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殇
2018-11-15黄风
□黄风
黄鼠(citellus dauricus)亦称“地松鼠”,俗称“大眼贼”。哺乳纲,松鼠科。形似大家鼠。尾短,长不及体长的一半。眼大,较突出。有发达的颊囊。毛黄色,基部灰黑色。穴居,白天活动。主食草本植物的茎叶。毛皮可利用。
——《辞海》
马车行进在黄土大道上,尚二背挺直了坐在车前,手里的红缨马鞭耍着“8”字。一匹驾辕的白马和两匹拉套的枣马奔跑着,马蹄声、马铃声、马车声纠集在一起,发出哗啷哗啷的声音。我坐在马车车栏上,望着尚二牛逼的姿态,心中像黄土大道一样展现出辽阔的向往,幻想有一天也能像尚二驾驭一辆马车,那该是多么自豪的事。
尚二是村里有名的车把式,他爹也是村里有名的车把式。尚二原来是给他爹跟车的,就是下坡的时候把磨杆拉紧,在磨杆与车瓦的刺耳的磨擦声中让车慢下来。后来他爹得了病,半个脸老是发麻,不能继续赶车了,他就接替了他爹。接替的时候很是郑重,他爹把村长请到家里,像村里的民兵授旗一样,先把马鞭双手交给村长,通过村长两个指头被烟熏黄了的手,又把马鞭双手交给他。村长说:“这车呀,你爹最清楚,可不是谁想赶就能赶的。它是村里最值钱的家当,卖了咱仨也抵不上,你一定要把车赶好。”
尚二接替他爹以后,没有辜负村长的期望,很快就像他爹一样,成了村里的车把式,一把缰绳攥在手里,鞭花耍得叭叭的。我是在村口碰到尚二的。尚二嫌一个人进城寂寞,见我在村口无事可干,正将一面墙当靶子,拿土块打得墙上斑斑点点,就把车“吁”地停下:
“走,臭小子,跟我进城去。”
在那个车辆缺乏的年代,赶马车是令人羡慕的事,坐马车也是令人羡慕的事,不亚于当时的“半蛤蟆”小车。坐在马车上经过人多的地方,所有的目光都会向你投来,连老母猪见了也弯眉细眼的。可惜的是,那天我坐上尚二的马车时,村口除了我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踏蛋。尽管如此,我心中还是充满激动,因为能坐上尚二的马车,尚二能让我坐他的马车,是一件非常值得荣耀的事,至少增加了我日后向伙伴们炫耀的资本。
奔跑的马车离村子越来越远。驾辕的白马,是一匹部队退役下来的军马,部队拉练在村里住了半个月,临走时赠送给了村里。军马就是军马,跑起来威风凛凛,臀部反射着阳光,缎子似的一晃一闪。车后抛下的两行车辙,像绵延不绝的绳子。我两手紧抓着车栏,大声问尚二,你要进城去干啥?
尚二劈头扔过一句话来:“你小子猜呀。”
我也丢过一句话去:“猜不出来,早上我娘给喝糊糊了。”
尚二哧地笑道:“知道你也猜不出来,给村里去买水桶呀,准备灌黄鼠。”
尚二的话使我一下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春天原来在我的不知不觉中早已到来。暖融融的阳光下,淡蓝的远山懒懒散散的,辽阔的田野却格外精神,告别了冬天的荒芜,到处是三三两两的农人,叮咚的耧铃热情洋溢,将深耕过的土地梳理出一道道田垄。沿途的树木已披上绿装,迎着我们的马车,像迎接娶亲的花轿。每当这春意盎然之时,蛰居一冬的黄鼠就会出窝,在田间地头流窜,或者挺立在高坡上鸣叫:
“乒乒,乒乒乒,乒乒乒乒……”
那叫声又机警又清脆,像玻璃一样闪闪发亮。然而在春光的掩盖下,一场灾难正嗅着往年的腥气悄悄到来,那陶醉于春天的歌唱,很快就会变成被捕杀的悲鸣。因为,春天正是捕杀黄鼠的季节,否则迅速成长起来的庄稼,就会隐瞒黄鼠的行踪,一直到秋收备受糟害。于是每年春天一到,村里就组织学生和民兵捕杀黄鼠,两人一组三人一伙,挑上水把黄鼠从窝里灌出来,再活活打死。
我和尚二赶到县城时日已傍午,在阳光与人拥挤的大街上,尚二到小五金商店买下几十只白铁皮水桶后,又到饼子铺买了四个热腾腾的烧饼,又用新买的水桶盛了半桶冷水,我们一路吃着喝着从县城返回村里。尚二买桶的时候十分仔细,把挑选下的水桶反扣在地上,用指头反复敲打着桶底,一边敲打一边拿耳朵听。如果发出的声音鼓似的,说明水桶没有问题,如果发出的声音烂锣似的,说明水桶有漏气之处,就要重换一只。
