂骂可以,躲是躲不开的。

直到发现了上司的晕血,这拨吃司法饭的,人见人怕的爷们才恍悟过来,原来上司是个胆小鬼,怕血,也怕夜。原来自己不是警卫,只是一个出没于走廊的夜陪者,屁事没有,陪着上司,看上司干夜活儿。而上司需要夜陪,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胆小。

直到把上司从知事公署内的办公室送到公署外的住房处,才算陪夜结束,才能转身返家。他们私下里取乐,幸好只是陪夜,要是令我等侍寝、伴寢还咋个活?先前以为干了白干,后来才知干了不白干,这才打了个调,脸色一抹,由骂变夸了,由嘲笑变赞美了。

直到曾帮办的胆小大白于天下后,知事公署里的同僚才知晓了他为什么非换办公室不可。

曾帮办从成都法政专科学校毕业,到青城县谋职,抵达县城的当天晚上,陈知事第一时间就在二郎神酒楼设私宴招待了他。翌日,从佩挂有一身戎装的袁世凯巨大个照的陈知事办公室领了公干出来,陈知事又亲自把他送去了他的办公室。陈知事问他,还满意吧,不满意的话,重新调整,重新布置。他把搁放有桌椅、茶几、衣架、花摆、文件柜等的办公室扫视一遍,说,嗯,好,谢谢知事关照。他其实是不满意的。他什么都满意,或者说什么都不在乎,但他在乎他座椅背后墙上的挂件。依他的理解程式,这身后的挂件,是靠山。靠山不稳,座位不稳。现在,这座靠山,是陈知事请当地名画师订制的一幅包公断案图。而他心仪的靠山,则是另外的。按他的秉性,想当场就表明己意,又想,就职第一天,不多事,还是过两天再说吧。不承想,他的心思,被一路侍候的孙秀才猜度出了眉目。

待办公室只剩下他与孙秀才二人时,孙秀才寻了个话缝儿,自自然然地把一个信息透露给了上司:这公署里有很多规矩,陈知事也颇多讲究,比如各办公室墙上挂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挂袁大总统的画像,只有一个办公室可以挂,那就是陈知事的办公室。不如此,怎么宣示行政主官与其他吃公饭者的区别?听了孙秀才的信息,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孙秀才不禁暗自得意于自己的道行。

他的心思,孙秀才猜着了:上司对办公室的靠山不满意。猜着了,却猜岔了。他的本来意思是,包公图画得有些拙劣,这个水平的画,挂他办公室,他脸红,墙也脸红。他决定得闲重画一幅,他亲自画。趁换办公室,他换了画。他画的不是包公图。他还是佩服包公的,但算不得十分佩服,他对包公的断案尤其刑讯水平持保留意见。他画的是山水画,准确地讲,是山河图。他认为,既然以画为靠山,那画就不能拙劣,得站得住立得住。他还认为,天地之间,没有比山河更牢固可信的靠山了,也没有比山河更广大的格局了。在曾帮办离任履新辞别欢送宴上,陈知事只对他提了一个要求,要他的山河图。他答应了陈知事的要求。反过来,他也向陈知事提了一个要求,陈知事也答应了。他提的要求,是举荐一位留日学子到青城当教育帮办,司法科的缺,由原先的教育帮办顶。孙秀才却想,山河图好是好,但不是哪个主人都能扛得住的。扛不住,意味着被压着,喘不顺气,翻不过身。又想,武的来拉屎,文的来擦屁股,武的来折腾,文的来平服,嗯,这是个理儿,顺。孙秀才多干了几杯,高兴,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享受与知事同桌吃酒的待遇。

曾帮办是到任的第四天上提出换房的。

他提出的道理是,这间办公室阳气太足,又不关风,而他命中缺水,又怕风。他提出换到大院南头那间房里去,那间房是仓库,阴暗少光,终年无风。他说,不换房,他头痛,周身痛,做噩梦,睡不着觉。他的道理没有道理,但陈知事满足了他,令总务科把仓库拾掇出来,给曾帮办做办公室。陈知事其实是满足了他的怪癖。陈知事能当上知事,在于他的通情达理,他非常知道这世上的人,都有怪癖的一面,这人这怪,那人那怪。少见的人见不了这些,而他是一位见多识广的有教养的官员。他民主,很少对民主自由的县议会发声,但他一发声,必是铁律。他自认为这得益于他的美德和知识。

