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京华烟云》中家族衰落原因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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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市铁一中学

一、家族中人物的自身因素

林语堂《京华烟云》的写作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红楼梦》。的影响，强调宿命论。

例如书中对曼妮与平亚的爱情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以悲剧注定的。书中在描写曼妮被曾家接至北京意欲为平亚冲喜时曼妮的梦境就预示着平亚的死亡。其中作者借绿衣女郎之口说：“你们俩离此而去，都是你们的过错。”①说出曼妮和平亚原本都是永明宫的仙子，因起凡心而被贬至人间，所以将要承受比常人更多的苦。而曼妮在通往永明宫的路旁停放着棺材，河上的桥由棺材盖子做成就是对平亚死亡的暗示。这样一开始就注定的宿命就导致了三大家族中曾家的子嗣减少，而子嗣的减少历来是导致家族衰败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老子的《道德经》第五章中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木兰看来，曼妮就是这冥冥中的牺牲品，受了欺骗与玩弄。孙家本就只有一个女儿，在嫁给平亚冲喜后不久就成了寡妇，这是命中注定孙家的后继无人。

迪人在银屏死后对其母亲的诅咒也暗示了他母亲的结局。“有一天她的鬼魂会找上你，跟着你，会折磨你到最后一口气！”②果不其然，后来姚太太请来的仙婆招来了银屏的鬼魂并告诉姚太太她已是将死之人。姚太太从此便被银屏的鬼魂附体，精神失常，口不能言。再加上红玉投湖自尽对姚太太的刺激，姚太太最终病逝，姚家最年长的人只剩下了一位。在古代的封建社会里，家族中的年长位重的长辈其实是维系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纽带，姚太太的死亡，姚老爷的出家，两个女儿的出嫁，使原本紧密联系的大家庭忽然失去了连接的纽带，失去了凝聚力，从而走向了衰落。姚太太注定死亡的命运也是姚家注定分散的开端。

对比《红楼梦》中的情节，“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和宝钗五人所出的灯谜预示了各自的命运。这样在繁华当中就注定悲凉的结局的宿命论被林语堂所继承，体现在《京华烟云》之中。从这两本书对人物命运的必然走向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家族衰亡的必然结果。

导致家族衰亡的原因不仅有上天注定的命运，还有每个人物的性格。

红玉的死由其性格使然。“她富有才气与娇美，不屑于为了别有动机去取悦别人。她年轻、自傲，不屑于去用阴谋狡诈。”③因而她不刻意去讨好阿非的父母，两家的婚事也迟迟未定，她如玉一般晶莹而不曲的性格为她的爱情埋下了隐患。“爱情，她认为是纯粹自然真诚无伪的东西，不是年岁大的人渗入了利害阴谋之后的东西。”④她爱情的纯粹与炽热体现了她对爱情的看重，与她热爱中文、好读诗词、多愁善感一起构成了她最终投湖自尽的必然结果。红玉是姚家的青年一辈，她的离世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姚家的发展。并且，与红楼梦中黛玉之死相似，京华烟云中的红玉之死也是姚家的命运转折点，此后姚老太太去世，姚老爷云游，这个家族迅速就开始走向了衰落。

