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腿
2018-11-15吴玉龙
□吴玉龙
一
才早上四点钟,春桃就爬起来了。她缩着脖子,极不情愿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抖抖索索地点上炕头的豆油灯,哈欠连天地下了炕。屋里冷得像冰窖,她刚刚尿在罐里的尿都被冻得梆梆的。望着窗外挣命般摇晃的枯树,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春桃定了定神,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双手用力反复搓着脸部,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她对着正屋的北墙恭恭敬敬地站定,嘴里一通念叨,虔诚地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在她头顶的上方,菩萨正和蔼可亲地看着她。磕完头,她又对着菩萨的画像鞠了几个躬,用满怀信任与期待的眼神与菩萨深情对望了好一会儿,说:菩萨啊,我碰到过不去的坎了,您老人家无论如何得帮我一把啊。念叨完了,她觉得稍稍心安了一些。便吹灭油灯,要出门了。
春桃刚刚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北风便吹着尖利的口哨挤了进来。接着,门被更大的风用力推开,门扇连续发出“咣当咣当”的闷响,狠狠地撞击在墙上,春桃差点被风吹个跟头。她用力往下抻了抻棉袄,又裹了几下头巾,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捂起来,走出去。
天气可真冷啊。她忙不迭地把长满了冻疮的双手藏进袖子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要不是必须得买到一根猪腿,这天寒地冻大早上的谁会出来受这份洋罪?春桃幽怨地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像一个巨大的黑黑的锅底,沉沉地罩在头上,让人透不过气来。几颗星星无精打采地挂在寂寥的天幕上,幽幽发出清冷的光。春桃忍不住多看了星星几眼,她希望星星能给她带来点温暖。小时候,每到冬天怕冷的时候,娘就哄她说:星星正照着呢,不冷了,不冷了。可是现在,她看着星星却觉得更冷了,似乎冷得心脏都不跳动了。于是干脆把头深深地低下去,下巴抵在前胸上,身体拱成一只虾的形状,顶着风艰难地往前走了。
春桃要到村东头的肉铺去买肉。她嫁到邻村的大闺女生了个胖小子,眼瞅着就要满月。“生”可是女人头等的大喜事,她必须备齐大礼去给闺女“旺月子”。旺月子是当地的风俗,女人生完孩子娘家人必须带上约定俗成的“几大件”前去看望,以示庆贺与祝福。同时这也是女人娘家展示实力的好机会,谁家的礼物重了闺女在婆家就会有地位,日子就会好过,否则就会遭婆家白眼,吃亏受气。所以,即便日子再拮据的人家也要癞哈蟆垫桌腿——硬撑,不敢有半点马虎。
月子礼中的头礼是猪腿。由于猪腿整块都是瘦肉,高蛋白、低脂肪、高维生素,一直就被视为女人养月子的食补上品。旺月子的时候,硕大的猪腿通常都会被挂在送礼担子的最显眼处,系着红绸,极尽招摇,喜气而有面子。
眼下,春桃的其他月子礼都备齐了,单就差一条猪腿。她不知道往肉铺跑了多少次,腿都快跑断了,可就是没买上。现在,生猪由县里统购统销,猪肉紧俏,家家户户都盯着这点猪肉,买猪肉比上天摘星星还难。
春桃来到肉铺的时候,前边已排起了长队,她在队尾站定,踮起脚尖往前张望,前面高高低低的人头来回攒动,大概有几十号人。她后悔来晚了,暗暗责备自己太贪睡。根据以往的经验排在她的位置是根本买不到猪肉的。但她又不甘心就此回去,站在那里暗暗祈求老天开恩赐她好运。
风越刮越大,气温越来越低,老天爷好像故意整人。所有的人都被冻得哆哆嗦嗦的,上下牙不停打架。他们在原地不停地跺着脚,往手上哈着热气。春桃看见很多人在流鼻涕,有的人已“过了河”亮晶晶地挂在下巴上;有的人在不停地用袖子擦拭,袖口硬梆梆地浮着一层冰碴子;也有的人夹住拇食和食指,不停地擤着鼻涕,再用力往远处甩去,落在地上直接冻成蚯蚓的模样;还有人直接抹在鞋后跟上,连带着鞋面都被搞得花里胡哨的……大家都在忍耐着、等待着,沉不住气的则大声骂骂咧咧,变着花样说些稀奇古怪的脏话,逗引得人们发出阵阵哄笑。习以为常的则将身子缩成一团默默地抽着旱烟,似是执意要把愤懑和不满化为一缕缕青烟。
