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桃花源记
2018-11-15董书敏
□董书敏
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刚好走进桃花源,虽然季节上已是仲秋,但仍有无数的桃花在枝头绽放,它们如精灵一般栖息在绿树丛中,神秘而鲜艳。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天空湛蓝,白云如雪,我游走于此,心中莫名地激动。
这时火离我已经很近,可在我此时的眼里它只是一片火红的夕阳,我迎着夕阳向桃花源的深处走去,我的家就在那里,此刻我的父母一定盼着我回去。可是在浓烈的夕阳之下我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的家,更不见我的父母。我爸妈呢?我的家呢?心里一急,醒了,才知道是在做梦,一时间心里异常失落。我不想就这么醒来,我想继续我的美梦,我喜欢这里。
直到浓烟弥漫了整间屋子,我才极不情愿地清醒过来。这时火已经燎着了我身下的木床,我胡乱地扑打了几下,见不管用,只好光着脚跑出来,并随手关上了里间的房门,可是外屋的房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显然是从外面被人锁上了。
情急之下,我对着这扇结实又可恨的房门又推又踹,但它依然固若金汤。我又奔向窗户,可是窗户上都焊着铁条,天啊!看来我真的要被烧死在里面吗?
救救我!着火了!谁来救救我!我疯了一样拼命地喊,希望在这样的黑夜里能有人赶过来救我。
终于我看见秋月跌跌撞撞地向这里跑来……
快帮我把门打开!我怒吼着,像一头困兽。
我的样子把秋月吓得浑身发抖,最后竟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嘴里发出绝望的嚎叫。仿佛即将被火焚烧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秋月!快帮我!我不想死!
还好,秋月终于镇定下来,弯着腰像一只大虾米一样弹到房门跟前。可没有钥匙,她也和我一样打不开房门。一时间,我们都绝望了。
这时里屋的火已经顺着门缝钻出来,燎着了门框,并像魔鬼一样吞吐着黑烟。我回过头去,看见死神正向我扑来……
这时董三呼哧呼哧地跑过来,秋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揪住他,钥匙呢?你把钥匙放哪了?董三愣了一下,突然哎呀一声冲了过来,他掀起窗台上的那块砖头,我的门钥匙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此时大火已经燎到了我的后背,可董三的手一直在抖,钥匙愣是插不进锁眼儿。秋月似乎预知到我将必死无疑,于是就像某些电影里演的那样,果断地将董三拽离开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弃我而去,猛地向前一冲,居然冲破了房门,因为力气太大,竟一时收不住脚,蹬蹬蹬地差点把秋月撞倒。不甘心的董三趁机挣脱出去……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人跑过来,他们从我身边冲过去,进到我家的院子里,有人救火,也有人像看风景一样背着手站在院外,天黑人杂,他们不知道我就站在他们旁边,还在无所顾忌地说话,怎么会着火呢,不会是自焚吧?像董争一样也是为了桃花源?
