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题
2018-11-15■
■
一田卷心菜
一田的卷心菜,一碧的绿玫瑰。老家李庄,绿包菜千万亩,密匝匝站满东坡地,攒头攒脑齐瞅向我,而我也正寻它们来。秋收冬藏,万物蛰伏。此时,乡村的颜色已萧瑟备至,可你只挪眼向田野,立马绿了视线。猛不丁打地里拱出股子绿意来,打菜心里淌着,清爽如瀑,开阔如洪,奔突在广袤的沃野。
初冬,卷心菜已初呈美妙:一个个圆突突用力外鼓,像满气的球,快撑破了皮儿;外围的叶则掰开圈圈“花瓣儿”,形如窝着的掌,随时合拢要呵护那“心苞”。我的手也不由蜷成个肉瓢瓢,温软地印贴那圆润的弧,摩挲,假扮春风与它们亲昵。许是盯得久了,混熟了脸,那“碧玉球”竟调皮起来,跃跃欲试要弹跳出,惹得我赶忙伸手去拍,一颗颗不安分顽劣如孩童,充满着童贞稚趣。
今年的早包菜行情不错,大颗包芯刚斤把重,外地菜商就来了,急赶着说一块一斤,你不卖他便急,没等价稳,第二天又提到每斤一块二。这是好事,他们的急便是菜价的喜,越急价越俏。看着几亩早包菜,表姑欢喜着又埋怨着,这么好的价格,早熟菜种少了。种菜由姑爹做主,非说晚菜赶上过年热,是刚需,价格会更好,把宝全压在晚包菜上了。熟料,今年秋冬,气候反常,先是久旱无墒,晚菜苗栽种迟;其次,生长期又逢连阴雨,缺日照,压了长势;末了,正卷心偏遇早雪,菜叶子全冻烂,绝了收。我问她那不是贴了本钱?她见惯不怪,四平八稳,还笑着说:种地就是靠逮呗,逮天逮地逮运气,哪晓得咋样才逮上个好?好歹早菜收入能保住所有本儿,只是赊了人工。也许晚菜丰收了却遇上个烂价钱呢?
果然到年底晚包菜一毛五一斤,一亩地只卖得三两百元。菜贱价也贱,敢情种菜是赌博?这早晚菜的价格差,这么大,让人咋舌遗憾。姑爹怎就没估准行情?其实,行情是什么,农民能知道么?大抵是,天时地利人和,物以稀为贵。的确,菜价的浮动很微妙,由供求关系的走势决定。可供需信息准确的大难题,谁来帮他们解决呢?这问题问得人很无力。
倒是表姑的淡定把我给怔住,那淡定里藏着智慧,生存的智慧。是啊,既然已成定局,就淡然处之吧。没准儿早包菜自个儿知道往好处长,再长大些,绊秤些,带来额外的福利。这么想着又乐观起来,沿着田沟,边走边赏。卷心菜似乎懂我的心思,一颗颗欢天喜地朝我怀里撞,像美娇娘投来的“绣球”,要撞得你心动。我的确又心动了,再次用手心去触这绿,有强烈助它们快些长大的期望。
小雪节气那天,絮絮的雪下得馋,尺来厚,彻底覆盖这片绿圃。雪,多情地捂够它们,才悠悠收起白被,重现这清绿的翠玉铺。天猛一寒,人招架不住,喷嚏流涕。可早熟的卷心菜还好,没受冻害,雪后,它们的绿似乎更脆生生,润眼睛。
冬天雨水少,雪后又一连半月的晴,田间土路白亮亮。茅草仍茂盛蓬密,一尺多高,枯燥的黄色衰败地发黑,替代了生命曾经的绿。冷风袭过,草叶碰撞,窸窸窣窣,干巴生硬地摩擦,像要擦出火星子。粗砺,干涩硌耳。因此,不愿久坐这里,心总想向往那绿,往那娇滴滴的翠里钻。
担心旱情,我决心走进这一片绿圃的心田,去好好看看。脚尖岔空子落下,踮着迈步,不忍心踩着那散开的绿披肩,以免损了她的娇颜。然而,“如履薄冰”的步态,并没能缓解我的囧遇,仍然濡湿了鞋子,被厚厚的软泥裹了土黄的毛边底。有水?好家伙,卷心菜在绿披肩里藏了秘密的“水窖”,小心翼翼端在最下层的叶掌里。暖冬月余无雨,水是凝聚的霜露,沿菜心层层落,于最底端的“叶瓢瓢”聚成“池”。水,洁净剔透,像玻璃种的白玉,被攥紧在绿手心里。憨头憨脑的我,涉入其间,冒失地掀翻了它们的珍酿,濡湿鞋难道不应该么?