劣质的烟草味呛得春桃猛烈的咳嗽。她有点抗不住了,先是觉得风像刀子一遍遍割在脸上,后来脸皮就麻木了。渐渐地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自己变成了一根硬木头,几次要栽倒在地上。但她咬着牙坚持住了。一想到那根猪腿,她的身体里就又神奇地充满了能量。
天终于亮了。太阳似乎要成心捉弄人,懒洋洋地一点点向上磨蹭着,好不容易露出半张脸,又白不拉碴的,像一颗发了霉的鸡蛋黄。春桃觉得这不是好兆头,她男人死的那天早上太阳就是这样。一想到死去的男人,她的周身就一下变得冰凉了。那年,她刚生完孩子得了月子病,偏方上说治病需要用腊月里的活鱼做药引子,她男人大早上就到河里凿冰逮鱼,没想到脚底一滑掉进了冰窟窿。等她闻讯跑到河边时男人早没了气儿,在他的手心里死死攥着一条枣树叶大小的鱼儿。一条小鱼就搭上了一条人命,难道这猪腿?她不敢再想下去,暗暗责怪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这时,人群突然开始骚动,骂娘的闭了嘴,抽烟的磕了烟灰,一个个像被人提了脖子的鸭子齐刷刷朝同一个方向眺望。卖肉的金狗子终于出现了,在众人爱恨交加的期待中,他从远处的一个黑点一点点现出人形。金狗子推着一架独轮车,车的两厢各搭着一扇猪肉。他曾得过小儿麻痹,落下了瘸腿的残疾,每走一步,车子都会斜到一边去,一扇猪肉便摇摇欲坠,接着他的身子又努力地向相反的方向趔趄,努力保持着平衡。像被人整蛊的木偶。
金狗子面对火急火燎的人群,恶作剧般故意慢了下来,每到肉铺开市的时候他总有着说不出的优越感。他吊儿郎当地把车子推到肉铺前,用棍子支住,便不管了。袖住两手,蹲在地上,一边大声地喘着粗气,一边恶毒地诅咒着县猪肉批发站刁难他的小青年。接着,他又不停地翻着白眼颐指气使地对着人群骂道:日娘的,要不是老子天不亮就跑了二十几里路,你们吃个球猪肉?连西北风都刮不到你们嘴里去。他很喜欢居功自傲,并让每一个人明白他们欠了他天大的情分。这时候,早有几个人麻利地帮他把猪肉卸下来,并挂在肉铺横梁的铁钩上。更有人谄媚地把烟叶卷好,双手恭敬地递到他的手上。金狗子接过去,叨在嘴里,立即有人给他点着。他便耷拉着眼皮儿,似睡非睡地蹲在地上美滋滋地嘬着。排队的人心急如焚,心里暗暗骂娘,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瞅着金狗子活神仙般吐出一缕缕青烟,无人敢催。
金狗子旁若无人地享用完一根烟,便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站起来。他不紧不慢地摸出一把肉刀,习惯性的在自己油脂麻花的破袄上“唰唰”来上几下,对着一扇猪肉寻思半天,然后再用不被人察觉的眼角余光偷睃一下排队的人群,便心中有数地开始卖肉了。排队的人大气都不敢出,是否能买到肉,买到什么样的肉,可全凭金狗子的心情了。自然,好肉都被金狗子卖给了几个关系不错的,而边角料就随便打发一下人了。
春桃焦灼地等在队伍的最后边,如坐针毡。金狗子“霍霍”割肉的声音竟如此响亮,残酷地冲击着她的耳膜,她的心也随着这“霍霍”声一上一下的。她最大限度地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往前张望,看到一扇猪肉已经卖光了,不禁“啊”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周围人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最终按捺不住,几次冲到队伍前面去,可都被人撵了回来。春桃欲哭无泪,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心肝宝贝般捧着一块块猪肉走了,即便是那些只买到一小块带皮肥肉的人也在心满意足地笑着。很快,所有的肉都卖完了。没买到肉的不停唉声叹气,狠狠地骂娘。可也只能看下次自己是否好命了。
等人群散去,春桃小心翼翼地凑到金狗子身边,嘴上像抹了蜜,一口一个“大老爷”甜甜地叫着。金狗子在村里辈分很高,村里人不是喊他老叔就是喊他老爷。金狗子头不抬眼不睁地顾自收拾着卖肉的家什,春桃喊了好久他都没有应声,甚至还故意把头别来别去。春桃有些生气,庄里庄乡的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怎么着也不应该把我当成空气吧!可金狗子就是铁了心的不理她,慢条斯理地收拾完肉铺,推上独轮车一瘸一拐地扬长而去。更可恶的是临走时竟冲着春桃“呸”地吐了一口。春桃气急了,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她用力抿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无助地看着金狗子越走越远,直到他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
