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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两章

2018-11-15叶宏奇

海燕 2018年5期
关键词:红苕豆腐母亲

□叶宏奇

母亲的味道

寻物启事:本人在宿舍丢失四川霉豆腐一罐,内装有方形霉豆腐83块,颜色为辣椒红,味道为麻辣味。其香其臭其麻其辣实属国内罕见,世界一流。本人平素均舍不得食之,常起开盖闻闻而已,于是胃口大开,食欲大增,哈喇子大流。用筷头撬米粒般大小塞入口中,品尝良久,余味悠长,有如良药仙丹。至不翼而飞之日起,夜不能眠,食不甘味,常夜起而思,将所有可能的去处都搜索了个遍,不得要领。若有发现线索者,请与213房间叶某人联系,若叶某人不在,与室友联系也可。酬谢霉豆腐10块,绝不食言。

失主:叶某人

XX年X月XX日

这是本人当年张贴在文学系楼梯口处的一张启事。它犹如一枚射出炮膛的哑弹,既无声响,也无烟尘。我绝望之极!

这罐霉豆腐是我寒假归校时母亲给我装在行囊里的。她知道我喜欢吃她亲手做的霉豆腐。时间过去快二十四年的去年夏天,她来京看我时,打电话问需要带点啥子家乡的土特产,我一时竟想不起来了。现如今物流快捷方便,超市里商场内,生的熟的干的鲜的南的北的,哪样不能买到?母亲提醒说,记得你一向爱吃霉豆腐,过年时我做了一些,现在还密封在罐子里头,不晓得要不要给你带来?我在高兴应诺的同时,心里陡然泛起阵阵酸楚:因为无数的原因,因为无数的理由,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回过老家了,即便回去,也是行色匆匆,或会朋友,或会同学,整天沉湎于交际,游走于酒楼茶肆,鲜有时间陪伴父母,鲜有时间吃一顿母亲做的饭菜,更不要说霉豆腐了。回到北京,虽然也会时常打电话嘘寒问暖,但相距遥远的时空却无法替代绕膝长谈的亲情。时过境迁,母亲对我是否还会喜欢吃她做的霉豆腐已经没有多少信心了。天啊,是我陌生了母亲还是母亲陌生了我?

母亲是一位既能干又心灵手巧的农村妇女。小时候家里穷,每到过年,吃不起肉,她就变着花样把红苕蒸熟,捣成酱,发酵后做成丸子,用油炸,又甜又酥,吃得我们姊妹几个心花怒放。她把生产队分的胡萝卜淘洗干净切成丝,在太阳下晒蔫,拌上辣椒面花椒面,密封在一只陶罐里,隔上十天半月再起封,麻辣的清香自然不必说,甜滋滋的爽口叫人回味无穷。她还把红苕切成条蒸熟用火烤干做成薯条(四川冬天少太阳),让我们当零嘴;把开花的菜尖做成冲菜,冲得我们眼泪鼻子直流;把胡豆豌豆用河沙慢慢地炒,炒得一颗颗咧开小嘴,嚼在嘴里脆生生的香味绵长……在农家妇女众多的手艺中,母亲最出色的手艺要数磨豆腐和做霉豆腐。同样多的黄豆,母亲做出来的豆腐要比别人多,同样用卤水点,母亲点出的豆腐要比别人的嫩,而且不散,用筷子夹着还可以走半里路,绝不会有那种涩涩的卤水味。父亲有许多朋友,来我们家总是点名要吃母亲做的豆腐。

到了冬月,母亲就要做霉豆腐了。

没有专门的工具,她就在米筛上铺一块洗干净的过滤布,把点清的豆腐舀在里面,让它沥干,边沥边把过滤布收紧,再在上面压上菜板。这样,沥干后的豆腐就成了结实而平整的一块了。等它凉下来之后,又用菜刀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块,放在干净的稻草上,再覆盖一层薄薄的稻草,让豆腐长霉。大约一周的时间,长满白霉的豆腐就该收了。一块一块地夹起来,蘸上白酒,裹上用辣椒花椒和盐调好的作料,装进洗净凉干的陶罐里,用烫过的青菜叶子捂住罐口,再在上面塌上沙包,发酵个把月就可以吃了。母亲说,在发酵期间,最怕三样东西,一是漏风,二是生水,三是油星儿。粘了这些,霉豆腐是肯定要坏的。麻辣咸淡的程度,可根据自己的口味进行调整。母亲做这些的时候,通常都是在我们睡着之后,因为在这之前,她是没有时间的。白天她要出工干活挣工分,收工后要找柴火割猪草种自留地为我们做饭洗衣裳,直到把我们姊妹五个和圈里的两头猪都安顿好了,才有空暇。