二、家族矛盾的出现与激化

三大家族的衰落在家族矛盾的不可调和上也有体现，这种矛盾在曾家和牛家上的体现最为明显。

曾家的经亚保守、沉静且谨慎，这促成了牛家与他的联姻。其妻子牛素云自私、爱财权、自负且善妒。这使她对经亚的逆来顺受不满，他们之间性格的不和导致了这个小家中不和谐因素的存在，也在一开始就成为了曾家分裂的潜在因子。在一个大家庭里，妯娌间的矛盾是无法避免的。不同的家教，不同的性格使两位妯娌有着不同的处世方式。经亚在素云的随意支配下，在政界应酬交涉，规规矩矩的上班下班，渐渐与整日优哉游哉的孙亚疏远。素云还指出了在家族中孙亚与经亚地位的不平等：同是用家里的共同财产，孙亚可以无所事事，经亚却要每天兢兢业业的工作。由于和妯娌曼妮、木兰的不和，素云又提出了分家，曾家两兄弟又在孙亚是否要去政府工作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两兄弟的矛盾逐渐显现。矛盾激化的导火索是素云投资赔了一万大洋，这使素云更坚定说服经亚分家的信念。但这同时也点燃了经亚与素云之间存在已久的矛盾，在这三个交错的矛盾中，经亚选择离开素云以解决他们小家中存在的问题，而孙亚选择听从木兰的建议从商，以化解分家的矛盾。这个家族最终又在即将分崩离析时重归于平静。但它世代从政的世家大族的势头已经大不如前了。

牛家不同于曾家，其内部矛盾产生的原因是家庭成员根本上的价值观与人生观不同，从一开始就矛盾不断。在民族危机加剧后，牛家人的分歧变得更加显著。最初素云、怀瑜和东瑜沆瀣一气，都是官场中谄媚奉承的高手，后来东瑜因过于放荡遭受报复，被判死刑，素云和怀瑜却仍未悔改，自甘堕落，他们在最后终会承受他们无耻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不久，素云因被当众揭发丑行遭曾家休弃。虽有怀瑜暂时因钻营有术又高升，但这也免不了牛家在历史的潮流中消亡的结局。黛云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妹妹，并未秉承牛家人一贯的作风，用作者本人的话来说“是一个极端激进的女孩子，是民国十年左右那一代典型的性格”“牛家的小叛徒”。她嫉恶如仇，批评自己家族中人所作所为的不当之处，并将自己哥哥姐姐的丑闻揭露，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在后来的抗战期间，家族矛盾在价值观的影响下上升到了家国层面。怀瑜帮助日本人侵略中国，欺压百姓，以卖国为荣；黛云参加爱国锄奸团，对抗敌军，为国奉献；素云从开始的卖国到后来在黛云影响下的为国牺牲，这些都是因为牛家的子女所选择的不同的人生之路，使同一个家族中不同的个体成为了思想上、政治上甚至于民族意义上的敌人，导致了家族的四分五裂与衰亡。

三、家族所处时代背景的变迁

时代背景是家族兴衰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客观因素在一个家族兴衰的背后，也许是一个朝代的更迭，也许是一个民族的起落，它们都是时代前行的脚步带来的结果。在这样一个战火纷飞的时代，中所描述的故事情节或多或少的都不能避免战争的影响，利用这一背景因素，林语堂在《京华烟云》中体现了家族衰亡是家族观念的模糊，但同时也是家族使命感升华为民族使命感的过程。

在《京华烟云》中代表新兴资产阶级的姚家思想最为先进，姚老爷既秉持道家的无为思想，又认同维新派的思想，随时代的潮流而动，是主张改变封建传统的代表在抗战到来之际，姚家的孩子也最先加入保卫祖国的队伍，将其家族使命感上升至民族使命感。代表的封建社会的士大夫阶层的曾家相对守旧，尤其是曾先生向来不认同西洋文化，直到其病被西医治好后他才对西洋文化有所改观。曾家的兴衰也是封建士大夫兴衰的缩影，在时代变迁的背景下，曾家的变化更加明显。在曾先生在世时，曾家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而在曾先生去世后，孙亚与木兰所育的三子中大女儿阿满牺牲于三·一八惨案，儿子阿通参与了淞沪会战，在经历了与儿女的生离死别和一同逃难之后，木兰感觉到了自己的国家，融入进了自己的民族。牛家大部分人是封建社会培养出的趋炎附势的小人，他们对时代有着更强的适应力，只要有官员的存在，他们就可以跻身其中。但在他们眼里只有金钱和权力能带给他们短暂的快感，贪得无厌的也最为空虚的，他们永远也无法体会到爱国与奉献的快乐。素云在姚老先生临逝前的警语中醒悟，受黛云的影响，从汉奸变为了为国奉献的英雄人物，她最终是融入了民族的，并将她的热血，挥洒在了中国革命的道路上。