找些道理,以好换次,确实没有道理,但对于曾帮办而言,却是有道理的。嗣后,即当他的胆小暴露无遗后,同僚们也一致认为有道理了。是啊,胆小这玩意儿就是白骨精,不管怎么变,孙悟空一眼便能看出。

原来,不仅他的时间怕——怕夜晚;他的眼睛怕鼻子怕——怕血的颜色和腥气;连他的耳朵也怕——他居然怕听到嫌犯受刑时发出的如诉如泣鬼哭狼嚎的声响。四天时间里,刑讯室工作了两次。他忍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将来未来时,忍不下去了。刑具与嫌犯联系在一起产生的声响,七拐八弯,穿过五六个房间的隔障,到了他的办公室,然后,分成两股,一左一右,贴着脸腮,钻进他的耳洞,盘旋、操练、敲锣打鼓。

经过反复考察、研究、比对,他发现,只有南端旮旯里的那间仓库,才是逃避这道声音的陶渊明的桃花源。

曾帮办,文文弱弱,说话比女人还细声细气,身形比一根竹竿还瘦高。干干净净的肤色,白得吓人,像棺椁里爬出的僵尸。最让人怜惜的是,他居然患有严重的肺病,成天咳喘不休,有时,好一阵咯,最后咯出一团或浓或淡或多或少的血沫来,直到昏死过去。这样的身况,还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浑身上下透出一种异常而又好闻的药香,香力柔绵,出了县境还能略有余香。

一个胆小如鼠的主,还摊上了这么一副身子骨,扛不住折腾,经不得惊吓。

一个胆小如鼠的主,怎么能胜任司法科的头儿,怎么能拿下方圆百里地盘上喷着杀气藏着血腥怀着阴谋的一宗接一宗的案子?文弱的人干武烈的活儿,还不相当于把他成天架在火上烤?所有的人尤其是县议员们都等着看一场好戏,只有陈知事提心吊胆,揪着心,一会儿矛一会儿盾的。

谁都没想到,这只胆小的鼠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的名下,不知有几多冤魂屈徒。他那么胆小,竟不是善茬。

曾施“洗监”暴行,将关押在监者,一次全部杀害,被青城县人怒称为“屠夫”。

1913年,2月,逮捕从秦岭方向来的17人,以“土匪”嫌疑罪名,杀害于大坟包。6月,张树南之孙因偷兰国桢两包茶叶,亦被其杀害。9月,杀罂粟种植户22人。

1914年,正月初二,一次杀7人。4月,杀强奸犯杜壮国,吊人头于东城门。

农民董维章为还赌债,卖自己家苞谷4斗,其父董全三想借曾帮办之威,教子戒赌,却被杀。农民廖天棒路过县知事公署门前,无意抬头张望,即被诬为贼娃子遭其杀害。

……

这些信息,是我按照县城朋友的提示,从一篇收录在县政协文史资料中的口述回忆录《曾帮办逸闻》中摘抄的。这篇文章让我如获至宝。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银杏把黄金弄得满地都是。我想立即见到文章的口述人。口述人没找到,却找到了笔录人。笔录人就像生在世间只为等着我的到来,见到我,一点不惊讶,只顾欢喜异常,滔滔不绝地口述曾帮办的故事。可他的口述,我记下来,一看,完全就是他三十多年前的那篇文字老辣的笔录。他的背功之好,让人惊佩。

我把他请到县城最高档的南桥茶坊说话,趁他口干舌燥喝茶的间缝,赶紧发问,口述人呢?他像没回过神来,直到把茶喝舒坦了,抹了胡子上的茶液,才说,死了。又说,他要是没死,该有102岁了,他是二十年前离开的县城,是他的幺女把他从长子家接走的。他走后,长子一家也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文章中开列的有关曾帮办残酷行为的清单,我是不解的,更是存疑的。案例中的罪行,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有因有果,有的无因只有果。单独的一个案子,孤立地看,是成立的,可把它们放在同一处行政区域,同一个人身上,又是彼此排斥的,矛盾的。别的姑且不表,至少,有两点,让我忍不住发问:一,治县的法典边界在哪里?二,曾帮办的权力边界在哪里?但很快,我为我的思考和行为感到了好笑。毕竟是百年前的旧事了,毕竟只是民间乡野文学,我这是较得哪门子真啊。