没错,一切都是因为桃花源。
我们这个村子在平安镇的最北边,站在村子前面往南看可以看见刚通车不久的四环路。这几年随着城市土地的不断增值,一些本来开在二环三环内的企业,纷纷卖了原来的地皮,跑到我们这里来安家落户,只几年时间一片片的厂房便拔地而起,炼油的轧钢的搅拌混凝土的生产化工原料的,整日机器轰鸣,粉尘飞舞,好一派现代化的繁华景象。那些来视察参观的领导站在厂区向北一望正好可以看见我们的村子,在他们眼里,我们的村庄绿树掩映,花草茂盛,可谓世外桃园。可是在他们看不见的村子后面,一座座小山一样的化工垃圾,正如脓疮一般日夜生长。
这一切与我儿时的记忆完全不同。那时村子后面是几百亩的桃花林,我和我的家人就住在这片桃花林里。每年四五月份,桃花盛开,瞎牛,红壳,喜鹊,杜鹃还有许许多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鸟雀成群结队地在林子里飞来窜去,叽叽喳喳。偶尔会有一两只黄鼠狼从眼前飞快地跑过,它们的腿不算短,可从你身边跑过时却像贴着地皮一样,有一次两只好像还没有成年的黄鼠狼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站在树后探头探脑地看我们玩闹,我和董争拣起石块悄悄向它们靠近,它们竟不知道躲避,还站在那里瞪着小眼睛看我们,它们的黑嘴巴头很像我养的小狗,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们……
这片桃花林的所在就叫桃花源。翻开地方志中关于平安镇的记载则有平安镇北千亩桃花林的说法。
天快亮时,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抬眼看看周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顺着声音找过去,才发现那怪怪的声音就来自我家,是那种吱吱呀呀又嘶嘶拉拉的声音。直到看见王大喇叭,我才猛然想起,这应该是还没有调好的喇叭声。这个王大喇叭永远都把领口上的扣子扣得紧紧的,以至从没有看过他领子里面的我们一直怀疑他那里面是不是长着一颗通天的慧眼,可以看清我们凡人无法看到的东西。王大喇叭的父亲是旧社会的阴阳先生,以帮人看风水为生,到了王大喇叭这辈儿看风水行不通了,就帮人张罗红白喜事,红事帮着待客,白事帮着张罗,慢慢的也就成了权威,小到新娘下车先迈哪只脚,大到死人怎么才算真正咽气,都以他的话为准。后来他弄了两个大喇叭,几个破音箱,外加无数张碟片搞起了婚丧嫁娶一条龙,当然这只是他的副业,他的真正职业是村长。
我走过去,拍了他一下,哎!干什么呢?王大喇叭一愣,慢慢抬起头,看向我身后的某一处地方,眼神沉重而温暖,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他的眼神他的叹息让我想起父亲去世时折腾了好久都不肯咽气,后来把他找了过来,他就用这种眼神一直瞅着我爸,嘴里说,叔睡觉啊睡觉……后来我爸就真的睡过去了。
我走进院子,火早就被扑灭了,门和窗户被熏得黑黑的,但房子的框架还算完好。董三站在院子里,一边哭一边摔东西,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都摔在地上,以至大伙儿都离他远远的。我不忍心看他这个样子,就从后面拽了他一下,问他到底怎么了,谁知董三竟突然破涕为笑,我哥没死!我哥没死!这时我才看清他的前面放着一台冰柜,隔着冰柜上面的玻璃门,我看见里面躺着一个人,不等我看清那人是谁,董三已经掀开那人身上盖着的被单,捧住那人的脸,哥!哥!刚才是不是你叫我?这时我才看清,躺在冰柜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这怎么可能啊!我明明就站在这里,但是看看冰柜里的那个人,也明明就是我自己。
我哥没死,快帮我把他抬出来,董三喊着,抱住冰柜里的我就往外拖。王大喇叭奔过来,啪的一巴掌打在董三的后脑勺上,你他妈能干点正事不?董三扭过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我哥他还活着,我刚才听见他说话了!话音刚落,院子里的人就行动起来,有的抬腿就往外跑,有的迟迟疑疑地想凑过来看个究竟,却又不敢。
王大喇叭一定是信了董三的话,只见他三步两步跑到大门口,操起戳在那里的一把竹扫帚就冲回来,这时冰柜里的我正被董三抱着坐起来,王大喇叭一句话不说拿着扫帚就向我的面门捅来……
如果遇到死人诈尸就拿扫帚迎面捅他,一下捅住,死人的眼神是直的,不会拐弯。这是王大喇叭经常和人吹嘘的话题。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实际操作,拿扫帚来对付我。董三往前一扑挡在我身前,扫帚狠狠地捅在他的脖子上,顿时红呼呼一片。我心里一急,扭身捉住王大喇叭的衣领,把他按倒在冰柜上,虽然被我按住,但王大喇叭却临危不乱,他一边喊董三放手,一边把冰柜里的我按下去,然后迅速抽身,我没有防备,竟一下子扑在自己身上,这时我才真真正正地找回了我自己。
董三再次俯下身子,想拖我出去,可是刚刚把我搬起来,秋月就从后面赶上来,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的手从我身上生生地撕扯下来。王大喇叭则把董三的头往我身上按下去,你看看,他这是活人的样子吗?啊!活人有这样的吗?王大喇叭的话让我再次想起了父亲,那时我跪在他旁边,一遍遍地摸他的手,看他是否真的死了,心里却在想,如果父亲没死,我要不要和大家说呢?