在一万颗卷心菜里,挑出几颗称手的,怕是要挑花眼。我从东头行到西头,又打南头踅至北头,溜达了好几个回合,还是两手空空。下不去手啊,颗颗都爱都舍不得。看得表姑眼睛急。最后,还是她手起刀落,麻溜挨脚边连割下四五颗,彻底打消了我没完没了“逛”下去的决心。五颗圆头圆脑的“绿皮球”被搁进竹篮,表姑挽起就走。我在后边跟脚。
她顺着田沟,走得轻快,回头斥我,玩心那重,看你打地心走到道上得几时?我笑笑,心头热乎乎。冬天的热太阳晒得我身上暖和,口里却干渴。渴,想喝水。噗啦啦,几只黑八哥掠翅惊飞起,翅膀尖儿滑落几滴水珠子,“咚咚”打在菜叶上,鬼头鬼脑又钻进远处的另一片菜叶下。这群精明的盗饮者。我弯下腰,手掬起一“瓢”,嘴巴撮进手心,轻轻舔舐。一头鹿般,温柔啜饮尽这甘露,咂唇回味。一旁的表妹掩面窃笑,有这么痴吗?听说过花痴,今儿见了你这菜痴,也算服了。痴。甜。带了“绿玫瑰”的香气,和玻璃种玉质的灵气么,这饮品能不消魂?
回望满坡的卷心菜,嘴角牵起一抹笑,我想我的笑早染了碧绿的玉色……
麦遇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四月,是为植物最幸福的季节。麦苗扬芬,麦芒如棘,麦穗鼓胀。麦粒的壳上依附无数“精花儿”,白如蠕虫。麦子正受精灌浆抽穗扬花,为拥有生命原始繁衍的力攒劲儿。
其实,麦子于庄稼里,最熟稔平常。假如不是长在田里,不是主粮的一种,不是熟了要收割回仓,怕是跟一株野蒿没有两样。像我这样十一岁前,整日疯跑在田埂边的野丫头,在麦的身体携带“春”的季节,那样洋溢而盛大的“花事”排场,竟从未惊骇过我敏感的视神经。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难道说麦子们从未扬花,今次才是初始?难道“错”不在我的疏心,而在于麦子?不然,我如此强烈的“初见”之异讶,又将怎样合理地被注解?我是:第一次逢着一个春天;第一次遇见一场四月的麦;第一次在南风猛浪的田野走过;第一次……然而,以主观情感臆断来纾缓愉悦自己,妄图遮饰孤陋寡闻携带的尴尬,太愚蠢。所有非理性的自圆其说,无异于荒诞的自我揶揄。于是,我开始羡慕,羡慕伺弄庄稼的农人。他们定没错过每一场的“田间盛宴”;定在春风浩荡里放飞过许多曼妙的憧憬;定不会像我这般天真地以为麦粒饱满理所当然;粗鄙到以面飨食,却从不在意一棵麦子的死活。眼前,不是故乡的田头,却摇曳着与故乡麦田相似的葳绿。亲近这瘦窄的一陇麦,被一场“白色花事”侵扰,真是平常又殷实的幸福。从熟悉的事物中窃获惊喜,是我此行采撷的一枚丰硕果实。
暖风打南边儿来,一阵漫漶,吹得人醉醺醺。站在这异乡的麦田梗,被长久压缩储存的幸福因子,冒失地撞开记忆之阀,昔日美好景像逐一曝光在脑海。