虽然没寻到一篇文章的口述人,但有关曾帮办作为酷吏这一面的传闻,还是多多少少零零星星地从县域内乃至县域外那些口头文学爱好者的唾沫星子中传递了过来。有些诡异的是,我随便问什么,他们都能回答,都能自圆其说。问题是,他们能自圆其说,我却不能自圆其说。因此,我只能采信一部分,放弃一部分。这样一来,又发现,我更加不能自圆其说了,只好把放弃的部分像收回风筝一样,顺着线,一把一把收回来。

其实,曾帮办在青城县的名声更多的是由他的残暴构筑的。他的胆小,主要盘旋驰名在县公署大院,逸出大院的部分本就稀薄,被时间的风一吹,就更稀薄了。

前边说了,曾帮办处理公务分三个步骤三个板块进行,即看材料、审嫌犯、开单子。其实,前两项工作,也可像合并同类项一样,归为一项。又其实,他所做的,就是将一篇虚构和非虚构杂糅的文章,改写成一篇纯非虚构文章。不否认,他是一位想象力异于常人的梦幻家和虚构大师。他认为只有他适宜掌握和运用这一能力,而他也正是用这天才的虚构能力,去发现、指出和纠正文章中的虚构的。他太清楚了,他最终的断案、裁决、杀伐,必须建立在非虚构叙事的语境上。

当然,这一切作为,打个比方的话,有点像郎中的望闻问切,阶段性的目的,是为了正确地展开和实施第三步。而第三步,却是为了第四步。这第四步呢,是他的,也不是他的。他的身手,在离第四步远远的地方,闲着,或干别的什么事。而他的职责,又覆盖着第四步。

第四步,指的是刑讯,它与问讯一样,都同属审讯的范畴,都有同一个目的,即获得真实的口供,以及口供中包含的线索和人证物证。不同的是,方式和手段。问讯是一种隔空的、不接触身体的审讯,其工具为原告、证据、圈套、声音、表情等,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工具,一种手段。曾帮办当然是审问高手了,但这个高手在进入第四步时却步了。是的,他胆小,怕血,怕刑讯中发出的扯筋动骨的游走在生死界面的声响。

文明的产物很多,精华与糟粕俱存,刑具的发明与创造是其中一种。翻一翻中外的司法史就知道,刑具的种类之多,令人咂舌。这么说吧,人的身体和精神有多少种痛、多少种屈辱、多少种梦魇、多少种不堪承负,就有多少种刑具。头部、颈部、腹背、腰部、臀部、手部、脚部乃至全身,每一个地方都有专门的刑具,进行恰如其分的司职与侍候。《汉书·刑法志》对奴隶时期的刑情作了这般描述:“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凿;薄刑用鞭扑。”斧、钺、刀、锯、钻、凿、鞭、杖等皆为当时的刑具。至隋时,已归结为五刑:墨刑、劓刑、刖刑、宫刑、大辟。事实上,刑是归结不完的,除国家、地方政权外,各武装团体以及民间各种势力玩的名堂之杂多,之怪异,之残忍,挑战着人的身心极限,令人闻所未闻,不刑自恐。叫法也多,比如点天灯、坐地桩、骑木马、檀香刑、鸭儿浮水,等等。不管好人坏人,领刑时的变异、响动、色彩和散发的气味,都是一样的。承受不住的时候,死是一种安乐和福利,却不能得到。这真是人整人,整死人。较之人整人,老虎、蛇、地震、海啸、火山,乃至鬼神妖怪,魑魅魍魉,都是小巫见大巫,关公面前耍大刀,算不得什么的。

这间刑讯室是清廷县衙遗存下来的,总有一二百年了吧。刑讯室周遭百步之内,百草不生,百鸟不鸣。

曾帮办虽然不在刑讯现场,但他的单子在现场担当着指挥的角色,换言之,那时,他的整个身心与权杖已化身为一折纸物。

孙秀才招呼贾三等两名技师,何时问话,问什么话,何时用刑,用什么刑,轻重、多少、时长,完完全全按图索骥地听从曾帮办的指挥。这一路走下来,走到单子上的最后一个字,这篇文章,就彻头彻尾改写、修缮成了非虚构。曾帮办在青城县任上待了一年零七个月,这期间,无一例外。就是说,只要落在他手上,必须吐实词。