董三也许和我当时的想法是一样的,他顺从了秋月和王大喇叭,没再执意将我拖出去,其实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他能够抱抱我,当然,我更希望秋月能抱抱我,但是她没有。她甚至都不肯再多看我一眼。
我躺在冰柜里,感觉四周的凉气正一点儿点儿漫上来,我的四肢我的身体都不再受我摆布,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我要的结果啊!
去年我在三亚旅游时突然接到董争出事的消息。当我昏头胀脑赶回村里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虽然季节上已是春天,但北方的天气依然很冷,董争家院墙外的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上一年栽种的花草还东倒西歪地卧在冰雪里,一片零乱。我走进院子,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董争,他穿了一身崭新的校毕,脸冻得又白又青,没有一丝血色。此刻他正眼巴巴地盯着大门,似乎是在等我,见我回来,立刻小跑着迎上来,如释重负地一笑,你可回来了,以后就全靠你了,说完他使劲地扭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屋里推。我走进屋子,看见秋月被一根细绳拴在柜角上,低垂着头,霜打了一样。我猛一激灵,回头再找董争,只见他正急匆匆地往院门外走。一个岁数比我大很多但按辈份却叫我叔的女人见了我,忍不住哎呀一声,说二叔你怎么才回来,大叔现在都应该到火葬场了。她嘴里的大叔就是董争。我看着拴住秋月的那根细绳,想着刚刚出门去的董争,一时间汗毛倒竖,结结巴巴地问,不是说受了刀伤吗,怎么这么快就……
秋月把头抬起来,冲我凄苦地笑了一下,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真是傻呀!傻透了腔儿啊!
她的样子让我吃了一惊,两个乌黑的眼圈,鼻梁上一条深深的断纹。这哪里是我原来认识的那个秋月?我原来认识的秋月美若桃花,天真活泼,那时哪怕只是被她扫上一眼我都心花怒放。可如今,当她泪眼婆娑地向我看过来,我却感到全身一阵阵发冷。
秋月,你想开一点儿,我摆出无所谓的样子。就当他去旅游了,出国了……
秋月又一次凄苦地笑了一下,说他还能出国?有桃花源拽着他哪也不能去!这个桃花源真是把他害惨了。
作为董家的子孙,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桃花源,据说它的下面是一块巨大的镇妖石,一个十恶不赦的妖怪就被压在石下。为了镇住这个妖怪,董家的祖先受上天派遣在镇妖石周围栽种桃树,几十年如一日,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桃花源。当然这是迷信,解放后已经不许再提。当年我的爷爷就是因为坚持这个迷信的说法而被游街批斗。从此我们董家人就长了记性,只在家族内部谈论此事,对外从不提及。但不管我们说与不说,事实就摆在那里。没有人敢否认桃花源是我的祖先开垦出来的这个事实。当年它做为董家的护院桃林亲眼见证了我们董家几百年的兴衰起落。董家最兴盛时拥有盛京以北的大片土地,光长工就养了四五十人,农忙时节打短工者更是不计其数。为了不让长工们吃闲饭,每年冬季由管家带队,二十几挂马车拉上粮食布匹北上黑龙江直接和老毛子做生意。那管家便是我的高祖父。总当家人则是他的三叔——被我们后人奉若神明的董三阎王。我高祖父后来娶了一位沙俄女子为妻,生下五男二女。从此我们这一支的后人都有了一个显著的特征,那就是大鼻子卷头发,而我父亲的外号就叫苏联大鼻子。正是这段传奇的姻缘给董家带来了祸患,八国联军进北京那年,一伙义和团打着扶清灭洋的口号冲进桃花源,烧杀抢夺。董家人从此四分五裂,纷纷逃亡。我曾祖父当时只有五岁,被送去自小订亲的烟台窝棚金家抚养,二十岁上娶了金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婚后两人回到桃花源,在原来老宅的废墟上盖起两间土坏房,生儿育女、补栽桃树、重建桃花源。只用了十年时间,桃花源就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可惜后来经过无数次的战乱土改并村建镇,原来的千亩桃花源一点儿一点儿地被刮分蚕食,到我十二岁被强迁出来时只剩下最后的几百亩。那时父亲就说,要是这几百亩再守不住妖怪真的就要出来祸害人了。