几十只水桶装在马车上,像拉了一车的架子鼓,一路嘭嘭咚咚的。阳光照耀在桶的白铁皮上,与嘭嘭咚咚的声音一同舞蹈,在我眼前展现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我的情绪因此备受感染,就像即将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婚礼。
我和尚二进城回来的第三天,学校就开始组织灌黄鼠。尚二买回的水桶是给民兵用的,我们学生沾不上边儿,需要自己解决。我们每三个人组成一组,每天轮流着带上自家的水桶去灌黄鼠。因为黄鼠只有到了中午天热的时候才出来,所以中午放学后我们不再回家,兜里揣一个窝头或者煮红薯,就成群结队地出发了。
中午寂静的田野上,因为我们的到来,还有身强力壮的民兵,骤然变得声势高涨,有水桶吱吱扭扭的歌唱声,有前呼后应的吆喝声。但是又很快重归寂静,否则黄鼠会吓得逃之夭夭。重归寂静的田野上,好像空气一下稀薄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影,剩下窸窸窣窣的风,被阳光海绵一样吮吸着。
由于黄鼠的皮毛跟黄土一个颜色,在地里流窜时不易被发现,所以我们必须抻长脖子,站在视野开阔的圪梁上,目光专注地搜寻。黄鼠大都生活在干燥的坡坎上,从窝里钻出来后贼头贼脑的,观察周围确实不存在危险时,才一溜烟地跑去觅食。顺着田埂,窜到已下种的地里,不是刨食种子,就是掠夺嫩草。时不时直竖起头,注视一下周围的动静。
这时,若被我们发现,就吆喝道:
“黄鼠,黄鼠!”
黄鼠迅速顺原路往回逃,行动已不再是流窜,而是松鼠一样背弓了,扬起尾巴一蹦一跳。于是黄鼠在前边奔逃,我们在后边紧追,脚下尘土飞扬。被追赶的黄鼠回到窝边后,如果发现只是虚惊一场,就蹲在窝边打洞时留下的土堆上,将颊囊里储存的食物吐出来,用两只前爪抱着咀嚼起来。那神态无比惬意,有时嚼着嚼着会人一样站起来,向远处的我们发出得意洋洋的,甚至是挑衅的鸣叫:
“乒乒,乒乒乒,乒乒乒乒……”
如果发现我们紧追不舍,就把头一闪钻进窝里。紧追过来的我们,先把窝口铲出一个坑来,然后拎起水桶一阵猛灌,被水涌堵的窝口像沸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这时一个人把手卡在窝口上,等被水冲晕了的黄鼠,昏头昏脑地爬出来后,一把擒住湿淋淋的脖子,挥起来摔死在地上。每当此时,我们欢欣鼓舞,把帽子纷纷抛向空中,一个比一个抛得高,在田野上抛出一片骚动。然后把捕杀到的黄鼠,用细绳拴住两条后腿,雄赳赳气昂昂地提上,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但是,让我们沮丧的时候也很多,不少黄鼠是曾经灌过的,因为有了死里逃生的经历,变得格外老奸巨猾。它们被追赶到窝里后,要么将洞口迅速封堵,使水无法进入洞里,要么事先就准备好了逃跑的路线,我们在这个洞口灌着,它们从另一个洞口逃跑了。或者把窝跟古墓打通了,水灌下去就像灌进下水道,呼隆隆地充满嘲笑,使我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白白浪费掉了来之不易的水。
因为野外找水很困难,每天出来灌黄鼠之前,我们必须先寻找好水源,然后两个人抬着一桶水,从水源地到发现黄鼠的地方,有时要往返很远的路,常常把肩膀都压肿了。假如运气不佳,真遇上两三只老奸巨滑的家伙,一中午的辛苦就白搭了,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明白,黄鼠为啥又叫“大眼贼”。
民兵们跟我们大不同了,专门有车给他们拉水,每人挑着一双尚二给买回来的新桶,神气十足地行走在田野上,衣襟一摆一摆的。由于用水方便,加上比我们技高一筹,每到下午收兵时,他们总是满载而归,把一串死黄鼠挂在扁担上,一进村就炫耀:
“瞧瞧,瞧我灌下多少?”
