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AI) 时代, 诗人何为?
2018-11-15苏文健
苏文健
当前, 人工智能的浪潮正在席卷全球, 引领一场新时代产业革命。 巴菲特在其2017 年度股东大会上发表了对人工智能的看法: “我们在人工智能的进展, 会带来积极的影响, 会带来非常颠覆性的变化, 对整个人类来说最终是有益的。” 人工智能正日渐深刻地影响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 文学创作也受到很多影响。一段时间以来, 人机大战、 偶得作诗、 小冰写诗等相关人工智能的话题引起了文学界的热烈讨论。
机器人写作: 喜忧两种态度的较量
在文学或者诗歌界, 持技术至上观点的悲观主义一派认为,随着人工智能等高科技的完善发展, 写诗这种古老的行当将会遭到严重危机, 甚至有被人工智能所替代的命运。 人工智能将把人机主从关系颠倒过来, 因为随着技术的发展, 大数据云计算和人工神经网络等的融合无疑会加速人机高度统一的“强人工智能”(GAI) 时代的到来。 一代有一代的文学, 一代有一代的读者。但到底人工智能是如何及在哪些方面战胜人的? 对此我们还可以做深入的探讨。 技术对人的胜利或技术乌托邦时代从未实现过,但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乐观主义一派则与此相反, 他们认为, 人工智能毕竟还是技术, 属于人机主从关系。 机器人写诗那还是非常低级的, 缺乏创新性, 大都没有审美之维。 这种没有难度的诗歌写作是很可疑的。 况且, 机器人写诗如何彰显人的价值观? 人的情感、 记忆、体验、 心智、 灵魂、 信仰、 学识积累、 伦理向度等都不能很好地呈现出来, 这些是具有肉身化的诗人写诗对机器人写诗的绝对优势。 真善美的价值判断与伦理道德的倾向性, 交付给机器人来掌握, 这似乎是难以想象的。 人工智能可以清楚地区分是非黑白,但人类的情感空间恰恰是模糊地带, 目前来看, 这是人工智能爱莫能助的。 因此, 人工智能或机器人写诗, 它的终极关怀何在?如何做到利益最大化, 体现那些实实在在的利益, 还有社会正义、 诗学正义如何体现等等, 这些问题的提出或许比解决它们更有意义。 以上两种观点针锋相对, 各有千秋, 似乎谁也难以说服谁。
历史地看, 任何一次科学技术的发展都将深刻革新文学艺术存在的形态及其观念。 大致而言, 镜子技术的发明应用对应着摹仿观念, 它对古典文学文论起到统领作用; 以摄影、 照相机等技术的发明应用对应着机械复制技术, 它深刻地影响着现代文学艺术及其文论; 以影视、 数字网络等技术的发明应用对应着后现代文学艺术及其文论。 以纸质、 摄影、 数字网络为媒介的艺术世界已经历史性地转入各种以电子屏幕呈现的多维仿真拟像的虚拟空间。 对AI 的好坏判断, 我们究竟应该是乐观还是悲观? 或许现在下结论都还为时尚早。
有论者指出, 人工智能背后存在着一种乌托邦的冲动, 人们也会在人工智能产生之后发现一种反乌托邦的声音, 人工智能的背后环绕着一种乌托邦和反乌托邦的博弈(陈培浩语)。 机器人确实有其优势, 主要体现在“勤勤恳恳, 态度认真”、 成本低廉、 节约人力等方面。 在对知识的储存掌握上, 人类大脑无疑比不上人工智能。 在此我们有必要先把人类的知识进行必要的分类。 有研究者指出, 人类的知识分为两种, 第一种是明见性的知识, 就是用文字、 图像、 数学公式、 程序能够表述的, 能看得懂的知识, 又称为显性知识。 第二种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知识, 又称为隐性知识。 很明显, 人类对隐性知识的获得, 更多的是通过人类的经验、 情感、 信仰、 价值观, 这是比较微妙的, 是不能用数据清楚地表达出来的知识。 相反, 人工智能对图像、 语言、 数学公式等等这种比较容易获得的明见性的知识很容易处理。 通过这样的分类, 我们发现, 在人机大战时, 面对知识本身, 人肯定是处于劣势的。 然而, 人类似乎也不必为此而忧伤与沮丧, 因为人工智能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 而且背后还带来种种的伦理问题、 社会问题。 这才是引起人们热烈讨论的地方。
写作、 母语、 桥梁: AI 时代, 诗人何为?