父亲的担心并非多余。五年前,桃花源被村里卖掉后,所有的桃树在一夜之间被砍光,然后陆续拉来了垃圾残土,村里人很高兴,争先恐后地去里面翻腾,拣一些能卖钱的废铁烂铜,后来有人开始鼻孔流血,浑身无力,这才知道原来是人家化工厂搬迁,要在原址上盖高楼,本着负责的态度,必须挖地十尺,把被污染了几十年的土层清理干净。于是这些被城市清理出来的带有数十种毒物的残土就被运到了桃花源。村民们刚刚管住自己的手脚,附近的化工厂就建成投产了,那些化工垃圾自然而然地也运到了桃花源。
董争走火入魔,非要阻止这一切,他带上从桃花源里挖来的废渣一次次去上面告状,每次都是理直气壮,却每次都是失望而归,有一次竟然被人扔到了长白山的山沟里,辗转了半个多月才回到家里。回到家里依然不死心,又一封封地往外写信,人也日渐消瘦,被秋月拽着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已经是肺癌晚期,手术都没法做,只能回家等死。
这个结果董争自然接受不了,他不想坐家等死,却也只能坐家等死。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到最后他竟然相信了那个古老的传说,相信他董家后人的鲜血可以扭转桃花源的乾坤。他来到桃花源,将刀插进了自己的身体,他要血祭桃花源,他要让桃花源变回桃花盛开的地方……
我被董争的做法震撼到了,我记起我也是董家的子孙,守护桃花源也一样是我的责任。刚好那时我发表了两篇小说,正志得意满,觉得自己是块写作的料,可以光宗耀祖,董争的事情又恰好给了我灵感,于是果断辞掉三班倒的工作,搬回了父亲留给我的老房子。
为了找回童年的感觉,我不但在院子里栽上了十几棵桃树还挖了一条一尺多宽的水沟。我记得以前桃花源里就有这样一条水沟,每到雨季,沟里蓄满了水,一群群的小鱼儿便莫明其妙地冒出来,在沟里游来游去。我很怀念那时的日子,心里也一直有个梦想,那就是回到桃花源去,过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沟挖好了,小鱼儿也养起来,我要大张旗鼓地建造我的桃花源了。我有意地在村里散布消息,说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创作一部以桃花源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而且是分上下卷,上卷就是要重现桃花源当年的辉煌,下卷则要揭露它被污染的现状,我就是要以这前后巨大的反差来吸引读者的关注,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并最终夺回桃花源!
我这样说就有点儿装了,但我就是要装,不装白不装,不然在村人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黑小子。为了让村里人相信我不是吹牛,我还特意弄了一盒名片,印上了各种虚头巴脑的头衔。
很快村里人就发现了我这块金子,于是寄希望于我,轮番上阵鼓动我去和上边说说。可到底要和谁说,他们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还是答应了他们。一时间村里到处洋溢着希望的气息,连沉浸在悲痛中的秋月都被感染了。那天她提了半袋刚采的蘑菇进到我的院子,也许是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她的样子和雨后的庄稼一样显得生机勃勃。她扬扬手里的袋子,我刚采了点儿油蘑和土地猫儿,晚上给你炖鸡吃。我夸张地哇一声,说我都多少年没吃过这东西了。秋月一边把蘑菇摊在窗台上一边扭头看我,说就知道你多少年没吃过,才特意去给你采的,又说他们说你这次回来是为了桃花源?真的吗?这时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秋月看起来生机勃勃了,不是因为下过雨,而是她看到了希望。我冲她点点头,说是!我也是董家的后人嘛。秋月的眼神儿就在这一刻被点燃了,鼻梁上的那根断纹也舒展开来,她又变回了我记忆中的样子。她顾不得男女有别,一把抓住我的手,你真能把桃花源夺回来?她的手温温热热,我整个人都飘起来。那一刻,我相信如果我能夺回桃花源,秋月一定会每天都这么开心。于是我拍着胸脯向她表示:我一定要把桃花源夺回来!不然我就不姓董!
