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群山
2018-11-15许星威
□许星威
要演电影了,半年多没电影看的小山村热闹起来。
那是1976年夏天,我当知青插队第二年。累了一春天,上粪、劈山地、打茬子、翻地、起垄、刨坑、点种,累得上炕都要拽猫尾巴了。好不容易入夏,地里的活儿少了。有电影看,真该舒坦舒坦了。
刚打公社回来的张会计带信说今晚有电影,没等他回家就被我截住打听:“啥名?”他推着车脚没停:“不知道,反正没演过的。不在咱堡演,在两家子。”一骗腿又上车,“丁零零”,按了一串车铃,留下句话:“这回可是彩色的!不是黑白片!”
猴子似的林子听我说要演电影,猛吸口关东烟,“是吗,有电影?这不要乐傻了!可还要等一下晌?这会儿能有口酒喝,晚上再看电影不美死了?”“这还不容易,走!”有电影看,人都变得兴奋了,赵平远从炕上跳起,奔了小卖店。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去赊酒。急忙和哥几个钻进伙房找下酒的东西。
酒赊来了。我和林子从房后菜地里拔了一堆小白菜,切了一脸盆,撒上盐、辣椒面和味精,一搅拌,鲜灵味一屋子。
没酒杯,就用饭盒盖,大号饭盒盖能装一两多酒呢,必须一口喝掉,这是规矩。
“嚓!”林子刚把火柴凑近酒,“嘭!”蓝色火苗就蹿了老高,差点燎了本来就秃的眉毛。好酒,是烧锅出的地瓜烧。平远瞪眼直叫:“净糟蹋东西!酒精烧没了,那酒有啥喝头。”那酒劲足,我抿了一口,嗓子像过火。
平远、林子、小赵和佑斌,几个铁哥们围着酒和菜,连宝龙、华子跟平远他们较劲的人也炕上地下的,屋子挤满了。谁见谁烦的青年点副点长孙谦早坐炕里头了。
平远拿起酒:“弟兄们,都半年多没看电影了,今晚就好好享受享受。”他拍下我肩膀,眼睛放着光:“这菜弄得香!喝一个。”我俩一饮而尽。“到两家子看电影,说不定还能另外演场好戏呢,来,干了。”林子、宝龙几个家伙点头齐笑,齐刷刷都把酒倒进嘴里,表情高兴得有点怪。
“有好戏看,酒要喝好呀,满上满上!”林子酒下肚就更来劲了,一扬脖,酒又没了。大家一轰而起,纷纷抢着倒酒、喝酒。林子拉上佑斌划上拳了。
“电影听说是打仗的。”“打仗的?谁敢跟俺们打打?咱也真枪真刀地干一仗!”孙谦比比画画,神气十足。“瞎吹啥呢?喝酒!”平远胳膊一拐他。轰的一屋笑声,大家来了精神,酒喝得爽。
有电影要看,酒喝得就痛快多了,转眼几瓶酒就空了,小白菜吃光了两盆。
太阳掉进远山,晚霞向四面漾开。
青年点里饭还没吃完,街上就有了人声,“快点,十三里地呢,还不快走?看不到开头了”,“就来,就来,我这不也着急嘛”。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青年点里的听到也着急了,推开碗筷,忙开了。女生梳洗打扮,换上回城穿的衣服。佩文穿了白的确良,朱昆莲把齐腰长辫子又梳得油亮。男的也有倒饬的,佑斌弄点水把头发搓得旋转向上,一丛茅草似的立着。鬓角遮住半只眼,胡子唇上一条线。孙谦酒烧得紫红着脸还戴了墨镜。
大家都往外走,平远腾腾快步出了门,林子翻出了匕首往腰带上别,宝龙往火药枪里装钢珠。还有几个小子,手里都拿着纸包的东西,肯定也是要命的家伙。
“干啥呢?看电影带家伙什干啥?”我冲他们喊。“这是护身符,咋能不带?”林子坏笑,大嘴一张全是酒气。
天暗了,路成了白白的带子弯弯曲曲通往两家子。
心急,一路连跑带颠,十三里路转眼就到。
远远看见灯光明晃晃的,两根木竿拉着白布,两家子的场院里人声水开了似的咕嘟嘟地翻腾,里面早就人挤人了,几只狗在旁边转悠,也想钻进人堆里。见人多,我们这帮男女都怪叫着欢呼起来。孙谦又把墨镜掏出戴上。林子的膀子端高了,手伸进腰间摸那锋利的东西。平远、宝龙一矮一高俩粗壮的身躯,并排挤进人群,眼睛四处寻找什么。