套用荷尔德林诗学追问: “在这人工智能(AI) 时代, 诗人何为?” 答案是明确的。 首先, 只要有人类的存在, 写作就不会消亡, 诗歌更不会消亡, 因为“写作就是发现自己未发达的地方, 自己的方言, 自己的第三世界, 自己的沙漠” (德勒兹:《游牧思想》 )。 机器人写作不能够代替有灵魂的人的生命体验,就算能够发展到那一天, 那也不能抑制人类通过文字书写建构心灵他乡的原初欲望。 其次, 诗人以母语进行写作, 他不仅在改变世界, 更在改变语言(母语)。 张枣说道: “但母语是我们的血液, 我们宁肯死去也不肯换血。”、 “也许, 诗人不能改变生活,但诗人注定会改变母语, 而被改变的母语永远都在说: ‘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 (张枣: 《张枣随笔选》 )。 诗人具有的建构异域他乡的原初冲动, 决定了他对母语的依恋, 这也正是AI 时代机器人写作所难以抵达的。 最后, 更为重要的是, 诗人是连接当下与未来的重要桥梁。 如尼采所说的: “诗人若想使人的生活变得轻松, 他们就把目光从苦难的现在引开, 或者使过去发出一束光, 以之使现在呈现新的色彩。 为了能够这样做, 他们本身在某些方面必须是面孔朝后的生灵: 所以人们可以用他们作通往遥远时代和印象的桥梁, 通往正在或已经消亡的宗教和文化的桥梁。 他们骨子里始终是而且必然是遗民。” (尼采: 《悲剧的诞生》, 见《尼采美学文选》 ) 人的欲望沟壑永远无法填平, 人类的苦难也永远难以消除。 因此, 人工智能的出现与普及也仅仅作为人类的一个特殊工具而存在。 作为发明人工智能的人类应该对技术本身保有清醒的伦理批判的维度, 这体现技术与伦理的辩证。
肉身性的诗歌写作的重要意义在于, 探索发掘人的灵魂的奥秘, 挑战人类自身的极限, 延伸抵达梦想和试探种种的可能性。写作是作家通过有价值的想象力写出灵魂的秘密和精神的奇迹,进而把梦想和可能性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境地。 谢有顺在《 “70后” 写作与抒情传统的再造》 一文中这样谈道: “呈现生活的无限可能性, 是小说最迷人的气质之一, 而这种可能性正是隐藏于小说家的灵魂之中——通过想象, 激动这个不安的灵魂, 把灵魂的秘密和精神奇迹写出来, 你既可说这是小说, 是虚构, 也可说这是一份关于人类梦想和存在的真实报告。 有梦想, 有秘密, 有可能性, 有精神奇迹, 有价值的想象力, 这样的小说才堪称抒情的、 诗性的。” 其实, 不特小说写作如此, 诗歌写作亦复如是,一切肉身性的文学创作都可作如是观。 人类在写作中让自身抵达现实生活中无法抵达的远方, 给灵魂放风找到一个最佳的出口。
面临人工智能席卷的时代, 人类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其精神力量的存在。 因为要书写具有个性化、 探索性以及具有人文情怀、思想性的诗歌, 机器人是无法替代人的, 机器人只是具有高度程序化和工具属性的装置。 人类面临人工智能可能的危机和自身的限度, 具有一定的可选择性、 反思能力和在限度中突围向上的精神力量。 诗歌写作亦如此, 诗人需要突破影响诗写的诸多因素,最终以文本说话, 实现语言的突围、 诗歌的突围、 时代的突围和人类精神力量的突围。 一方面, 我们需要借助各种机械化手段、高科技工具, 如手机、 电脑、 交通设施等, 让其更好地造福人类; 另一方面, 也需要警惕人类对于人工智能的过度依赖或恐慌。 甚至人类会恐惧, 将来的人工智能可能会给自身造成一种威胁。 但正由于他的恐惧, 他的可选择性, 他可以尝试在有限的空间, 以一种精神的力量去突破束缚, 向前、 向更广袤的空间去发展。 人类可以拒绝/有限度地/充分地……利用人工智能/人类智能写诗。 在将来, 当生物科学与人工智能或其他先进科技发展到一定阶段时, 人工智能或许会与人类智能有效结合, 利弊互补,产出适用于不同读者群的诗歌。
退一步说, 机器人写诗真的大面积地充塞在我们周围, 但机器人所写出的诗歌由谁来读它? 我们人类自己会去读它吗? 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它吗? 有论者指出, 人类为什么要去写诗歌? 为什么要去写文学? 为什么要触及这种文化或精神? 恰恰是因为文学是人学, 文学最终要超越的还是他的肉身性。 所以未来的诗歌写作, 或许不太看重写什么, 而是更注重对写作本身的人类精神享乐。 人们在写作、 母语与梦想中获得机器人无法提供的某种满足, 在写作中去填补人类个体在成长过程中那些永不再有的童年的、 故乡的、 原乡的乡愁因素。 机器人写作恐怕不会有这样的生命体验, 至少目前看不到, 但对于类型化写作无疑是一个强大的冲击。