我说的是真话,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最初的那段时间我真把自己当成了桃花源的拯救者。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闭关修炼一样写我的桃花源,写不下去了就走出来绕着那十几棵桃树转圈,想象着它们就是上千亩的桃花源。转累了就蹲在一尺多宽的沟边看小鱼儿。有一次,还没等我蹲下身,一条小鱼便跃出水面,在我的眼前蹦跳着,天!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事情,一定是我们老董家的祖宗显灵了,不然小鱼怎么可以悬空跳跃。
哎!发什么呆,快躲开!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该死的董三,此时他正蹲在我家的墙头上手里挑着一根鱼杆儿。不等我说话,来给我送饭的秋月已经气不过,伸手就把鱼线抓在手里,董三!有你这样的吗?跑到人家院子里来钓鱼!
董三冲我飞飞眼儿,转脸对秋月说,我正想找你算账呢,他用手一指我,理直气壮地说,他和我还有董争我们都是亲叔伯兄弟对吧,可你呢,天天欠儿欠儿地给他做饭却不给我带份儿?你这么做公平啊!你心里过得去呀!
这个董三,小时候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可长大了却变成了一个无赖,一身的懒肉,什么活也不干,不过董争病重的时候他曾一度浪子回头,帮了他们不少忙,可董争一死他又变了回去。
秋月气坏了,她使劲地揪扯着鱼线,可线太结实了,根本拽不断,索性就连线带钩一起向董三扔过去,给他做饭我愿意,他一个月付我三千块钱,你能吗?你除了长个吃心眼还能干嘛?
其实我一个月只付给秋月一千块钱,一天三顿饭,还捎带着帮我打扫卫生。秋月是真真正正地在倒贴钱,可这个钱数是秋月自己定的,她说不是照我,是照桃花源,只要我把桃花源夺回来,她搭钱也高兴。
说不清是被鱼钩打中还是被秋月的话气的,董三居然哎呀一声从墙头上跌了下去,我跑出去,把他扶起来,问他伤到哪儿没有,他铁青着脸,用手指指墙里,这娘们,最没良心!现用现交。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我的小说还没有完成,夺回桃花源更是没有一点儿眉目。村里人虽然还寄希望于我,却也不想一棵树吊死,纷纷想方设法地要逃离这里。条件好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城里去,或工作或安家,条件差一些的也都给孩子在平安镇里买了房子,只有那些买不起房子的人才会全家留在村里,守着被污染的桃花源生活,越来越多的房子空出来,村里越来越死气沉沉。常常是十几个老头老太太坐在早已黄铺的小卖店门前,你一句他一句地追忆前尘往事,有路过的人就打趣说你们这是排号等死呢啊!这话老人们自然不愿意听,于是就反驳说黄泉路上无老少,你看村里谁和谁谁还有谁谁谁,才多大啊,怎么就都走了呢,架不住得癌症啊,得了癌谁也挨不过去。与村里的日渐萧条相反,桃花源里的那些个小山头却在日夜生长。因为没有任何防范措施,周围的土地慢慢地开始板结,并呈现出五颜六色的光泽,这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张摄影图片,名字叫梦幻河流,画面中一条美丽的河流正绕过几块石头从眼前流过,在夕阳的照射下,河水呈现出多种不同的颜色,仿佛一道雨后的彩虹,美轮美奂。乍一看,每个人都会被这张图片的梦幻色彩所吸引,可是看了下面的文字说明才知道,这条河是因为重金属严重超标才呈现出这种梦幻般的色彩。而眼下,同样的一张图片就展现在我的眼前,所不同的是,它是真实的,也是长久的,眼下它正以可怕的速度向村里侵袭,每到雨天,那一条条五颜六色的水流就会像毒蛇一样从桃花源里爬行出来,四处游走,即使雨过天晴也阴魂不散——它们爬行的印记永远地留在了我们生活的土地上,无处不在。到后来只要一想到桃花源,我满脑子都是小山一样的化工垃圾,满脑子都是那一条条五颜六色的毒蛇。我也渐渐明白桃花源真的就只存在于我童年的记忆里,永远都无法找回。这时我才意识到要夺回桃花源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可大话已经吹出去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做做样子,不然我真的没有脸离开这里。