不怕死不惧受刑的狠主当然是有的,但也逃不脱他的单子的法力。有一嫌犯,因在岷山雪峰上练有闭穴易骨功,随便咋样用刑,都踩不到他的痛点,一边受刑一边谈笑风生,后来就给他的头顶和屁眼分别扎了金针和银针。另一嫌犯,入了个高山草原异族的什么教,有了信仰,打去打来都是零口供,后来就灌了他一尿壶汤药。扎了针灸,灌了汤药,他们就到了半睡半醒的状态,问什么说什么,看似胡言乱语,一核实,全是真话。针药的劲头过去,醒来,又嚷着快给老子用刑,看了孙秀才的笔录,愣了愣,一下蔫巴了。没办法,两位爷也算是遇到真神了,谁叫曾帮办祖上是中医名家呢。

现在,孙秀才手上的笔录,一字不动,原汁原味,就已成为公堂上雷都打不动的判决和处置的底牌了。

酷吏曾帮办也有不够残忍的一面。那就是,他没有将胁迫之类的流氓手段写上他的单子,否则,为了让对手就范,将有多少老人和妇女儿童被抓绑,被辱杀,在血腥味熏人的刑讯室的舞台,要上演多少场夫妻别、母子别、父女别。对此,笔录人告诉我说,不见得吧,如果不是他逼供的办法多,又总是成功,否则,依他的骨子里的残忍劲,还有什么使不出的?对此,我不置可否,模棱两可一笑。两片嘴唇长在人家的颌上,能堵住的,只有证据,和武力。证据,我没有,武力,我太欠缺,又没必要。

青城县城背砥山体莽林,面朝味江和湔江。倚着都江大酒店的窗台,透过江水的烟雾和晨风,我看见曾帮办正坐在县知事公署司法科官员办公室开单子。办公室的墙体是木质的,风扁着身子过了木板缝,轻轻重重抚摸着他的单子,弄出一些细碎的声音。在他工作的轻重缓急的各步骤中,开单子是顶顶重要的一步,难度最大的一步。刽子手也是技术活,所以列为了技工序列,开了技工俸饷。砍头容易吗?有一个新手,砍了一百多刀,都未能将一个犯人的头砍掉,而一个出色的刽子手,一刀飘过,头落地,头上的嘴还能叽叽咕咕出声,眼睛还能骨碌碌转动,而脖口上的血还没如红日喷薄而出。至于凌迟,就更考手艺了,定了多少时间、多少刀,你就得在那个时间、那个刀数上,让犯人咽气,多一秒一刀不行,少一秒一刀不行。官方制定的国标是3357刀,要求在最后一刀,也就是第3357刀上,将罪犯刺死,方叫凌迟成功。彼时,犯人基本上就只剩骨栅栏里囚着一颗心了,而地下则铺排着一摊尚在抽搐的肉屑和汩汩流动的热血沫。

所谓开单子,有点类似郎中开处方,孔明写锦囊妙计,更像二者的合卺。开单子,显然比技工的活高明多了。

办公室文房四宝俱全。曾帮办开单子的作态,与一个文人创作作品无异。时而凝神、呆傻,时而癫狂、浪笑。灵感如一只绿豹,出没、游走其间,是掣肘,又是最亮丽的那一部分,相当于一次突至的绽放。

而灵感又是建立在知识、信息,和个体经验、个体才商之上的。开处方需要药材。没有药材,也可以开处方,但开出的处方,有什么用呢?同理,包括灵感在内的知识、信息等,就是开单子所需配置的药材。

曾帮办是法政学校的高材生,又有惊人的记忆力和创造力,因此知识是不缺的。在学校,就有“百科全书”的美誉。法政地盘很大,但他最倾心的,是有关司法刑法尤其刑具的知识。他脑子的药屉里装有三万多种中外刑具,并且,对其名称、材质、规格、产地、用途、特色、机关等,如数家珍,手到擒来。

开单子所需的信息主要来自前两个步骤。这些信息,又涉及许多学问,比如面相学、遗传学、心理学、生理学、材料学、侦探学、风水学、逻辑学、伦理学、哲学、美学,等等。比如,田野考察学中的溯源术,从此河上溯到小河、小溪,直到一眼细泉,直到一滴水。有时,还需反方向溯源,先是顺流,从河到江,从江到海,然后飞天成云,化云为雨,在源头,找到案子的老家。