然后把手一张,枪似的比划着:
“八个,八个呀!”
尚二就是专门给民兵拉水的。每天中午,尚二把拉水的马车赶到田野上,就躺在阳光散漫的坡上悠闲起来,仰望着天空的流云,把一棵青草嚼了又吐,吐了又嚼。马车停在不远处,一面红旗插在马车上,哗哗地一望便知。车上载着几只装满水的汽油桶,民兵们需要水的时候,就挑着水桶过来,拧开汽油桶的水龙头接上。有时我们缺水也会去求尚二,遇上他心顺的时候便会帮忙。他依旧躺在那里,反复嚼着一棵青草,并不跟我们说话,只是拿脚向我们示意。脱了鞋的脚丫,十个老二像下煤窑的,一扇一扇的很臭。那种傲慢不屑的神态,纯粹把我们当小屁孩,让我们既谦卑又感激,立刻为他山呼起来:
“尚二,万岁!尚二,万岁!”
尚二起初无动于衷,直到我们不呼喊了,才慢悠悠直起身:
“不行不行,毛主席才喊万岁,怎能喊我万岁?叫大爷,要叫大爷!”
于是,我们又赶紧高呼大爷:
“尚二,大爷!尚二,大爷!”
在我们的呼喊之下,尚二的一张脸灿笑了,对我们的照顾更加慷慨,只要缺水就可以去找他。从此,每逢春天灌黄鼠的时候,我们就叫尚二大爷,连个“二”字也不敢多加,而且尽可能叫得响亮,四下里都能听到。尚二也仿佛真成了我们的大爷,大爷就得有大爷的做派,于是我们缺水不仅帮水,还帮我们灌黄鼠。像他赶马车一样,尚二也是村里灌黄鼠的把式,可是尚二很少去灌,只是赶着马车给民兵拉水。
尚二灌黄鼠非同一般,用我娘的话说“神了”。他根本用不着站在圪梁上守望,而是支棱起耳朵去听,只要附近有黄鼠活动,就逃不过他的耳朵,耳朵里像钻进贼一样。他能从平静的田野上,从悄悄的风中分辨出来,然后指住远处一个地方说:
“臭小子们快去,那里有黄鼠!”
或者领上我们去察看一个个洞穴,那些洞穴有黄鼠打下的,也有不是黄鼠打下的,尚二只要抓起窝边的土捏一捏,把鼻子凑到洞口闻一闻,就能断定是不是黄鼠打下的,里边有没有黄鼠。如果里边有,甚至不止一个,就激动地指挥我们:
“把坑挖大点儿,再挖大点儿,这窝里藏着一老家子呢。”
一听说“一老家子”,我们既兴奋又紧张,一个人把手卡在窝口上,另外两个人举着铁锹和舁水的棍子。一瞧我们那阵势,尚二就开怀大笑,肚皮一鼓一塌的:
“哈哈哈,还叫我大爷呢,大爷的孙子就这么球势?”