二
金狗子本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年轻时,他偷鸡摸狗、爬寡妇墙头、扒人家祖坟,干尽了坏事,是个人人喊打的主儿。虽年近六十,可还是光棍一条儿。人家都说金狗子是憋出毛病来了,见了女人便不怀好意,不管七大姑八大姨大姑娘小媳妇,手脚下流说话臊气。人们对金狗子的流氓行径大多敢怒不敢言,这个泼皮真能豁得出去。村里唯一能治得住他的是六奶奶。一次,金狗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向六奶奶伸出了咸猪手,六奶奶护住裆部,却被偷袭了奶子。老人家一怒之下从口袋里摸出吃剩的半个窝头伸进裤裆里蹭了几下,然后狠狠地塞进了金狗子的嘴里。在众人面前折了面子,金狗子好久都抬不起头来。但六奶奶死后,金狗子再也没了克星。就在六奶奶出殡的那天,他就满血复活了,借“劝哭”之机,很老道地摸了六奶奶儿媳妇的屁股。
金狗子对春桃这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媳妇老早就惦记上了。那时,春桃刚死了男人,成了众多男人想入非非的对象。金狗子及早放出话来:小寡妇早就是老子的人了,谁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摘了他的卵子。他窝窝囊囊地活了半辈子,这次却想换个人样儿来个明媒正娶。他拎着一瓶猪油找到村里最有名的媒婆,央求人家去找春桃提亲。媒婆收下猪油,欢天喜地地进了春桃的家门,自然是话不投机被赶了出来。金狗子威风扫地,恼羞成怒,再加上心疼那一瓶猪油,便露出了流氓的本性。一天,他在路上碰见春桃的孩子,知道孩子要到姥姥家待几天去。金狗子觉得有机可乘,当天晚上,他就着咸菜喝了半斤老酒,借着酒劲儿翻过了春桃家的墙头,一心想在春桃家里睡觉。春桃不许,说:金狗子,你可真是个光棍熊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屌样子。金狗子听了讪笑:小娘们,你可别这么说,咱俩都是贫下中农,谁都不比谁强哪去,我就不信你那东西是镶了金边的。金狗子觍着脸开始动手动脚,春桃不停地左躲右闪。她指着墙上的主席像,说:你要敢当着毛主席他老人的面欺负我,我就到人民政府告你去。金狗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撇撇嘴:少拿人民政府吓唬我,人民政府又不是你家开的。春桃没辙,只能拿最难听的话骂他,可金狗子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任春桃百般羞辱,自是不恼不怒,一门心思要干成那事。两人纠缠着,直到外面公鸡打鸣。金狗子急得满头大汗。他给春桃跪下来,鸡叨米般不停磕着头,说:求求你了,就这一次。你要是答应了我,以后你地里的活儿全都是我的了。春桃气急,拎起尿罐扣在他的头上,浇得满身都是。金狗子断定好说好商量不能成事,不管不顾地爬上炕去脱下裤子。春桃瞅准他的胯下挥起镰刀砍了过去。金狗子看春桃真要痛下狠手,吓得魂飞魄散,捂住裆部,光着屁股落荒而逃。一边跑一边嚷嚷着:臭娘们,走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你。从此,两人便结下了死梁子。
但人各有命,二流子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金狗子有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表姐是村长的老婆。别看金狗子和任何人都敢犯浑,可对他这个表姐却是敬奉有加。村长家的农活他都包了不说,还经常陪着表姐去集上浪去。从村里到集上,要过几条大河,金狗子都是连人带货背在身上。有人曾看见村长老婆花枝招展地骑在金狗子身上,两腿在金狗子的脖子上一夹一夹的,“驾驾”地叫着,开心地笑着。金狗子心甘情愿地任村长老婆使唤,村长老婆被哄得心花怒放自然也会投桃报李。正碰上国家物资短缺,猪肉限供,村里需要一个卖肉的,这肥缺便理所当然地落在了金狗子的头上。金狗子知道这个好消息的时候,高兴的嘴都咧到后脑勺上去了。他骄傲的在村里招摇了好几天,倒背着手,迈着大步,脸高高抬起下巴冲着天。据说还兴奋地和村长老婆滚在了炕上。