事实上, 人工智能高科技技术一直在动态发展过程中, 现在一切的对诗人、 诗歌发展的论断都显得有些草率。 文学是人学,诗歌也关乎人的自身, 它的情感(包括羞耻的、 苦难的、 原罪的等), 乡愁记忆, 历史命运等, 从未离主体而远去。 机器人没有这些人类生命的丰富体验, 对人类的心跳与情感的纹理无能为力。 与诗人或者机器人写出了什么作品相比, 具有肉身性的诗人或者更享受写诗这一过程本身。 当然, 不管你欢不欢迎, 人工智能就在那里, 我们需要辩证地对待, 避免二元对立与在人工智能后面亦步亦趋这两种误区。 正是基于此, 我们认为, 人工智能时代, 不是诗人诗歌的危机, 而是面向个体、 面向人类未来的一次新生。 诗人应该发挥人类创新的优势, 写出无愧于时代的具有人类普遍情怀的大诗歌, 写出对得起我们这个时代、 对得起我们当前的历史和社会发展的好的诗歌。 在形式不断更新换代的时候,内容为王越来越成为我们所看重的东西。 至于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机器人还是人类, 那是未来的事情。 我们作为诗人而不是机器人, 不能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后面亦步亦趋, 要有自己的价值判断与真善美标准。
显而易见, 机器人的诗歌写作, 它是无机的、 无序的、 复制的、 内爆的, 它上一秒创造出来的和下一秒创造出来的肯定是不同的文本。 现在小冰写出所谓的诗歌, 我们看来当然是非常低级的, 而且体式上基本都是短诗。 于坚说: “他设计不了人的灵性。” 王家新说: “这些小玩意儿不值一谈。” 像传统经典的长诗它肯定写不出来, 即便能写出来也会是另外的一种文本。 我们可以畅想, 未来可能不是小冰, 而是小冰一号或二号, 或者是小花或小红等等一代一代的写作机器人, 它们的发展会到什么地步,我们现在或许还不好预测。 但是对人类社会发展、 人类的情感困境等, 机器人所创造出来的文本如何能有效地介入? 韩少功在《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 这篇专谈机器人写作的文章中认为,人能够战胜机器, 很重要的依据就是人有价值观, 我们会对真善美进行价值判断。 而机器从它目前的状态来看, 它还没有具备这种功能。
我们应该正视这种现实, 人与机器人相比, 人是脆弱的, 但人因为会思考而变得更强大。 人类的想象力和创新力是人所独具的优秀品质, 是无法被人工智能复制的能力。 对于最需要想象力、 创造性与浪漫激情的诗歌创作而言, 机器人带有机械化、 同质化的创作, 是属于没有灵魂、 不走心、 不接地气的创作。 因此, 有思想深度、 灵魂深度与内容深度的诗歌写作, 在人工智能时代照样可以有自己的存在空间, 并且这也是它自身的优势与标签。
AI 时代的诗歌写作: 一个尝试
AI 的发展在未来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状况? 或者是人机高度合一, 形成强人工智能时代, 即GAI 时代。 当这种强人工智能时代到来时, 前述的对隐性知识和显性知识的掌握或运用的区隔可能会被打破。 到那个时候, 我们现在所谓的文学或者诗歌还会在场么? 未来文学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 是掌握在我们人类的手里还是机器人人工智能的手里? 未来还需要文学或者诗歌吗?需要什么样标准的文学或诗歌? 这些都是迫切的问题。
最近读到诗人梦亦非的《BUG 中质数的甜度副本》 ( 《零点》 第11 期, 2017 年) 这个文本, 笔者认为这是探讨AI 时代的诗歌写作的有益尝试。 这是一首可以给未来人或智能机器所读的诗歌, 或者可以将其放在太空船中, 被外星人物种阅读和理解。 梦亦非是技术主义至上论者, 对诗歌创作怀有巨大的探索热情, 这个文本也昭示出很强烈的探索实验性。 可以说这是一部写给未来之书, 也注定了它只属于无限的少数。