他把我们推到一边,但等黄鼠出来一个,就用脚踏死一个,像在给我们做表演。被水冲昏了头的黄鼠钻出来后,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葬身于尚二脚下。看着尚二从容自如的样子,看着地上死下的“一老家子”,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以前还有怀疑的话,这时打消得一干二净,心悦诚服地认他作大爷了,而且是准备一辈子。
更让我们五体投地的是,尚二灌黄鼠可以不用水,若碰上他心情不错,有兴趣露一手的时候,他会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瓶,折上一根长穗的青草,沾上油伸到黄鼠窝里。然后让我们围成一圈,耐心地盯着露在洞穴外面的半截青草,当看到青草窸窸窣窣地动了,尚二就把一个指头竖到嘴边,“嘘”地一声说:
“小子们,有戏了。”
待在窝里的黄鼠,很快经受不住油香的诱惑,将青草小心地往窝里拉。黄鼠往窝里拖一拖,尚二就往外拽一拽,像逗蟋蟀似的。被逗的黄鼠越逗越急,全然忘记外面的危险,跟尚二展开拉锯战,一个洞里一个洞外,争夺着一根青草。眼看青草就要争断了,尚二猛地往外一拉,洞里的黄鼠猝不及防,跟着青草扑了出来。就在黄鼠扑出来的一刻,尚二拿起铁锹插进窝里。黄鼠一看上当受骗就往回跑,可是窝已被插进去的铁锹堵住。这时,尚二让围成一圈的我们拍起手来,他喊一声“一、二”,我们就“啪、啪”拍两下巴掌,同时把脚踏得惊天动地。被围在中间的黄鼠左冲右突,直到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或者尚二觉得玩得差不多了,一脚踩住黄鼠的尾巴,一脚在黄鼠脑袋上猛地一踏。
那情形,简直就像是一场游戏,看着死掉的黄鼠,我们长久地沉浸其中,而且事后添油加醋,把尚二灌黄鼠的本领传得神乎其神。
跟枯燥无味的学习相比,灌黄鼠实在是其乐无穷。每天下午归来,我们也顾不上回家吃饭,就聚集到一个同学家里,给满载而归的黄鼠剥皮。刚开始我们并不熟练,剥皮剥得惨不忍睹,割掉头划开肚子,双手沾满了毛血。如果黄鼠还活着,会发出凌迟般的惨叫。后来就熟能生巧了,我们先把黄鼠的头剥出来,然后一手拽住黄鼠的头,一手揪住剥开的皮,两手嚓地用劲一拉,黄鼠的皮就扯下来了。被扯掉皮的黄鼠,赤条条血淋淋的,一滴滴的血像露珠,缀在暗红色的肉上。
我们把剥下来的皮,张贴到屋子的白灰墙上,或者装上谷糠,制成一个个标本。张贴在屋壁上的黄鼠皮,毛茸茸的尾巴被风一吹,就像活着一样生动。那些制成标本的,堆放在学校的一间教室里,在月光被树木摇曳的晚上,有人曾看到满屋的黄鼠闹事,发出老鼠一样吱吱的尖叫声。
被剥掉皮的黄鼠,我们最初不是喂了猫狗,就是当作肥料,挖个坑埋到果树下面。有天听一个外来人说,黄鼠的肉是美味佳肴,我们就把内脏掏干净,每天轮流着煮上享用。外来人说得没错,几只十几只黄鼠,撒一把盐煮到锅里,将熟的时候香气四溢,我们急不可待地围着锅,馋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大人们一开始还装腔作势,后来见我们吃得香,也放下架子参与进来,吃得比我们还不顾头脸。一边撕扒了吃,一边大声赞叹:
“香呀,就是香呀!看见恶心,其实一点也不恶心。”
在那段日子里,黄鼠成了村里最好的美味,一到下午家家煮黄鼠,煮起来的香味飘满村子。在那个嘴巴渴望荤腥,像当今男人渴望口红一样的年代,能天天吃上黄鼠肉,无疑是十分幸福的。甚至有的人家把黄鼠肉用盐巴腌过,一串串地悬挂到屋檐下风干了,等到过年的时候吃或者用来招待客人。
因为有了大人参与,我们每天捕杀的黄鼠,就难以独自享用,于是到了下午收兵时,我们就不再回家,在地里把黄鼠皮剥了,用树枝把黄鼠穿上,找一个背风处拢一堆火,像烤兔子一样烤了吃。午后的田野上,燃起一缕缕青烟,带着缥缈的肉香,被风一吹弥漫开来。在火的燎烤之下,穿在树枝上的黄鼠冒着油泡,每啪地爆裂一个,就释放出一丝香气。黄鼠被烤熟以后,肉吃起来非常细嫩,比煮上吃要香多了。我们围着火堆,一边津津有味地享受,一边淡论着家里的大人,为我们的做法自鸣得意。
然而,那缭绕的炊烟与飘逸的香味,却在以招摇的姿态出卖了我们,我们的行动很快就被家里的大人发现,他们对我们的行为大为不满,不满我们不应该背着他们偷吃,甚至有的家长怒气冲冲地找到地里,一把拎起我们的同学:
“好啊,老子把你养活大了,养得你有了好吃的,懂得一个人偷吃了!”