金狗子摇身一变成了村里了不起的人物,他手握杀猪刀干了两件大事。一是报复。凡是村里和他有仇的,坚决不卖给对方猪肉,如春桃之流。二是徇私。他利用手中的权力丧心病狂地为自己捞取好处。逢年过节,金狗子便成了村里人的座上宾,从初一到十五他挨家挨户地转着吃,每每喝得酩酊大醉在大街上横冲直撞。那些请不起的,也要去给他“上供”,无非是送几个鸡蛋、几瓢面或几个咸菜疙瘩。金狗子来者不拒,并不嫌寒酸。他要的是被人尊敬的满足感。
春桃自从男人死后,便关起门来朝天过了。她独自拉扯着孩子,忙完家里忙家外,哪还有心思搞人情往来?金狗子有气,觉得自己都当了卖肉的官了,春桃也不主动来拍拍马屁,也真是太看不起人了。他在心里恨恨地想:以后你他娘的甭想闻到肉腥味。
现在,如何才能买到一根猪腿成了春桃无法释怀的心病。如果买不到猪腿,她就会被亲家婆瞧不起,大闺女在婆家的日子就不会好过。她亲家婆尖酸刻薄的老脸不时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大闺女受委屈。自从男人死后,大闺女跟着她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又差点送命。想来想去,现在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主动和金狗子缓和关系。常言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道理想通,便打定了主意,她要给金狗子送礼去。
送点啥好哩?这让她颇费思量。春桃在心里仔细掂量了一下家里的东西,觉得都拿不出手去。她的眼光落在窗台上的一簸箕鸡蛋上。阳光正从窗外照进来,那些红皮鸡蛋发出明晃晃的耀眼的光芒。她用手轻轻地摩挲着鸡蛋,拿起来又放下,一颗也舍不得送出去。这些鸡蛋可是她攒了好几个月,要作为月子礼送给大闺女的。
她在屋里踅摸了一圈,只有墙角孤零零地躺着几棵白菜。对,就送几棵白菜,咱庄户人家哪有啥稀罕物哩。这本来是她过冬的主菜,要是送人了,她一冬就只能吃咸菜。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蹲在墙角翻来翻去好几遍,挑出两棵最大的,扯掉上面的烂叶子,抱在胸前出了门。
金狗子家在村中心,占据了村里最好的位置。他的祖上本是当地的大户,红火的时候,方圆几里的土地都是他家的,养着长工无数,还开着油坊做着生意。金狗子每每提及他的祖上都眉飞色舞,他最引以为豪的是他的爷爷曾娶过好几房姨太太。他喜欢以炫耀的口吻说:我有好几个奶奶,都不知道哪一个是亲生的。可惜子孙不肖,到金狗子他爹这一代,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偌大的家业竟很快败光了。金狗子常恨自己生不逢时,逢人便说:要是在以前,咱可是少爷。说完直叹气,心里暗恨他爹这个败家子。
春桃抱着白菜匆匆穿过几条街巷,路上有人搭话也不理。她来到金狗子家门口,站着犹豫了好一会儿,心里颇为踌躇。可一想到女儿,就打消了所有的顾虑,她跺跺脚给自己打了打气,往里走去。迈过门槛,院子里的景象就一览无余了。这本是一座深宅大院,透过照壁上的浮雕及门楼上残存的壁画,依稀能见到往日的风光与神气。可惜光阴流转,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中,成了今天破败不堪的样子。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裂纹纵横的院墙上无力地摇晃着几根干枯的草茎;堂屋的墙面上灰皮脱落,如片片久治不愈的顽癣;地面上坑坑洼洼,零零星星地散布着柴屑粪渣……春桃站在院子里恍若深陷于一口年久失修的巨大深井。她看见惨淡的夕阳从不同的方向照进来,制造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阴影,如一只只神秘莫测的怪兽,瞬间便会将她吞噬殆尽。这时,一阵寒风吹来,猛力地撞到墙上、树上、地上,发出呜呜的如泣如诉的声音。村里人传说,金狗子爷爷的小姨太太是投井自尽的,至今都冤魂未散。春桃害怕了,眼前很像小时候奶奶讲的聊斋故事里的场景。她捂住眼睛,欲转身而逃。可跑了几步,一想到那根猪腿,又只好硬着头皮站住了。
“大老爷——”春桃站在院子里怯生生地喊。
过了好久,也没听见金狗子答应。
春桃想,兴许他睡着了。于是又上前几步,喊了几声“大老爷”。
金狗子还是没有应声。
春桃又提高嗓音喊了几声。她是半步都不想再往前走了。金狗子家的堂屋门口黑洞洞的,似乎是一个陷阱。