在民族使命感凝聚的过程中，林语堂也通过对《红楼梦》结构的继承体现了时代背景的变迁对家族兴衰的影响。

在《京华烟云》中林语堂继承并发展了《红楼梦》中采用的封闭回环式结构，采用“逃难—安定—逃难”的方式来写家族的兴衰，使小说的整体基调是悲凉的⑤。曹雪芹在创造《红楼梦》时秉承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的理念，秉承着人间富贵都是一场空的理念。但《京华烟云》与《红楼梦》的封闭回环式结构还有一定不同，它实际上是一种开放式结尾。虽然在林语堂的《京华烟云》中也含有“浮生若梦”的情感，使小说给人以一场大梦的印象⑥，但小说的悲壮基调中蕴含着希望，哀而不伤，有中和之美⑦，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部悲剧。在结尾逃难时，家族的成员虽然是在逃难，但和众多的中国人民一起逃难的过程中家族的概念已经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芸芸众生凝聚而成的更加宏大而振奋人心的概念——民族。从这个角度看，家族其实是最小的民族，而民族是更大的家族。正如庄子《南华经》中有“腐朽化为神奇，神奇化为腐朽”一说，林语堂在写此处有取生死循环之道的宗旨。故在本书第三部“秋季歌声”中旧派人物消灭后有新派人物的出现，家族的衰亡是更宏大的家族的新生，旧中国的衰老中亦蕴含着新中国的萌芽。作者以家写国，家国同构，以此反映中国的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⑧。面对民族危机，家族就会随着其概念的淡化而衰落，个人将自我征服，融入到民族中，走向中国伟大的内地里。在这里，人们没有了门第之分、贫富之别，只有被共同的敌人所唤醒的共有的血脉，人们的力量在此凝聚，“家族”获得了在民族意义上的新生。

四、结语

林语堂创作《京华烟云》的主要意图有三，一是向文学经典《红楼梦》致敬，这也体现了林语堂创作《京华烟云》的史诗意图；二是借此传达出对北京风物和中国文化的热爱⑨；三是通过家族的转型向外国人介绍正在蓬勃发展中的中国。

不难看出，《京华烟云》中有许多与红楼梦相似的地方。从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塑造到影响人物命运走向的宿命论，再到其封闭回环式结构，都有红楼梦的影子。作为一部拟《红楼梦》的写意小说，一部“大题小做”的文化小说，《京华烟云》通过家族故事表达了爱国情思，体现了它不同于《红楼梦》的史诗性，也凸显了它与同一时代所出现小说的不同之处：它没有批判国民性，而是挖掘中国人的“优根性”。小说中作者花大量笔墨描述了中国传统女人的魅力，又详细讲述了传统婚礼的过程，还大量渲染了北京风物的美好趣致，这都是对传统文化的介绍。这样的写作手法和作者的第三个意图密不可分。林语堂本欲在1983年春将《红楼梦》翻译为英文，但又觉“《红楼梦》与现代中国距离太远”，并不能向外国人展现现代中国的真正面貌，才决定创作一部《红楼梦》式的小说。这也是小说的结尾与《红楼梦》大唱悲歌“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截然相反，描述了一种家族责任感升华为民族责任感的原因。而在小说中添加诸多对传统文化的介绍也是为了让外国人更了解他们口中神秘的东方究竟是怎样的。很显然，林语堂达到了他的目的，《京华烟云》被西方学界称为“中国现代《红楼梦》”。同时，这本书的完成也标志着中国文学重新获得了文化自信和艺术自觉⑩。

注释：

①林语堂.京华烟云[M].张玉振,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103.

②同上，第291页.

③④同上，第462页.

⑤⑦林如斯.关于《京华烟云》[A].林语堂.京华烟云[M].张玉振,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3.

⑥⑧⑨⑩李钧.吾国吾民,斯文在兹——林语堂《京华烟云》创作意图论[J].都市文化研究,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