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个人面对世界
——评王安忆中篇小说《向西,向西,向南》
2018-11-15李霞
□李霞
王安忆的小说一直尝试在转型中占得先机,以经典的汉语姿态,面向世界,确立新的写作起点。在她的中篇小说《向西,向西,向南》中,作者透过异质文化空间里两个中国女人的故事,表达全球化背景下人类生存的困惑与尴尬。
关注历史中的个人,一直是王安忆的写作视角。《长恨歌》如此,《启蒙时代》如此,《向西,向西,向南》亦如此。作品中的两个主要人物陈玉洁和徐美棠分别代表移居海外的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前者在知识层面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全过程,后者在奋斗层面为自我在海外的图存,付出了原始而惊人的代价。这两名女性身上镌刻了历史和时代的烙印,同时又融入了细微的个人经验体察。作家试图把笔触放在具体人物身上,通过他们个人的遭遇折射出历史的风云际会。
描绘个体命运中的历史感,是王安忆的写作架构。她试图透过两个女性的经历,梳理出历史匆促变幻的脚踪。造成历史与个体的命运相互纠缠的氛围,作者写道:“九十年代是个节点,上个周期完成,进入下一个。苏东解体,冷战告终,中国改革开放,经济腾飞,香港回归,美国‘9·11’,中东战争,亚洲金融危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一方面扩容,另一方面,介入异质成分。具体到中国大陆,由政府推行市场经济,进入全球化,个人财富积累。在陈玉洁,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就好比一夜之间,又像是几个世代,来不及后顾,一径地向前。”作者总结道:“这十年于他们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可说是原始的,又是最后的发展机会”,描画出这一代人在计划和市场两种经济体制夹缝中的特殊处境:“暧昧的受益最终造成了身份的尴尬。”作者称“这一批创业者”为“有原罪的人”。历史的关键词与个体的兴衰荣辱交汇于一处,彼此难解难分,他们对历史的冒险进场和现今的安全隐退,都隐含着王安忆对这一批同龄人的命运的洞察与发现。在历史叙述的行进中,王安忆敏锐地捕捉到中国转型期的细节属性,逐层描写出了中国走向世界的三个时间层面:
第一个时间层面,描绘世界刚刚展现在中国人面前的冲击力。两千年世纪之交,一家三口乘豪华游轮夜游浦江,作家通过陈玉洁和十五岁的女儿视角,交替呈现物质的五彩斑斓的画面,两个人的主观视角就像电影中的主观镜头,“眼睛不够用了,脖子也仰酸了。视线慢慢移下来,这就看见餐台,呈十字向四面伸展,”作家用“冷食、热菜、烧烤,中式、西式、和式,蛋糕、水果、巧克力”等品种和“粉红、淡紫、浅绿、鹅黄”等颜色,表现物质的盛宴呈现在中国人面前的极大诱惑,并且勾画出在这种诱惑面前的尴尬的心理轨迹:“那颜色形状首先诱人,尤其诱惑女孩子,其次是香甜的口味,小孩子都是口重又嗜糖,平时受大人限制,从不曾饱足,此时敞开,非但不干预,还是鼓励的眼神。可惜到三盘,便吃不动了,就这,还只是餐台上的一点点,前菜和主菜丝毫未沾,都要哭出来。岂止孩子,大人不也是憾憾的?只不过能自持,不像孩子那般坦然不掩饰。”在这个跨世纪的时刻,父亲即使带女儿跳舞,两个人的状态基本是走步,“从这头走到那头”。作家三言两语准确描画出中国人刚刚步入与国际接轨的物质世界的那种兴奋与蒙昧的夹生状态。
第二时间层面,描绘国际化在中国语境下的“殖民”的尴尬。请看,中国人富起来的场景,主人公一家住进了高档社区,“住户以日韩籍为众多,女儿进一家私立学校”,“礼物和礼物机器的喜悦还在继续,却已不止是出国带回,且随时随地,量与质都在增加”,喻示着中国的经济的逐渐强大,下面关于万圣节的一幅画面,令人印象深刻,作家写道:“这个街区已兴起万圣节,基本是自己和自己玩……少男少女们穿了吸血鬼的长袍在街上呼啸走过,其实显得很寂寞。”这种“很寂寞”的孤单感,传达出在中国文化语境下的一种“国际情结”的尴尬。
第三时间层面,描绘中国人在全球化背景下富起来的豪气。“钱不是问题”,这是陈玉洁的丈夫决定在美国买房时的回答,作家写道:“他们这一路的对话,都是有豪气的。倒退十年二十年,做梦都做不到。是啊,钱不再是问题”,可是新的问题来了。