可屋里还是悄无声息,连人的活气都没有。春桃壮着胆儿走到门口,两脚立在门槛外,双手扒住门框往里张望。一股邋遢老男人屋里特有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噎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捂着嘴和鼻子把脖子长长地伸进去,使劲地瞪大了眼睛,就看见黑暗中有一点儿亮光在明明灭灭,鬼火一般。原来金狗子正斜靠在炕上抽烟。
春桃又叫:大老爷。
金狗子还是不搭理她。
春桃又说:大闺女生了。
金狗子仍然沉默,深一口浅一口地吧嗒着。
春桃有点尴尬,但既然来了就必须把话说完。她以乞求的口气说:眼瞅着就要旺月子了,卖给我一根猪腿吧。
金狗子面无表情,兀自在黑暗中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春桃觉得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事只能听天由命了。她回身往外走去,走到大门口才发现那两棵白菜还抱在怀里。她又折了回去,把白菜放在院子里,冲屋里喊道:大老爷,我可是把我家最大的两棵白菜给你拿来了。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咱可说好了,下次来肉可一定要卖给我一根猪腿。走出金狗子家的大门,她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有了些许轻松。无论下次能不能买到猪腿,反正送礼的任务完成了。
金狗子听着春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骂道:奶奶那个熊的,也太小看老子了,一棵烂白菜就把老子打发了。他走到院子里,打开鸡笼,几只鸡咯咯嗒嗒地叫着扑楞楞飞跑出来,那两棵白菜眨眼间就被啄得体无完肤了。
三
明天又是肉铺开市的时间,春桃一晚上都没敢睡觉。午夜子时,她干脆穿好衣服走出家门。出门前,照例拜了拜菩萨。大街上伸手不见五指,整个村庄正沉浸在睡梦中,能听见各家院子里传出的或高或低的呼噜声。有野狗来回逡巡,偶尔发出穷极无聊的叫声。春桃慢慢走着,北风蛮横地塞进她的牙缝,呛得她的嗓子生疼。她不时用手摸摸耳朵,生怕被冻掉下来。尽管冷得要命,可她并不想转回家去。一回到家里她就惶惶不可终日。
转来转去,她最后来到了肉铺。肉铺其实就是一间破烂的茅草屋,它孤零零地站立在村东的空地上,在寒夜里寂寥而又落寞。春桃走进茅屋转了一圈,她想,要是能出现一根猪腿该多好啊。这样想着,她突然感觉很累很困,头昏沉沉的。也许冻感冒了,她想。但她还是不想转回家去。她要一直等到肉铺开市,好抢个头号。今天肉市的猪腿她志在必得。再说了,吃别人嘴短拿别人手欠,金狗子要了她两棵大白菜,怎么着也得顾点情面。
肉铺的墙角正好堆着一些干草,春桃整理了一下坐上去。此处正好避风,暖和多了。连着打了几个呵欠,她实在是抵挡不住困意,便把头伏在膝盖上睡着了。很快,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挑着一根硕大的猪腿去给女儿旺月子,所有的人都喜气洋洋的,特别是她的亲家婆看见猪腿就眉开眼笑了,并以丰盛的喜宴款待了她,她和每一位亲戚推杯换盏,真是里子面子都赚足了。梦中,她一直在开心地笑着,脸都笑僵了,想停都停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好梦立刻就烟消云散了。她嘟囊着,极不情愿地揉了揉眼睛,发现旁边有三三两两的人站着。有人对她说:快来排队吧,快来排队吧,要不别人就排在第一个了。闻听此言,她打了个激灵,弹簧般蹦起来,跑到队首的位置,再不肯离开半步。
金狗子又是姗姗来迟,照例过完了烟瘾开始卖肉。春桃眼巴巴地看着他割下第一块肉,冲他喊道:我要猪腿。金狗子对她的喊叫充耳不闻,回身就把第一块肉递给了排在她身后的木根。春桃不敢再吱声,怕惹恼了他,忍气吞声地看着金狗子把一块块猪肉卖给排在她后面的人。她想或许金狗子是想把猪腿留在最后再卖。她在煎熬中期盼着,瞅金狗子高兴的时候就喊上几声“大老爷”。可金狗子一听到她的叫声便不高兴了,猪腰子般的老脸立马变得冷若冰霜。直到最后猪肉卖完,金狗子都没拿正眼瞧她一下。
春桃实在忍不住了,气呼呼地对金狗子说:我和你说过我要猪腿的。
金狗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说过有什么用?这村里人哪个没和我说过要吃肉?可肉就这么多,都是乡里乡亲的,我给谁不给谁呢?