董三一直守在我身边,不时地隔着冰柜看我,再看我。王大喇叭对此很不满,不时地拿眼睛剜他,还向秋月告状,说你看董三,他爹死也没这样吧!真是孝心不到地方。秋月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很贴心地说,你不累啊,去吃点东西,找个地方睡会儿。偏偏董三不领情,他把脖一歪,一脸诧异地说,今儿个怎么这么关心我啊!是不是我哥死得蹊跷?你心虚呀!秋月猛地打了一个冷战,故作镇静地说,你嘚嘚啥?是你帮他锁的门!怎么赖上我了。董三看看我又看看秋月,突然就把脖子冲秋月抻过去,几乎是贴着秋月的耳朵,你忘了吗?是你告诉我他睡着了,累了,不让我去打扰他,等出了事却告诉我他是自杀!鬼才信!
我是自杀吗?我为什么要自杀?因为秋月?因为桃花源?
一年多来,秋月对我一直若即若离,因为心里已经有了去意,就打算把话和她挑明了说。那天我提出要和她一起吃晚饭,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拒绝,这让我既高兴又意外,我们把冰箱里的鱼啊肉啊虾啊全都拿出来,一起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饭前,我问秋月是不是把董三也找过来,其实我就是说说,并不想真的找他过来。秋月也一样,她把脸一沉,说你要是叫他来,我就走!我自然不能让她走,于是就坡下驴,说那就不找,就我们俩。
在喝了两杯红酒之后,我的胆子大起来,我说,秋月,有一些话一直没敢跟你说。秋月问我是什么话?我说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秋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红光一闪,却还是装成一副无知的样子,说不生气你说吧。说就说!我摆出一副优雅的模样,说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开始喜欢你,你和别的女子不一样,你身上有一股英气,不像那些小女人,你知道我是最不喜欢小女人的。可我一直不敢说,因为你是我嫂子。秋月静静地听着,不时抿着嘴笑,我问她笑什么?她说,有人喜欢心里高兴呗。停了停又说,谢谢你,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我,我都不知道这是长处。我说,我是真的喜欢你,不然我也不会搬回来。我就想天天看见你。
那天我说了很多,滔滔不绝,把我拥有的本事和家底一一向秋月做了交待。同时诉说了自己没有女人滋润的凄苦。当然我向她承诺的更多。每当我们目光相对的时候,她都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这让我更加认定她也是喜欢我的,我们会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发生更加美妙的事情。为此我还突发奇想,偷偷地打开了电脑的摄像头……
可惜,美妙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董三就闻着味跑过来,于是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行。
秋月和董三走后,我拉严了窗帘,屏幕亮起来,我看到了让我寒心的一幕幕。每当我抬头看她的时候,她都是一脸的阳光,好像很崇拜我的样子。可是每当我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她的脸便冻结住了,像个冰块,她静静地看着我,若有所思,相比之下我就像一个正卖力表演着的小丑。她甚至还在我低头的时候冲我的光脑瓜顶做鬼脸。真是气死我了。不过她的表现也让我明白她不过是想利用我,她永远都不会和我有什么美妙的夜晚。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不过,我需要一个像样的结尾。
为了证明我是自杀,秋月向董三展示了我昨晚发表的最后一篇博文:我之所以选择以这种方式离开,是想让我的死能够引起关注,关注这里的污染,关注这里生活的人们,关注曾经的桃花源!