每当此时,我们就像逃学被老师抓住一样,拿着没吃完的黄鼠肉垂首而立,接受家长无休止的训斥。好像我们都成了他的儿子,把我们的种种不是抖出来。有的是事实,有的完全是道听途说,但此刻都成了我们偷吃的罪证,并且威胁要告诉我们父母。那指着我们鼻尖的手指,因具有了威胁的把柄,比老师的教鞭都可怕。然后,一把拉上我们吓得浑身哆嗦,脸上早已露出哭相的同学说:
“走,老子让你回家去偷吃!”
望着同学跟着他老子离去,我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大半天缓不过神来,因为同学回去以后遭受的惩罚,也说不定是我们回去要遭受的惩罚。但是在缕缕肉香的袭扰下,我们的惧怕很快土崩瓦解,同学老子怒气冲冲的表演,成了我们继续快乐的佐料,一边吃一边嘲笑他的笨拙与无能。而事实上,我们同学跟着他老子回去以后,他老子黑着的脸已经放晴,只要他做出不再偷吃的保证,把带回去的黄鼠肉分给弟弟妹妹吃,一切都既往不咎。
家里的大人表现出来的小气,根本无法阻止我们偷吃,我们常常串通一气对付他们。我们不再明目张胆地在田野上烤黄鼠了,而是选择十分隐蔽的沟沟洼洼,齐心协力地把火燃起来,享受我们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并且越吃越会吃,像今天吃烤羊肉串一样,等黄鼠烤熟以后,把从家里偷来的盐巴,最好还有辣椒面撒上,吃起来异常过瘾。
在那个难忘的季节里,民兵们每捕杀一只黄鼠,大队奖励一个工分,但是剥下的皮要上缴大队。而我们学生毫无奖励,但剥下的皮归我们所有。一张黄鼠皮在墙壁上贴干了,拿到供销社能买八分钱到一毛五分钱,于是我们不仅有肉吃还有钱花,不管大人们怎么煞费苦心,都免不了我们从中贪污几个。我们把贪污下的钱都买了零食,比如高粱糖、柿饼、果干、炒花生,都是我们平时不敢奢望的东西。我们的胃口因此变得如狼似虎,无论什么时候吃东西,都能保持一种香甜的状态,而且与嘴配合得相当默契,哪怕是晚上在被窝里偷吃,也不会被大人轻易发现。
因为有了钱,我们在野外烤黄鼠吃的时候,还会提前到供销社,用瓶子打上几两散酒,学着大人的样子一边吃肉,一边拿瓶子轮流喝酒。有好几次,我们喝得昏头昏脑,围着火堆手舞足蹈起来,像多年后电视中的济公一样:“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他笑我,你笑我,一把伞儿破……”
那一年春天,灌黄鼠的形势前所未有,县里派来了驻村干部,公社派来了驻队干部,决心要把黄鼠赶尽杀绝,保证粮食增产增收,为全县“过黄河,跨长江”做贡献。安在老爷庙大殿屋上的高音喇叭,从早到晚叫驴似的叫个不停,讲消灭黄鼠的重大意义。有时像一个口齿不清的醉鬼,能想得见喇叭背后的人唾沫四溅。春耕几乎停了下来,我们学校也放了假,田野上到处是灌黄鼠的人。几座颓败的烽火台上红旗飘扬,每一面红旗下站着一个瞭望的民兵,一旦发现哪里黄鼠出现,就一个接一个地传递指挥:
“一队的民兵,快到酋长坡!二队的民兵,快去蓖麻地!”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一年黄鼠也发疯了,并不像以往一样,一有风吹草动,就躲进窝里不出来。而是鼠胆包天,存心要与人作对,在围追堵截之下,有时不但不惧怕,还立在窝边自鸣得意:
“乒乒,乒乒乒,乒乒乒乒……”