这话似乎很有道理,春桃不知道再说啥好了。
金狗子用白眼剜了她一下,接着说:就你还想吃肉?自己也不好好寻思寻思。
春桃听了,自然明白他的话外之意。她很伤心,自己想买根猪腿怎么就这么难呢?她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来。金狗子收拾完肉铺,撂下句狠话:你死了这条心吧,就是哭死,也甭想摸到猪腿的毛儿。
四
春桃是哭着回家的,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从来就没有这么绝望过。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跟在后面看热闹,大人喊都喊不住。她的两腿像灌了铅,沉沉的,努力拖着才能走动。回到家里,清锅冷灶,毫无生气,更是悲上心头。她一进门就扑通跪下了,对着菩萨说:菩萨啊,你干了那么多好事,怎么就不能帮我一个小忙呢?快显显灵吧。接着,她又抱怨自己命苦,骂自己男人死得太早,一个妇道人家处处受人欺负。她越想越气,恨不得把金狗子千刀万剐。
哭完了,春桃觉得好饿。她拎起水壶,壶里只有一壶底水了,倒进碗里,连点热乎气都没有。她拿出一块煎饼泡进碗里,掺上一点咸菜汤,用筷子扒拉几口就吃完了。又想起买猪腿的事,感觉很无助。她想自己平时走路都怕踩到蚂蚁,更没干过什么坏事,逢年过节也没少烧香拜佛,怎么会遭到这样的惩罚呢?她想不通,甚至想去土地庙里质问土地老爷为何对她如此薄情。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男人,他活着的时候是她的依靠,于是决定去男人的坟上唠叨唠叨。
春桃不想让男人看到她现在失魂落魄的样子,便要好好地拾掇一下。她烧了半锅热水,倒在脸盆里,认认真真地用胰子洗了脸。这块胰子平时是不舍得用的。洗完脸,把头梳得溜光,在脑后盘了个髻,又在脸上点了胭脂。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的两个眼睛肿得像水蜜桃似的,顾影自怜了好久。然后又找出出嫁时的红袄红裤穿上,活脱脱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新娘子。她对今天的样子非常满意。自从男人死后,她从来就没有这么精心地收拾过自己。
春桃花枝招展地走出门去,村里人见了她这幅模样面面相觑,不明就里。春桃对他们傻傻地笑着,两腮绯红,眼神迷离,兀自走去。冬日的旷野阒寂无人,有风、枯树、荒草及冰封的河流。几只老鸹在低空来回盘旋,呱呱叫着,更增添了春桃心中的凄凉与悲苦。她突然想起“老鸹叫,祸事到”的那句谚语,心里慌得不行,身体都哆嗦起来。
每次到男人的坟上,春桃的心情都很激动。远远地看到男人的坟头,就开始嚎陶大哭。她在男人的坟前坐下,把满肚子委屈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她多么希望男人能从坟里走出来,对她说:小麻雀,别害怕,有我呢。他活着的时候喜欢叫她小麻雀。那时的她像小麻雀一样,天天叽叽喳喳的,活泼而又快乐。哭诉完了她站起来,看到男人的坟上竟然连棵草都不长,心里一下变得更紧了,难道真是祖坟的风水不好?她惴惴不安地捧了几把土添在先人和男人的坟头上,心里默默祷告:祖宗们啊,显显灵吧,要是能从天上掉下一根猪腿就好了。
春桃神不守舍地回来,发现自家门前围着一群人,还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走近了看见两个叫花子正坐在她家的大门口贪婪地啃着肉骨头。油从他们嘴里流出来,沾在下巴上摇摇欲坠。看见春桃,叫花子站起来,故意夸张地大口大口嚼着。春桃愤怒了,卑鄙的金狗子竟这样羞辱她。她拣起一根树枝打过去,两个叫花子怪叫着跑远了。她站在那里,血液猛得蹿上来一阵眩晕。围观者用各种各样的眼光看着她。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现在,自己连叫花子都不如了,还有啥脸在村里待下去?
晚上,春桃翻来覆去睡不着,要买到猪腿的强烈愿望把她的心紧紧攫住了。她咂摸着金狗子说的让她“好好寻思寻思”那句话,“从”与“不从”两个念头像两只小怪兽整夜都在打架。可是“不从”又有什么办法呢?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做出了平生最难做出的决定:为了大闺女豁出去了。
太阳刚露脸儿,她就来到了金狗子家。不知怎的,一进到他家的院子她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既然下定了上刀山下火海的决心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她径直走进金狗子家的堂屋。金狗子正打着呼噜美美地睡着,亮亮的哈喇子长长地流在了炕沿上。看着金狗子那张狰狞的老脸,她真想一刀宰了他。这时,她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尿盆,金狗子猛得被吓醒了,“哎呀”一声诈尸般坐了起来,揩了揩眼屎,看见春桃站在面前,满头雾水,喝问:臭娘们,你要干啥?