这的确是我装逼的口气。我想起来,昨晚我确实在装,装给秋月看。我知道她一直寄希望于我,我不能让她太失望。那之前的几天我一直和她谈论我经常光顾的那个知名论坛,说在那个论坛里发表文章的人都是教授一级的人物。我还让她看了里面的一些文章,秋月被吸引住,问我可不可以把桃花源的事情也写上去,我说当然可以,我就是这么想的,你不知道现在的网络有多厉害。在秋月的催促之下,我在论坛上发表了桃花源一文。我写到有评论家曾经说过,桃花源是不存在的,说它只是作家美好的想象,是乌托邦。但我要告诉大家,桃花源是真实存在的,就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不过现在想来,它那时已经不配叫做桃花源了,而只能叫做桃花林。但在民国以前,它的面积是上千亩,是真正的桃花源。我们董家祖祖辈辈就生活在那里。我的祖上甚至还立过一块碑,上面有三个大字,桃花源!这块碑至今还在。可是你绝想象不到现在那里是什么样子,没有一棵桃树,原来开满桃花的地方是一堆又一堆像小山一样的化工垃圾,每到下雨的时候,村子里流淌的水都是五颜六色的,连地下水都被污染了,有一股说不清的怪味,村里三百多口人近几年得癌症的竟有十几个,比过去二十年的总和还多。为了夺回桃花源,我的堂哥甚至跑到桃花源里去自杀,其实他的用意我明白,他是想用他的死让这个地方被人关注,可惜,没有人关注这个地方……
我输入这些文字的时候,秋月就站在我身后,我知道她在看,所以写得更加热血沸腾,仿佛为了桃花源我可以去扑汤蹈火一样。
直到文章写毕,秋月才站在我身边,她盯住电脑屏幕,神情庄重而热切,仿佛那是一扇巨大的门,门外面便是美丽的桃花源,只要我们上前一步轻轻一推,门就可以打开……
我伸出手去,把她揽入怀中,她没有拒绝,甚至还向我靠了过来,我们就像一对情侣,各怀心事地憧憬我们的未来。
这时页面上突然弹出了一条评论,一个大师级的人物点名批评我,让我不要在这个论坛上发表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并号召大家不信谣、不传谣,不发表负面消息,共同维护这个知名论坛的荣誉。很快就有十几个人在后面又是支持又是肯定。
为了在秋月面前显示一下自己文人的骨气,我当着她的面,也在下面回复了一条:只可以风花雪月!只可以无病呻吟!只可以歌功颂德!只可以自吹自擂!
刚刚打出最后面的那个感叹号我就觉出了不妥,我想起我挤进这个知名论坛的不易,想起每次在这里发表文章后盼着大家转发赞赏的那份心情。我今天这样做无疑会得罪他们所有人。这样一想,我便顾不得秋月,赶紧将评论删掉,并换了谦恭的语气向大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请求他们的原谅。同时为了挽回过失,我不得不违心地告诉大家刚才所说的一切不过是我桃花源系列小说中的一个片段,确切地说是我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与现实无关,因为疏忽在文章中忘了交待,现在特此更正,希望大家不要对号入座!
秋月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无比陌生的路人。
装相没有装到位,我索性也就不装了。我说秋月,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过两天我就回城里了,谢谢你这一年来对我的照顾。谢谢了。
听说我要走,秋月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问,真走?不回来了?我说真走,再也不回来了。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秋月狠狠地盯着我,一句话不说,可我却分明听到了希望碎裂的声音,没有希望妆点的一张脸也越发难看。
你个骗子!秋月终于开口了,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一定能夺回桃花源,我真是瞎了眼,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我冲她抱一抱拳,说嫂子,我真没这个本事,不光我没这个本事,谁也没这个本事,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秋月的脸更加黑下来,没本事就不要应!男人说话就应该算话!别像放屁一样。看秋月情绪激动,我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
把吃我的东西都吐出来!秋月终于原形毕露,一拳向我的脸上打来,这就是我喜欢的秋月,她打人从来不用手挠,不用手掐,而是把手握成拳,像男人一样打向你的面门。出于一种本能,我身子一偏,便闪开了。
可秋月却不依不饶,她的拳头一个接一个向我打来,好像我欠了她一座金山不还,嘴里还骂着一些很难听的话。说我骗了全村的人,骗了她吃喝,说她白白侍候了我这么久,说她以为我真有本事能把桃花源夺回来,却原来都是骗人的,我还是原来那个又黑又馋的丑八怪!