但是,开单子所需信息,绝不止于看材料、讯问这两个步骤,还需要跳出面前的人物和事件,在人类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宇宙观的界阈里,攫取更宽广的没有界阈的信息。

个体经验和个体才商呢,对曾帮办而言,前者几乎为零,后者几近百分百。曾帮办其实是有丰饶如空气的经验,只不过这些经验都是间接的,即从书上和他者的口中得到的。他似乎什么都没经历过,又似乎什么都经历过。智商情商既参与其中,又独自飞扬。

有了这些,曾帮办开出的单子,就技术含量和精确击打力而言,一点不输皇宫御医的药方了。岂止不输,应该说还大大超越了,因为曾帮办的单子还活跃着民间传闻和野史稗闻,就是说,它有庙堂和江湖双重的机栝。

孙秀才捧着单子去了刑讯室,相当于去按方抓药、按方熬药、按方喝药,更相当于曾帮办乘着办公室这顶华轿亲自去了现场。

单子抖动着,跳出一些字来,那是曾帮办在说话。

曾帮办说的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但对方的回话,全是非虚构,大实话。

就在我准备离开县城时,见到了口述人。

口述人的死只是岷山地区的一个传闻。他住在离县城二十三公里远的虹口镇一家康养院里。背临悬崖的康养院建在一条山溪边。才入秋,溪水就有了雪水的凛冽。口述人说,冷死人比热死人强。为什么?他没说。他是三年前回来的,他的意思是,百年后,做鬼但不能做异乡野鬼。

《曾帮办逸闻》其实是口述人手书的,待到多年后县政协文史委那位有着豺狗嗅觉的副科级工作人员找到他索稿时,稿子却不翼而飞。而彼时的他,两手空空,闹着地震——两手已患了永远治不好的痉挛症。这样,一篇手书文章就成了一人背诵、一人笔记的口述实录。

口述人的手红光焕发,虽见年轻,却永无休停地跳着老年坝坝舞。口述人的牙口十分老旧,口齿却分外娇嫩和伶俐。我见到了口述人,就单刀直入,问了几个问题。口述人笑了,说,我知道你会问这些问题。他这样一说,我就知道,这些问题,在他那里,不是问题。但他的讲述拉拉杂杂曲里拐弯,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有一大半偏离了我的提问,这是老者皆有的毛病。现将他的讲述略作梳理,兹录于下。

曾帮办当然不叫曾帮办,但青城县人只认着这个名,一段时间里更恨着这个名。曾帮办平生独服一人,那人就是曾国藩。了解曾文正公的人都知道,曾文正公几乎就是以一群家丁,打败了猛将如云的太平军,挽狂澜于既倒。曾文正公,谦谦君子,满腹经纶,却没有文人的优柔寡断和酸腐气,杀伐果绝,下得了狠手,但凡抓了敌将,二话不说,一律凌迟,林凤祥、陈玉成、石达开等皆遭凌迟。别人介绍曾帮办时,他最喜听的身份是,他系曾文正公后裔。他自己写简历,什么都可省,唯有曾文正公后裔这几字不能省。但据好事者考证,他身上没有一点曾文正公的血,但曾文正公祖上的血是有几分之几的,就是说,他说的话,不是一点谱不靠,毕竟他与曾文正公同属一棵大树,虽为旁枝,倒也流着同一位先祖的血。曾文正公一族在湖南,而他的乡梓却在龙泉山甑子场,这又是咋回事?对此问题,口述人也有说法。曾帮办的祖父是随着石达开入川的,石达开的队伍在前边跑,他祖父的人马在后边追。追来跑去,跑来追去,石达开入了蜀地的土,他的祖父入了蜀地的籍。入了蜀籍,又激流勇退,辞官向野,悬壶济世,终成名医。

曾帮办是个孝子,老人怎么说,他怎么顺从,包括对婚姻的顺从。他走完了老人给他办婚事的各项流程后,就提出要走走大世界的流程。老人说,你先让你媳妇怀了娃再说吧。媳妇怀了娃,老人又说,生了再说吧。曾家的老人毕竟有曾文正公一样的血,虽然稀薄了些,总是有的,这就决定了他们远大的见识。曾帮办三岁进私塾,十一岁念新学,现在,老人又支持他远走省城,力争像他先祖一样有出息,有大出息。他走的时候,儿子还耷拉着脑袋。耷拉着脑袋的儿子,望着父亲模糊的身影、高昂的头,莫名地笑了。