包括我们学生在内,村里所有的人仿佛被激怒了,挥舞着铁锹和棍棒,把田野搞得杀气腾腾。被围追堵截的黄鼠,只有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与人作对的可怕,在一片呼喊厮杀中,要么钻进窝里被水灌死,要么死于铁锹和乱棍之下。其状惨不忍睹,发出的尖厉叫声,在田野上久久不灭,晚上在地里守夜的羊倌,都说半夜三更的时候,能听到黄鼠的哭叫。
那一年春天,为了捕杀黄鼠,人们极尽手段。除了用水灌,县里还给运来一车烟炮,也就是将锯末掺上硫磺,用废报纸卷成一棒一棒的,点燃后塞到黄鼠的洞穴里。一股嗞嗞的白色浓烟,便顺着洞穴迅速弥漫开去,被熏出来的黄鼠懵呆呆的,要么就呛死在窝里。村里还雇了一辆75马力的推土机,村长坐在推土机上亲自指挥,哪里发现黄鼠就开到哪里。像杀鸡用宰牛刀一样,不管黄鼠藏得有多深,推土机只要一吼,黄鼠就被挖了出来。
也就是这一年,负责给民兵拉水的尚二,又发明一种捕杀黄鼠的手段,让我们再一次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把一只捕捉到的黄鼠,屁股里塞上一粒盐巴,然后用线缝住,放到另一个黄鼠的洞穴里。被盐巴折磨的黄鼠,一时间发疯了似的,将躲藏在窝里的同类驱赶出来,在后面穷追不舍,直到把同类血淋淋地咬杀。随即又尖叫着,将自己咬得遍体鳞伤,最后奄奄一息地倒毙。
尚二捕杀黄鼠的新手段,受到了村里下乡干部的大加赞赏,尚二也因此被评为灌黄鼠的标兵,激动得他老娘拧着一双小脚,在街上逢人就说,俺儿有出息了,俺儿有出息了,不愁再找不下媳妇。在村里下午召开的现场会上,披红挂绿的尚二又进行了一次现场表演,把一只屁股里塞上盐巴的黄鼠,放进一个关着几只黄鼠的铁笼里。在盐巴制造的疼痛下,那只黄鼠两眼暴突地扑向同类,咬得一个个血肉横飞,笼子的铁丝都被染红了。看着那惊心动魄的厮杀,民兵们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咬啊,咬啊,狠狠地咬啊!”
我至今记得,现场会是在村里的老爷庙召开的,院墙上张贴着好多标语,一根根横跨半个庙院的铁丝上挂满捕杀的黄鼠,满院的死气和血腥味儿。本来十分严肃的会场气氛,被民兵们的欢呼声搅乱了,到后来完全变成了庆贺,把大队的锣鼓从库房里搬出来,整整喧闹了半天一夜。在那夜的睡梦中,笼子里黄鼠自相残杀的场面,一次次呈现在我面前,一次次把我从梦中惊醒,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比电影中的厮杀还要残酷。
那一次现场会,使我童年灌黄鼠的快乐大打折扣,无论往后的岁月如何烦恼,都给我留下不灭的记忆。那一年春天,我们几乎没吃到一口黄鼠肉,也没有卖过一张黄鼠皮。所有被捕杀的黄鼠,都悬挂到了现场会的会场上,经过几天展览臭气熏天,然后集中到村外挖个大坑埋了。从此以后,我再没有灌过黄鼠,第二年我就上中学了,直至永远离开村子。
当我参加工作再回去的时候,田野上已经听不到黄鼠的叫声,村人也将灌黄鼠的事早已淡忘,因为化肥和农药的大量使用,黄鼠几近灭绝。偶尔见到一两只,也像宠物一样养在笼子里,供孩子们玩耍。提着笼子玩耍的孩子,因为拥有了一只黄鼠,表现得十分得意,见我看他的黄鼠,就把眼瞪圆了问我:
“你知道这是啥吗?这是黄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