我被她骂得无地自容,只好奋起反抗,我一把捏住她打过来的拳头,鄙夷地看着她,跟我讨贱是不是?以为我喜欢你是不是?告诉你吧!我不过是想玩玩你,以我的条件回城里可以找个大学生,怎么会为了你个寡妇留在这个破地方。约炮你都不够格!
秋月立在那里,脸一会青一会白,鼻梁上的那根断纹越发明显。我享受到了报复的快感,自觉扬眉吐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翻出前些天录下的视频,让她看看她自己的德行,别以为只有我是骗子,你也一样!我们彼此彼此!
天啊!再次看这段视频的时候,我竟有了和上次完全一不样的理解,也许我错怪了秋月,也许我错过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梦想。可惜什么都晚了。
你竟然录我!要不是董三来!哎呀妈呀!
秋月一拍脑袋,咬牙切齿地扑向我的电脑……这还了得,我一年来所写的文字都在里面。我猛地向前一蹿,还好,手疾眼快稳稳地接住了被秋月摔下来的电脑,可没想到和电脑连在一起的打印机却从上面掉下来正好砸在我的后脑勺上,我只觉得轰的一声,再睁开眼时,已经美滋滋地走在了去桃花源的路上……
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不是自杀!我更没有发过那篇博文。
我正想着,突然王大喇叭拍着巴掌很大声地喊:哎!大家都听着,刚才镇里来电话了,说一会儿呢市里的人要来,还有什么论坛里的人,总之吧,他这一死把事情闹大了,毕竟像他自己说的,他是有头有脸的,不像董争死了也就死了,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过份,他扭头看看秋月,秋月正恶狠狠地盯着他。王大喇叭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唉!看我这破嘴,说哪去了,现在说正事啊!镇里的意思呢,是让我们少说话,最好一问三不知。但是呢!他拉长了声音继续说,嘴长在你们身上,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有一点要记住:你们可别把我卖出去,别说是我让你们说的。
一想到我在论坛里的文友们要来,我顿时感到无地自容,要知道我在博客里可是以作家自居的。我想爬起来逃走,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狼狈的样子。我动了一下,再动一下。秋月眼睛的余光扫到了我,突地愣住,她紧走几步一把抓住王大喇叭,把他拽到僻静处,我刚才看见他的手在动,真的在动,他没死!王大喇叭面无表情地盯着秋月,你眼花了,他死了,真的死了!我没骗你。秋月说你怎么不信,我真的看见他手在动,而且不是一下。王大喇叭说你看差了,你现在头脑不清醒。秋月说你别蒙我,你早就知道他没死对不对?第一次没死,第二次也没死,可你却告诉我他死了!王大喇叭脸色暗下来,说你就是看差了,他就是死了,死了也是死了,没死也是死了。你不是一直想夺回桃花源吗?这是唯一的机会。唯一的一次,你懂吗!我是在帮你。王大喇叭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秋月的肩膀上安抚着。
秋月身子一晃,甩开了他,声音却软下来,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别傻了秋月,他是自杀的,为了桃花源才自杀的,为了大伙不得癌症才自杀的,你可别忘了,这都是你说的,他博文上也是这么写的。他死得值啊!我佩服他!
王大喇叭说完就小跑着来到我身边,指着我说,大家别忘了,他是用自己最最宝贵的生命才给我们换来了这次说话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不能让他白死!
之后王大喇叭就拣起被董三扔在一旁的被单将我严严实实地盖住,同时检查连接冰柜的电源线,看它是否被人动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