电影开演了,一道白光把林海雪原上的矿山投在夏夜的场院上。啊!电影名叫《沸腾的群山》,蓝天、白雪、红旗。全副武装的解放军进了矿山,国民党残匪四散。场院不约而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彩色电影真鲜艳!我正使劲地拍手,发现平远、林子、宝龙正挤在一起,嘀咕着。见我回头,平远低声说:“那俩小子找到了。马上就动手。孙谦呢?让他先把女生带走。”平远把缘由和我简单说了。
原来两家子是个大堡子,地处要道,堡子里的练武把操的兄弟俩已有恶名,尽干些祸害乡里乡亲的事,前些日子还把女知青弄到山上给强奸了,那女的不敢告,怕他报复。俺们太平沟知青,基本打遍了四乡,还没遇上真正的对手,听说有这嚣张的恶人,早想找茬收拾他们,这里演电影正是机会。所以,醉翁之意就是酒。喝酒前他们都商量好了,只是因我身材瘦弱,没和我说。
我一听,手臂的肌肉涨起来了。这仗是一定要打的!那一春天种地的累活,那几瓶烈酒的燃烧,那装满钢珠的火药枪,那磨亮的匕首汇集的力量不能阻挡,肯定要爆发得非常热烈!
我马上去找孙谦,可这个整天吹牛的家伙不知藏哪了?平远说:“得了,别找了,晚了就不好动手了。你赶紧带着女的走!”“不行,我也留下!”给知青报仇的机会我怎么能错过呢,我觉得酒劲直往头上蹿。“不行,真动了手,女的留下有危险,必须走!”
我一瞅那几个女的在人群中正聚精会神地看,丝毫不知危险就要发生。没办法,只能我带她们走了。我挤过去,一拉佩文:“走了,不看了!”“咋的了,刚演呀,有啥事就走?”她被银幕上戴红围巾那女的勾住了。我又拽她,“出来一下和你们说,快点!”我又向另外几个的摆手,“快!快走!”她们几个很不乐意,边走,边回头看银幕,朱昆莲在最后。是呀,半年多没看电影了,还是彩色的。刚演就走,谁愿意呀?我更想看了,可一会儿大概就血肉横飞了。
出了人群,我把危险一说,女生们吓坏了,赶紧挤出了场院,沿着大道往太平沟跑。
刚出村口,就听到堡子里开始人声鼎沸,像墙被推倒一般轰轰响,知道那边一定动手了。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像炸了锅,鸡鸣狗叫,人声喧嚣声顿起,光亮的地方人影乱晃……
“一挂挂爬犁奔驰在莽莽的雪原,一车车木材运往那沸腾的矿山”电影里的歌声夹在喧闹中听得可真真的。远处的山里也响着回音。
平远他们肯定得手了,那俩恶人一定好不了。那女知青不知道是咱太平沟的知青给她出了气呢。朱昆莲慢下来问我:“平远他们不知怎么样了,不会出大事吧?”“该!杀了才好,为民除害。”我恶狠狠地说。“那可怪吓人,亏了你带咱们出来,不然你可要跟他们搅在一起打架了。”我丧气地说:“就是为了带你们出来,我都没能一起去为那女的报仇,痛快的事都没干成!唉。”佩文摸了下我的肩:“谢谢你带我们出来,不然真不知道有多危险呢?你也挺行的。”
月亮升起来了,越过了大杨树的树梢,大道清晰。风很流畅,从沈佩文飘荡的头发,从朱昆莲舞动得像蛇的大辫子,从那几个姑娘身上,又从我的鼻尖上滑过。大家越跑越慢,看着夜景,回味电影的片断,想象着平远他们动手的场面。
乡村的夜沸腾着。
后来知道,那两个恶人伤得不轻,一个脾被摘除了。平远他们下手够重的。第二天他们都被抓了。我和那些女生还有躲到厕所的孙谦没事。我心里懊悔极了,没能参与教训坏人,没能与平远他们为伍被抓,没能看完《沸腾的群山》。
电影《沸腾的群山》,20世纪70年代拍的,是讲解放前夕,东北剿匪、解放矿山的故事。里面的歌是张振富、耿莲凤唱的。
现在想起来,我觉得要补上个缺憾,想办法找到这部电影,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