抒发个体被历史左右的苍凉感,是王安忆的情感写作态度。陈玉洁向丈夫提议关闭生意,“一个人一辈子究竟能用多少钱?”丈夫的回答渗透出一种上了战车般的焦虑:“你以为我们是净赚?不是,我们是和世界通货膨胀赛跑,趁着脚力好,多领先几步,等脚力弱下来,就少落后几步。”钱使人初步尝到自由,然而,身不由己的状态,却是失去自由的另一种开始。主人公开始失去已经踏上“地狱战车”的丈夫,作家用心理独白融入叙述的方式,显示出一种人心变化的普遍规律:“终于,终于发生了!发生了什么?该发生的。”女儿模仿父亲的合伙人的口头禅:“维维安的存在,就都是‘你知道’的。”维维安是丈夫的助理,她陪女儿读书,丈夫打拼挣钱,“这样的家庭模式,在他们的阶层已成普遍。同时的‘普遍’还有,还有维维安。”作为知识女性,作家写出了人物的知性与情感之间的矛盾:“她其实一直在等待维维安现身,必须有一个维维安。正因为有维维安,才能相安无事,社会和谐。”对于这种家庭模式,“她不需要表态,谁都不要她表态,她这个当事人,结果成了最无关的人”,一种必然如此的无奈,开始将主人公带进人生的苍凉感,接着,她又失去了女儿,作家描写一对母女俩坐在长桌前吃饭的场景:“餐桌很大,足可以坐下十至十二人的大家庭……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一头一尾,隔着一具枝形烛台,阻断双方的视线。她大口吃着,夸赞道:很好!自己都听出声音里的巴结。女儿说:谢谢。她们简直成美国人了,家人之间不停地道谢和道歉,这可以视作礼貌,同时呢,是不是也意味着感情荒疏?”先是空间的隔断,后是语言的隔膜,显现出母女俩各自的孤独,一个家庭名存实亡。当女儿去了巴黎后,陈玉洁把其他房间的门全部锁上,把所有家具都搬到卧室里,为了填满巨大带有回声的空间。作家把公寓里的回音比喻成一个巨大的空洞,这是主人公在得到丰裕物质财富后又失去全部幸福感的一种苍凉体现,也是一种人生虚无感的映射。
寻找世俗而宁静的踏实感,是王安忆的主题归宿。陈玉洁与徐美棠的真正相遇,是在她从这位中国餐馆老板娘身上看到一种披肝沥胆的属性,与自己女儿隔着长桌吃饭形成对比,她和徐美棠面对面,“生出一种推心置腹的气氛”。于是,她从家庭寻找转向了新的目标。这两种对比促成了主人公陈玉洁倒向这个新的目标。当听说餐馆人手不够时,陈玉洁提出:“我可以帮忙!”她本来不想要工钱,可是又怕人家以为说大话,就草率地说按市价就行。这个衣食无忧的中国女人把豪华车放在家里,每天搭乘地铁加入上班族的行列,作家写道:“这段日子,她的心情在好转。”主人公的心情为什么开始好转,因为她从世俗的忙碌中找到了人生的踏实感,准确地讲,从世界的角度,克服人生虚无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找事做。人生无事可做就会陷入虚无。
小说的题目:向西,向西,向南,代表一种空间方位,其实也是王安忆给读者提供的一种人生坐标。题目的缘起是这样的,徐美棠从一位大师嘴里听说,福建人的星命是西边,从香港到欧洲,到美国,一路向西。她对陈玉洁说,接下去,我们要往西岸走。西岸在什么地方?徐美棠回答:走一程算一程!这喻示着个体生命在世界的漂泊不定。然而,最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们转向南面,作家这样描绘她心目中的人生归宿:这是一个临墨西哥边境的小城,到了采摘草莓的季节,大批的墨西哥人就会过境到农场做工,“这里的墨西哥人比纽约的温和,应该说,所有族裔的人都比纽约的温和,安静,亲切,友善。大城市将人磨砺成一种坚硬的材质。”王安忆接着描写两个女人到了南面的人生状态:她们的睡眠是酣畅的睡眠——这标志着他们灵魂的安妥,“公路上疾驶而过的车辆,从梦中穿行,使人不至于彻底陷入虚无。”这就是王安忆暗示的乌托邦——一个身处异族,被丈夫弃置,被女儿省略的中国女人无力把握的命运。
王安忆试图从宗教角度为人物归宿寻找原因,一次是国内大师的指点,要她们向西,向西。一次是香港基督徒给她们传福音。可是,作家对宗教领域的了解仅限于皮毛,所以不仅让人物说了外行话,而且也提供不了富于说服力的答案。诠释王安忆小说选择空间方位的题目,莫过于她的现身说法,她在《小说如是说》一文中写道:“写小说就是一个‘渡’,因此也就有了此岸和彼岸。”她接着说道:“托尔斯泰的许多人物,都是在农庄的生活里安静下来,例如《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列文。这是一个比较现实的归宿,它是道德的,同时也并不使人受罪,似乎是苦行之后的托生。”归根结底,王安忆的幸福观决定了她选择世俗的落脚点,所以,尽管《启蒙时代》写的是理想高蹈的人物,但代表王安忆的仍然是世俗的《长恨歌》。这也折射到她对小说的理解上,她说:“小说这样东西,本身的形式就是有限制,限制它变成伟大的,这个限制就是它的世俗性。这世俗性可说是中国传统小说的核。”也许正是这一点,限制了王安忆的小说有更宽的视野和更高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