儿时,麦垛间藏猫猫逮狗狗的嬉闹声,仿佛正喊在耳边,从记忆里杀将回来。新麦磨了,麦面正冒热气儿。奶奶的锅盖再焖不住那馍香。我奶奶烙得锅盔堪称一绝,馍皮儿没丁点儿哪怕芝麻粒大小的糊斑。这且不说,熟透的馍,皮儿竟抵得上生面粉的雪白。这不是恁谁都有的手艺。在我心里,如此厚爱麦子大抵与这锅盔馍的滋养分不开。
那时麦多,麦子总是丰收。割麦打麦脱粒,像赶集样热闹,场面喧阗。小孩子被限退于麦场之外,插不上手,心却不安分,硬要寻些与刈麦相关的事儿打发自己。捡麦穗,擓着篮子东田窜到西田,陇下翻至陇上,煞是认真。可眨巴眼的工夫,又丢下篮子去逮一窝田鸡,追得那叫一个欢啊。在他们小小的心田,这些趣事仿佛一朵朵汩汩的浪花儿,轻轻地揉绽,不那么捣腾一回,似乎对不起那样的年龄,那样的季节。大人们也不去计较,捡了多少穗儿,拾了多少粮在其次,只要娃儿们开心,有事儿拴,不在忙里添乱就是天大的好。
面朝麦田,心存感念。
麦子这古老的庄稼。我一直以为,它的宿命,就是理所当然地生长,不息地站在土地上,和庄稼人样,世世代代守护着鄂西北。然而,作为主粮的载体,它们已然大片大片消失,逐渐被新兴物种替代。它们是重落在别处?还是被汰弃?又或者和土地世代的主宰者一起“逃亡”?
啥时起,田地载不动梦想,麦香再挽不下乡愁,庄稼人向城市去追梦,独留老人孩子留守故园。土地渐渐闲置流转,最后的守候者们,也摈弃掉传统的以粮为主的农作物,选择种植高效益的经济作物。麦子不值钱,胼手胝足,一亩地收入竟抵不了千把元,麦子再带不来“日子的香气”。麦田锐减,故乡李庄是,脚下长寿岛亦是。相似的地貌形态,让我对长寿岛生发出故乡般的情愫。如今,故乡处处可见麦冬、山药、花生、甘蓝、娃娃菜等经济型作物。而长寿岛,除了山药,也畦畦皆是药牡丹。牡丹清一色的白,瓣如白绢,清芬素雅。和观赏牡丹比,它少了花团锦簇的雍容,却添了素淡高洁之气节,与“药”字更相通。据悉,药牡丹浑身是宝。其根,可入药,曰丹皮。其花,可制茶。但韩商种药牡丹,不取根,花也只在第一年采摘焙茗,目的是,防结籽,以固养植株,待来年挂果丰产,好采籽榨取牡丹油。牡丹油营养价值远胜于橄榄油,经济效益相当可观。
掰开一荚,但见如芝麻粒般,荚囊里密匝匝排列着籽儿,荚腔布满油液,籽儿被滑润地裹着,如胎儿泡在一腔“羊水”里。果然陌生新鲜。拿指蘸,“羊水”油涔涔泛着清香。心头一热,这敢情好,药牡丹生钱,韩商可种植,百姓又有何不可为?或许,土地真能种出梦想,种出希望。让“候鸟”知归乐业,让乡村重抖精神。
于是乎,在四月,当你穿行过广袤的田野,撒眼寻望,再难寻麦海的蔚然之气。风吹麦浪的情形渐成追忆。许多地方只突兀着零星的麦块儿,孤单地砌出“绿豆腐”,晃荡在春风里。这些日渐零落的田野生灵,和留守的灵魂有着几近相似的命运。形单影只,孱弱,顽劲儿地坚守。这是“活下去”的力量。人与麦,命理相通,相惜不已。
一场麦遇,不期而至。叹四月总善解人意,缘起缘落,愿这样的季节万物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