春桃也不搭理他,兀自解开了上衣,直脱得里面只剩下一件小小的肚兜。金狗子先是狐疑地看着她,接着便明白了。他像发情的公狗嚎叫一声,就扑了过来。春桃紧紧地扯住裤腰带,一脚把金狗子踹到炕角。厉声说道:你得答应俺的条件,卖我一根猪腿。金狗子欲火焚身,鸡叨米般点着头,连声答应:一根猪腿算啥,给你一头猪都行哩。
春桃躺下,闭上了眼睛,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流出来。金狗子久旱逢甘霖,卯足了劲儿疯狂蹂躏。春桃实在受不了金狗子身上的臭气,她努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像个死人。金狗子一次次向她的身体发起攻击,他每抽动一次春桃就痛苦地呻吟一声,但同时她也若有若无地感受到了些许快乐:离买到猪腿又近了一步。她的眼前渐渐出现幻觉:一根硕大的猪腿在她的头上浮浮沉沉,飘飘忽忽。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把那根猪腿抓住,一伸手却抓在了金狗子的脸上,抓出了几道血印子。
金狗子实在没有气力了,才恋恋不舍地从春桃身上爬下来。他满面红光,意犹未尽地吧嗒着嘴儿,说:春桃,你要是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吗?
春桃杏眼圆睁,边穿衣服边说:我就要一根猪腿。你要是敢骗我,我就骟了你。
金狗子嘻嘻嘻笑着,从里到外都透着开心。他说:自然,自然。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看村里哪个还敢欺负你。
春桃看着他那副嘴脸,恶心地要吐,她是一霎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她快步走到院子里,又不放心地回头对金狗子叮嘱道:这次可真是说好了。你是站着尿尿的,放个屁都要砸出个大坑来。
金狗子点头哈腰地跟在春桃后面,一个劲儿地说:那是,那是。
春桃得了他的保证,走了。她走在大街上,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走着走着,竟不由自主地哼出小调来。但很快这点高兴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倏尔觉得仿佛被街上的人看穿了她的裤裆,自己正光着半拉屁股走路。不禁低下头来,夹紧了双腿,双手捂在小腹上,加快了步子。
五
此后,金狗子又骚扰了春桃几次。春桃实在是厌恶至极,但又不想让那根猪腿打了水漂,只好忍气吞声。每次完事,春桃都要刻意强调一下猪腿的事。金狗子都把胸脯拍得嘭嘭响,说: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这事包在我身上啦。可春桃还是有点不放心,她得提防着金狗子这人不靠谱。便多了一个心眼儿,放出诱饵来,说:你要是把这事办好了,以后我就死心塌地跟你好了。金狗子听了,两眼放光,两手搓来搓去,高兴得不知道怎样才好。
春桃觉得既然已经把金狗子收买了,她买猪腿的事肯定是板上钉钉了。她安心地等着下次肉铺开市,竟觉得凄苦的生活中有了一点儿小小的幸福。
肉铺开市那天,她并未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去排队。而是舒舒服服地睡到了自然醒。她掐算着时间,等猪肉快卖完的时候才赶了过去。一路上她都在想:金狗子肯定在最后留下一根猪腿等着我呢。这样想着,她不禁咯咯地笑出声来,连树上的鸟儿都被惊得扑愣愣飞了。
春桃来到了肉铺,队伍依旧排得很长,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急与无奈。但肉已经不多了,铁钩上一小条猪皮连着的肥肉在晨风中充满诱惑地左右摇摆,像是故意气人。金狗子正以他惯有的慢条斯理磨磨蹭蹭地比划着手里的肉刀。他看到春桃过来,两眼立马笑成一条缝了。他用下巴朝旁边示意了一下,春桃看过去,一条硕大的猪腿正躺在肉案的一角,在早晨太阳的照射下,猪腿肉新鲜而富有光泽。春桃心里一阵激动,竟回报了金狗子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她看着那些仍在焦急排队的人,心里竟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优越感:这下可总算搞定了。
春桃一刻都不想等了,恨不得一下把猪腿抱在怀里。她走上前去,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对金狗子说:快把猪腿给我。
金狗子迟疑了一下,他原本想亲自给春桃送回家去,顺便再来一次好事。
春桃又说:快点吧,快点吧,鸡都在家里饿得发脾气了。