一个严寒的冬夜,我半夜起来解手,看见灶房的灯光还亮着,母亲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的筷子上还夹着一块没有装进陶罐的霉豆腐。我过去摇醒她,她打着哈欠笑着说,嘿,好大的瞌睡,一不留神就睡着了。说完,又接着往罐里装霉豆腐。母亲后来是什么时候睡的,我已经不晓得了,第二天早晨我们醒的时候,她已经做好早饭,喂完猪,只等我们吃饭上学,她收拾完毕去出工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似乎永远都不知道疲倦!

在我的启事贴出后一个多月,同学歌某人提着一只空罐子一摇三晃走进了我的宿舍。他把罐子放在桌上,自顾拿了一根香烟点上,猛吸一口说:“这肯定是老母亲做的,只有母亲才能做出这样出色的味道。”

每一个当兵的人,对母亲的味道都特别敏感。

本想拍案而起的我顿时无语, 拿起空罐打开,痴痴地吸吮着里面袅袅飘出的余香,吸吮着母亲的味道。

红苕时代

又一年春天,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收工回来,轻描淡写地说,陶坪湾子的周家姐姐嫁到河南去了,男方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光棍,长得奇丑无比。

这不是母亲的冷漠,实在是见怪不怪。这个春天,周围已经有五个二十岁左右的姐姐不得不含泪远嫁他乡,用她们青春的身体为弟弟妹妹换来延续生命的食物——介绍人的开价是四百斤红苕干。

我之所以只记住了周家姐姐,是在我幼稚的眼里,她不但长得漂亮,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两只乌黑的辫子总在肩头像喜鹊一样欢快地跳跃,还活泼开朗,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满地银铃般的歌声。

很多个夜晚,屋后竹林里的风啸,仿佛都是周家姐姐临别时凄楚的哀嚎。这种事会不会发生在我们家?我也有姐姐。

红苕有很多名字,比较响亮的有甘薯、地瓜、红薯,但我只能叫它红苕,必须叫它红苕。因为我的家人,我的乡亲都叫它红苕!红苕让我获得了生长的希望,也让我洁净的童年蒙上过羞辱的灰尘——我偷过生产队的红苕。

因为饥饿,走在路边,顺手刨一个红苕在水田里洗净,塞进嘴里,这是常事,似乎也不叫偷。但白天专门跑到长得恣意汪洋的红苕地里,看哪个地方的泥土开裂的口子最大,晚上便趁着月黑风高,背着背篼,像山鼠一样战战兢兢地钻进蓬松的红苕藤中,刨开泥巴,摘下刚长成熟的红苕,再把泥土覆回原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回家,就算“偷”了吧?

我“偷”过三回或五回,记不准了。

一向教育我们要做“正人君子”的父母,这时大都会选择沉默,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像春蚕吃桑叶一样,贪婪地将“偷”来的红苕填入空洞的肠胃。

对红苕的珍爱,成为我们童年不多的乐趣。

每当收获的季节,在大人们翻挖过的红苕地里,都有成群结队像我一样的小孩,蚂蚁般爬在土里,手拿小锄头,身边放着竹筐,仔细地把还冒着热气的泥土再翻一遍,企图发现因为他们粗枝大叶遗留下来的红苕,哪怕只是红苕的根须。

为了让我们保持对红苕持续的热情和旺盛的渴望,母亲总是绞尽脑汁。所有跟红苕有关的东西,她都要斟酌再三,精心打理,既做到物尽其用,不能有半点浪费,又做到花样翻新味道特别,让我们有常吃常新之感。这对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的她来说有点勉为其难,但匮乏的生活似乎更能激发她无限的奇思妙想。

红苕尖,在有油的时候,母亲便会奢侈一回,用红辣椒爆炒,脆嫩爽口;在没油的时候,便简单地用开水烫到七八成熟,蘸辣椒水;如果连辣椒都没有,就从泡菜坛子里舀出几勺盐水做蘸水,酸咸适度,翠绿清香。

红苕杆,专挑那些青翠肥嫩的,切成一公分长短,炝炒清炒,绿汁饱满满嘴留香。一般情况下很少吃到,因为没油!

