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味清欢
2018-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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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五六月份就是多雨季节。神定河的水涨了又涨,河水慢慢地爬上了河岸,水边的树丛一天一天地矮了下来。伴随着雨季到来的是河边那座庭院里木槿花的簇簇绽放。外婆晨起太早,她穿着胶鞋蹲在花园里,拿着一把铁铲,给石榴树松松土,为兰草摘掉枯黄的叶子,把大丽菊用木棍顶着不让它们因花开太大垂下头去。两棵木槿绚烂无比,枝头上叽叽喳喳地挤满了花朵,像艳妆的新娘,凤冠霞帔,娇羞欲语,地上还落了一地粉红,外婆把沾着雨水的木槿花摘下来,放进清水里浸泡清洗。
木槿花进厨房后有很多吃法,可以下锅油炸,可以勾芡做汤,可以清炒,还可以焯水剁馅儿包饺子。但在我们家,主要的吃法是做木槿花煎饼。木槿花煎饼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外婆会搅一碗面糊,放油、放盐,放胡椒粉,再磕进去两个鸡蛋。筷子在大碗里顺时针搅拌着,然后放洗干净且撕碎了的木槿花。最后,木槿花与面粉、蛋液完美结合,倒进锅里小火煎。
我惺忪着眼睛走到厨房,外婆已经在盆里盛好了洗脸水。表哥表姐们坐在木桌前开始吃早饭,相互提醒着一会儿上学不要忘记戴红领巾。外婆一边吩咐我洗脸的时候把耳朵后面也洗洗,一边麻利地端上一盘木槿花煎饼。
熟了的木槿花饼两面金黄,娇艳的花朵已浴火重生,裹着鸡蛋香钻进我们饥肠辘辘的细胞。
外婆是上海人,五十年代跟着她哥哥的同学即我的外公私奔到十堰,在神定河边一住四十年,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口音。只是,吃米还是吃面,这是个问题。外公觉得大米太硬吃了不消化,胀胃,外婆觉得馍馍只能嚼着玩,当不了饭。她跟我外公掐了很多年,最后终于妥协。老年的外婆简直就像个魔术师,面粉到了她手里会变成各种美味,葱花油饼、糖包馍、卷饼发糕、饺子锅贴……家里吃面成了主食,大米除了偶尔做成米饭外,更多的是加了各种豆子熬成粥,就着包子、花卷,成为餐桌上以面为主的配角一枚。
外公喜辣,外婆就在花盆里种了几棵辣椒苗,因呵护得当,加上雨水丰沛,辣椒竟也年年丰收。外公试验成功嫁接出五彩辣椒,红的黄的粉的白的紫的辣椒密密麻麻挤一枝头,婴儿手指一般嫩生生的,漂亮极了。估计外婆觉得拿来做菜好看,于是桌上的菜开始变得艳丽辛辣起来。我曾经和姐姐头发上扎着彩色辣椒被小伙伴们围观,后来这种颜色干脆成了外婆的心头好,那辣椒被外婆大面积种植,为了保鲜,就用玻璃罐子泡起来,每顿饭餐桌上总有一碟子艳丽存在。罐子里的五彩泡椒安安静静地点缀着厨房,也点缀着我们单调的童年。
除了吃辣外,外婆做得一手好甜点。小时候不觉得什么,长大后自己下厨终于悟出来,一个女人的情绪全靠这甜辣调节。那时我常见她一言不发端坐在桌前看书或屏着气打毛衣,炉子上咕咕嘟嘟炖着汤,或者煮着绿豆银耳。这时候没人敢打扰她,她必有心事,这心事牵扯着生老病死以及跟外公、舅妈、黑三(一只养了很多年的猫)以及对面陈老师的过节,她不能,也不会把鸡毛蒜皮的事挂在嘴上说。这期间她做的饭往往由黑白到鲜艳,由清淡到微辣,甚至锅里大把花花绿绿五彩斑斓仍不见封顶。那架势十足,似乎要把自己乃至全家谋杀。如果有一天桌上忽然多了道过年过节才有的炸糖糕,那意味着她想通了,一腔怒火被一大捧雪压下去了。
炸糖糕这种甜品得用糯米面,豆沙馅儿要自己做。因为费时费力费材料,平时难得一吃。先要把大枣去蒂洗干净,红豆要用水泡一整夜。第二天,红豆和大枣放一起,加水,煮两到三个小时后起锅过滤。过滤后的红豆水放冷后味道清甜,是最美味的解暑佳品。锅里放油烧热,将大枣红豆倒进去用铁勺压烂,过程中往里加糖,红糖白糖都可以。馅儿做好之后,要准备糕皮,其间又有一道蒸的工序。待到糕面出炉,要趁热把做好的豆沙馅儿塞进去,揉成团儿,压扁,然后投到油锅里用小火炸。外婆做得炸糖糕从不炸焦皮,金黄铮亮,咬开馅儿自然流出,很容易烫嘴。我们一边玩耍,一边嚼黏韧的炸糖糕,用舌头去舔顺着手臂和袖口淌下来油。我捧着用纸包的炸糕,接受小朋友们各种羡艳的目光。在那个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外婆的炸糖糕让我在小伙伴面前出尽风头。
芝麻和面粉本是两种不相干的食物,一个黑一个白,一个硬一个软,如果不是外婆的手,它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有一年春游老师要求我们自带干粮。大多数学生都是带的白面馍馍、花卷油条之类,那次外婆给我准备的是“驴打滚”。芝麻淘洗干净后在盆里伴上干面粉,撒上糖水继续在另一份芝麻里滚,这样芝麻里裹面粉,面粉里裹芝麻,来来回回三四次就滚成了一个个圆溜溜的的丸子。丸子放在锅里炸得滋滋响,香气扑鼻。炸只是第一道工序,为了去除油腻,外婆会把丸子放锅上再蒸一次,这样油被蒸了出来,吃起来更加美味。我带的“驴打滚”受到春游小组伙伴的热烈欢迎,他们纷纷表示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也觉得好吃,这种芝麻和面粉的味道相互交融在一起,让我在很多年后依然念念不忘。上大学后有次忽然很怀念这种童年的味道,打算到网上买一些。然而在某宝上搜索出来的“驴打滚”却彻底颠覆了我二十多年来对这种食物的记忆。网上的驴打滚图片精美诱人,好像也是糯米食品,外表金黄色,层次分明,只是长相与外婆的驴打滚严重不符。实在好奇,于是下单购买。收到“驴打滚”的时候,浓郁的黄豆粉扑鼻而来,这是我味觉记忆里从未记录过的味道,陌生得让人不知所措。而我的驴打滚,香甜的芝麻团子,在外婆去世后,再也没有吃过。
时光流转,四季轮回。这些年走过很多城市,遇到过很多人,聚散离合都已是常事。然而味觉记忆,是比任何影像资料都牢固的存在。人事或许都很容易改变,但神定河边庭院里的至味清欢,永远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