金狗子只好很不情愿地拎起猪腿。排队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那根猪腿是留给春桃的。一个个“嗞嗞”地嘬着牙花子,不明白为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春桃的心怦怦直跳,当一条硕大的猪腿真真切切地呈现在面前时,她竟有点不敢相信。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正要接过来。冷不丁,斜刺里却杀出一个人来。村长老婆正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狗子,狗子,留块肉啊,留块肉啊。
金狗子一怔,拎着猪腿的手就僵在那里了。村长老婆几步蹿到了跟前,她一眼就看准了金狗子手上的猪腿肉,说:就要这块了。上面来了人,中午要在我家派饭,得有点好肉。说完,抢过去就要走。
说时迟那时快,春桃一把抓住,说:这根猪腿是我的。
两个女人争执起来,拉拉扯扯互不相让。
春桃对金狗子说:你给我作证明,这根猪腿是我的。
金狗子左右为难,他瞅瞅春桃再瞅瞅村长老婆,嗫嚅着,不敢说话。
这时,围观的人都同情起春桃来。村长老婆曾多次以“上面来人要派饭”为借口抢走别人的猪肉,遭人忌恨。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就该是春桃的!就该是春桃的!唾沫星子都要把村长老婆淹死了。
村长老婆势单力薄,只得向金狗子求援。她气呼呼地说:狗子,表姐平时对你咋样?关键时候,你怂成这样!
金狗子看村长老婆凶得像个母夜叉,害怕了。只好赔着笑,对村长老婆说:当然,当然。这根猪腿是您的。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说完了再不敢看春桃一眼。
春桃肺都气炸了,她带着哭腔骂道:金狗子,你他娘的到底是不是人?老娘让你白上了!
围观的人一听全明白了。有的对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愤愤不平,一起指责金狗子。金狗子卖肉的时候没少刁难他们,他们的怨气全都爆发出来了。也有的吃不到葡萄冒酸水,奚落、嘲笑春桃,看不起她。
金狗子气急败坏,扬手给了春桃一个大耳巴子,还骂骂咧咧的:破鞋骚女人,你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春桃没想到金狗子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她被骂了破鞋顿觉屈辱和悲愤,两人打成了一团。村长老婆趁机抢过猪腿扬长而去。
春桃眼巴巴看着煮熟的鸭子又飞走,死心塌地地绝望了。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喷发着愤怒,像火山一样轰然爆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金狗子!接着,便迅疾抽身,奔到案板前抓起割肉刀,使上全身的力气往金狗子身上扎去。她下手极狠,金狗子连连哀嚎竟无力还手,一刀、两刀、三刀……直到金狗子完全不动了,还不解气,又狠劲地踢上好几脚。春桃累坏了,她满身是血,站在那里,两手握刀,双目充血,面色死灰,不知所措。
围观的人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有人大叫:杀人了,杀人了。腿快的赶紧跑到村部去报告,很快民兵连长就带着两个民兵来了。
春桃被五花大绑带到村部。村长正在专心致志地下棋,他心不在焉地听人讲了情况,轻描淡写地说:死了就死了吧,不要报案了。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春桃犯了疯病才杀人的。说音未落,只听得“啪”一声响,村长猛然落棋,一子定了乾坤。然后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心满意足地走了。
金狗子被民兵们拖到村外的乱坟岗子草草掩埋,竟没能裹上一张草席。
六
村长老婆是一路嚎着丧到春桃家的,带着几个二流子,拿着丧服,强迫春桃为金狗子披麻戴孝。春桃不从,二流子们硬是给她穿戴上,押着到了金狗子的坟上,摁着她上香、烧纸、磕头。春桃表情麻木,一言不发,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
春桃从金狗子的坟上回来就疯了。大冬天里光着腚在街上乱跑;每天晚上都到肉铺墙角的草堆里去睡觉;见人就问:你能给我一根猪腿吗?
又到肉铺开市的那天。老杆儿天不亮就去排队了。借着微弱的天光,他老远看见肉铺的横梁上挂着一扇猪肉。心想,这卖肉的可比金狗子勤快多了,这么早就把肉挂上了。他走上前去,一看却吓得魂飞魄散:那挂在上面的分明是春桃,她披头散发,怒目眦裂,舌头长长地伸出来,两手紧紧地攥着拳。
从此,肉铺被挪到了别的地方。因为早上排队的人都说能听见春桃呜呜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