红苕藤太老,没法吃,只能喂猪。当然,如果能吃到猪肉会更好。

现在就剩下红苕了。

母亲要求我们削红苕皮时按大小分开。大的削皮后煮红苕汤红苕粥,这是早饭和午饭才能享受的。偶尔也跟大米掺和在一起,蒸一回红苕干饭,但太铺张,甚至奢侈,要慎之又慎。晚饭,就把那些小的洗干净,皮也不用削,只把两头的根须去掉,把有虫眼的地方挑干净,然后放进铁锅里用钵钵盖住,用微火慢慢烘,烘成金黄色,烘出糖稀,烘出满屋的焦香味。之后,母亲会从泡菜坛子里抓出一点泡姜泡辣椒泡豇豆泡萝卜,切成末,煮成半锅能照出人影的酸辣汤,一人一碗,就着绵软喷香的小红苕,热烘烘地吃。吃出一脸一身的热汗,赶紧洗脸洗脚上床睡觉,不然一会就饿了,饿了就睡不着了,总在床上翻滚,流清口水。

有天晚上,我们一人分了五个小红苕,锅里还有三个,我趁大家没注意,迅速把手伸进去想再吃一个。烫就不说了,手背上还火辣辣的立即起了条红道道——是母亲眼疾手快用筷子打的。我缩回手,怯怯地望着她委屈地说,妈,我饿。母亲掉转头,躲开我的眼睛说,阿爸做重活,要多吃。

那些难熬的冬夜,我总是睡在红苕堆里。红苕们像一个个肥胖的婴儿,在我身边手舞足蹈,开怀咧嘴。

削下来的红苕皮应该喂猪了吧?舍不得,就晒成干,跟高粱一起磨成面,做成粑粑。冬天南方太阳少,晒不干,长霉了,也不能喂猪,因此,粑粑常常是黑乎乎的,充满了霉臭味,但能顶饿。

如果仅仅这样,母亲就很寻常了。

每年,她都会挑一些个大的红苕,蒸熟后切成小条,撒上一点炒熟的芝麻,放在箩筛里晾晒,实在没太阳,就放在灶台上烘烤,等干透了,用草纸包裹起来藏好,到过年时当点心糖块分发给我们。这样,我们的年节似乎就比别人要甜蜜一些,富饶一些,快乐一些。当然,这些薯条的数量已经没法跟当初母亲晾晒烘烤时相比了,我,姐姐,弟弟妹妹都会在收晒时,趁人不备往嘴里塞一两块,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没看见。

面对我们缺乏营养的身体和单调的食物,母亲决定继续在红苕上面做文章。她把红苕蒸熟后捣成酱,加进适量的酵母发酵后,搓成一个个丸子,放进油锅里炸十来分钟,很快,一种外焦里嫩,甘甜细腻的果子就形成了。在缺油少盐的日子,母亲受到了爷爷的批评教育,但她仍然坚持一年做一两回,让我们解解馋,知道生活原本可以很美好。

如果哪年红苕丰收,一时吃不过来,冬天又来得早去得晚,红苕容易烂,母亲就会把红苕切成丁,熬夜用石磨磨成浆,再用纱布过滤,沉淀出淀粉。或做成粉条,或用淀粉勾芡做臊子,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还会做一两回滑肉——时至今日,滑肉汤鲜美的味道犹在舌尖萦绕。

红苕的年代已经远去,就像一处凋敝陈旧的老屋,静静地站立在时间的背后。是害怕回忆灼伤了现实,还是关于红苕的想象已经枯干?母亲总是尽量避开红苕的话题,只有被雨淋湿的光阴还在提醒,红苕的另一端,曾经连接着我们命悬一线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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