考入法政学校后,曾帮办的优良,在各方面都有表达,但最突出的,是对刑具的研究,法典边缘部分的探微,和对地方性条例制定的策划。偏离应试范围,如此自加压力苦钻,让他的同学大为迷惑,不知其意。只有一个叫邓绍昌的同学明白他深藏不露的野心,说他是用刑具的硬度获得法政的深度,用国家法典和地方条例的弹性扩张法政的广度,以最终达到他个人的随心所欲的玩法度于股掌的人生旨趣。口述人讲到这里后,特别指出,这所学校是公立的,出过不少人物,曾帮办的同学邓绍昌就是一位。你知道邓绍昌是谁吗?他是邓小平的父亲。当然,这所学校出的人物中,大多是当地武装势力的头目,袍哥码头舵爷,比如有个叫刘惠安的,学成后成了客家聚落成都东山地区袍哥码头总舵爷,华阳、金堂、简阳三县联防办主任的位子,被他一屁股塌得严丝合缝。

曾帮办上边是有人的,至于这人是谁,现在已很难查实。确知的资讯是,陈知事的上边也有人,但曾帮办上边的人可以把陈知事上边那人的官帽轻而易举摘下。曾帮办的政治资源,陈知事不知悉是一回事,知悉了又是另一回事。他上边怎么能没人呢,曾文正公的家族和门生的开枝散叶,有一枝两叶砸在他头上,概率太大了。

青城县志有载,县地民风彪悍,土匪猖獗,盗抢频发。土地贫瘠,食不裹腹,山民白日荷锄为农,日黑捉刀为匪,两栖生息,勉强度日。县人冥顽不化,吃硬不吃软,不见棺材不落泪。初踏县境者,第一印象,是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似莅产酒之地,嗅到冲鼻的酒糟味。

这个县的深山里有两个茶农很出名,一个叫王小波,一个叫李顺。他们嫌吃食不够,就杀下山来,姐夫被杀了,妻弟继续杀,直到杀进省城,灭官府,称王,建了大蜀政权。

治世须用重典,以杀立威。这是曾帮办的执政理论。洗监时,曾帮办获了一个绰号:曾屠夫。离开青城县才小半年,又获了一个绰号:曾善人。为什么会这样,朝冰夕火,反差如此之大?口述人告诉我说,那是因为陈知事让孙秀才算了一个账:曾帮办来之前,县境内平均一年非正常死亡多少人,械斗多少起,抢劫偷盗奸淫毒赌多少宗,曾帮办来之后又是什么情况。两两比对,数字说话,发现,才一年多,青城县现了青天白日,这才发现,曾屠夫原来是个大善人。没过几年,青城县因文风蔚起,道德广见,民众良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被省府授了匾额,彰为治安模范县。

由于身体尤其肺上的原因,胆小的曾帮办常常因为天气异动或心力过度使用,尤其受到意外惊吓而导致能量飞散,更导致口吐鲜血,昏厥不醒,生命垂危。在青城县,他最长的一次昏厥达到了七天。司法科七日无主,一日乱过一日,全面瘫痪。好在曾家知道他天生的身态与病况,又好在家境殷实,故,曾帮办从省城来县城,是带了私人医师的。办案过程中,曾帮办总是要死,又总是不死,自然得益于这位私人医师的及时出现,妙手回春。曾帮办自己也懂岐黄之术,但谁见过算命的能把自己的命算好?口述人说,曾帮办是位天才,一位大天才,但成就天才的,养着天才的,正是他这副林妹妹样的身子,正是他这身只剩下一根游丝活着的病。天才和死亡气息,是一对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口述人最后说,曾帮办是同盟会的人。那个年代,这个县城,同盟会的人,处事行事,不为人知,人知的,又不可思议。口述人最后又说,我说的都是我说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笔录人悄悄告诉我,口述人解放前是年轻的师爷,解放后的正业是民办教师,偏业是婚姻证词、寿宴祝词和墓志铭撰写者,离岗后,成为游走在岷山乡村茶场的说书艺人。我说,管它虚构非虚构,只要小说性充分,就是成立的。笔录人一愣,其神其态,像极了一位听着口述却突然无从出字的笔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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