在此文本中, 他自觉对庞德《诗章》、 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 等做了一个技巧的借鉴。 面对这样的文本, 在AI 时代语境下, 传统的评论家会如何去评说它呢? 此文本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虚拟、 仿真的艺术空间, 或者如作者所建构的一个奇观文本。此文本在形式上营造了三维的、 多维的空间, 文本中混杂着弹幕、 文字、 图片、 符码等等, 当然也有文字的许多变种, 英文的、 中英文的、 大小写的、 文言的、 简体的或繁体的, 甚至还有数学公式、 计算机程序编程等。 这些全部夹杂在一起, 形成了所谓的奇观文本/符号帝国。 其实, 在运动影像的电影艺术里面,这种效果是非常容易达到的。 如彼得·格林威纳的《枕边书》里就有这种先锋艺术的实验。 这部影片创造性地运用“画中画”的手法, 使用电脑处理影像科技, 将影像一层层叠上, 每一层影像可以是发生于不同时空的事件, 但彼此又关联着, 或互为因果, 或表达同一事件, 将同一个主题加以变化、 重复、 互相结合, 影像与本文既疏离又杂糅地结合。 在时间、 空间上的跳跃性, 颠覆了主流电影单一性的时空观念, 多种技术的运用, 使得文本营构出多线叙述、 互文缠绕、 众生喧哗的对话复调效果。 梦亦非自觉将诗歌文本作为一种运动的影像/戏剧来经营, 以此跨越诗歌写作的线性时间局限, 在运动影像的闪现中, 思想、 语言、 符码, 甚至图片等可以并置形成弹幕, 先后或者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空间中, 营造出强大的视觉冲击效果, 打破了诗歌叙事路径的线性运行机制。 在这种意义上, 影像上的各种闪现或弹幕,互相编织/制, 形成互文性的叙事漩涡, 它们互相注释补充说明,在生成意义的同时又消解意义, 甚至“庆祝无意义”。 诗歌文本中的不同语种文体各异的文字、 符号, 甚至图片、 脚本与旁白互相转化闪烁, 仿佛运动影像的弹幕, 犹如影像中摇晃破碎的镜头, 它们重叠、 闪烁、 回旋、 交错、 消失、 重现, 带来蒙太奇般的震撼体验。 当然, 毕竟作品文本还是使用传统印刷方式, 在纸质的平面上静态地呈现, 其视觉/听觉的影像效果或有部分得以实现, 也带来理论与实践的悖论或不对等, 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它的价值旨趣。 所以, 梦亦非的《BUG 中质数的甜度副本》, 在探索性上、 先锋性上, 他站的角度可能比我们看得更远, 可能是站在一个非常靠后的时空中来观看我们现在的存在境遇。
有人反思到,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写作中, 面向公众的开放型诗歌仍是主流, 但诗人在自己的语码、 声音、 逻辑内部进行复调的、 沉思型、 不再讨好公众的写作, 已然出现。 这一转型, 仅有少数诗人完成, 或许也几乎没有几个评论家意识到, 但这种探索真正地体现了诗歌严肃的“当代性”。 在此意义上, 我愿意认为梦亦非的这个诗歌文本对诗歌写作的新转型提供了一个较好的范例。
值得深入追问的是, 当我们谈论AI 时代诗歌的时候, 我们在谈论什么? 答曰: “诗歌” 本身。 AI 时代所谓的诗歌文本与当下的诗歌文本并不是一回事。 换句话说, “诗歌” 的标准已经变化了。 在某种意义上, AI 时代的诗歌文本涨破了当下的诗歌概念, 对既有的诗歌定义及其诗学法则带来了严重的挑战。 如果我们还是一味地以当下传统的诗歌概念及其标准来框定AI 时代的诗歌书写实践, 那么便会很容易落入方枘圆凿的困境。
诚然, 面对人工智能, “我们常常以为人工智能可以完全处于我们的控制当中。 我们现在处于冲突性的两种意志当中, 一种意志是我们想要把人工智能控制在人类可控的范围当中, 因为这样才能为人类所用; 另一种意志是我们想努力让人工智能获得人类想要具有的能力, 比如: 想象力、 情感、 自我思考、 自我辨别的能力。” (陈培浩语) 人工智能时代, 诗人何为? 我们在好与坏的两个方面都进行了相关的探讨, 各有利弊。 人类在不断的发展过程中, 技术不是万能的, 但没有技术的发展进步, 人类的文明进化又是万万不行的。 因此, 在人工智能科技快速发展的今天, 谈论“诗人何为” 这个话题, 虽然我们还难以形成一致的结论, 但是提出问题远远比提供不完善的答案更富于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