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悲喜剧
——论《红拂夜奔》
2018-11-15史鸣威
史鸣威
一、人间悲喜剧
在研究《红拂夜奔》的文本中,许多都注意到其荒诞的表现方式,并且对这种“荒诞”做“破喻”式阐释。王莉在文章中沟通了古代屈原精神和王小波的传承,从“荒诞的城”和“荒诞的人”两个方面出发,指出了在进入体制的过程中,人被“非人化”了,这是另外一种对异化的解读。“小波通过夸张变形、对比的手法道出了‘吃人’的主题:城里的人不再想入非非,变得呆头呆脑,形态也变得老丑怪异,人变成了非人,最终结果是体制自身的毁灭。”[1]在这一点上,有学者进行了更深入的探求,并总结出一个特征,如吴晓莉曾指出:“王小波在《红拂夜奔》这篇小说中,挖掘出了人类从古至今的被奴役的生存状态,以及无法摆脱奴役的绝望处境,并以‘游戏’的自我超脱方式实现了对精神奴役的抗衡”。[2]这里不仅认识到了人类的悲剧问题,更明确了王小波为反抗所做的努力——游戏。也有学者联系米兰昆德拉的复调式戏剧小说,从形式上理解何谓“荒诞”,比如张建华的“荒诞背后的绝望和反思”。[3]
我们现在提出“人间悲喜剧”这个概念,用以概括《红拂夜奔》的艺术特质,隐含的意思就相当明显了。《红拂夜奔》既不能单单当作悲剧来讲,也不能只称作喜剧。正如考瑞根说的那样:“悲喜剧兼有悲剧与喜剧两种形式的某些特征。在悲喜剧中,严肃与可笑混为一体;无可奈何以幽默的口气表现;痛苦与绝望得以超越或不可思议地被征服;欢乐与悲伤也彼此难分难解。”[4]在《红拂夜奔》里,充斥着这种“悲喜交集”、“痛苦绝望”和“幽默严肃”的艺术张力。但是用悲喜剧的概念来阐释《红拂夜奔》,就有事实论证的必要。
鲁迅先生曾经下过一个精辟的论断:“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5]在这里,悲剧和“有价值”、“毁灭”联系到了一起,喜剧则和“无价值”、“撕破”联系到一起。参照这一评判标准,《红拂夜奔》的艺术特征就能够得到清楚的认识了。
(一)以狂欢为表现形式的喜剧色彩
“荒诞”从来都是学者论述《红拂夜奔》的术语,这种荒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王小波撕破“无价值东西”的手段,是一种另类的狂欢,另类的喜剧。小说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另类的洛阳城,城墙是“掺上小孩子屙的屎筑成的”。[6]“当时的人们要过街,就要借助一种叫拐的东西。那是一对带有歪杈的树棍,出门时扛在肩上,走到街边上,就站到杈上,踩起高跷来。”[7]在一种荒诞不经的态度和语言中,王小波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洛阳城里贫苦人的出行:“脚下踩着一对拐,脖子上挂了两袋水,背后插了两把伞,腰里还挂着鼓鼓囊囊的口袋,实在是累赘”。[8]这样,作者就以一种喜剧的笔法,将每一个小市民、小老百姓的窘迫,一一戳穿撕破,在收获了喜剧的观感,让读者感到饶有趣味的同时,揭示了我们每一个平凡百姓在社会上的无助与悲哀,惹人发笑,又惹人深思,这是典型的喜剧笔法。
如果说对城市和小人物的描写,戳穿了现实生活中低层民众的窘迫,那么李靖个人的成名失败史就纰漏了知识分子的窘境。作者以其超乎常人的想象力,用更为夸张的笔法让我们在一声长笑中略过李靖的“发家史”。正像有的论者指出的那样:“小说中的李靖年轻时是洛阳城里的街头流氓,一心只想证明数学定理以表明自己是最聪明的人,但他证明出数学定理,证明了自己聪明之后,却引来公差的监视。后又因他摆脱公差的监视而使洛阳城的公差成批地被斩。”[9]李靖发明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却只能被太宗用来杀人,作者在这里用一种调侃的态度,把统治者的残暴以及知识分子的想出名而不得的窘境刻画得淋漓尽致,让人拍案叫绝。
在这些之外,王小波还把这种调侃指向“上层”,指向“系统”内的弊病。王二发表了一篇胡编乱造的文章,声称:“发现了墨子发明了微积分,一下子把微积分发现的年代从十七世纪提早到了先秦”。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王二在胡说,可是后来结果却出乎意料。通过王二的自说自话,我们可见一斑:“听说我那篇狗屁论文评上了校级先进成果,还要破格评我一个副教授”[10]这无疑在嘲讽上级的外行和无限度地追求民族优越感。与之相同的还有会议上的蝇营狗苟。如:“在分房会上有人这样讲‘分房首先考虑某主任——然后是某教授——当然了,像王二那种与人合居的情形我们也适当考虑一下。’别人都考虑了,拿什么给我适当考虑。”[11]作者在此用幽默的语言,戳穿了“系统”内有些人喜欢巴结上司,“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丑恶嘴脸。乃至后来,王二证明了“费尔马定理”,加州伯克利到处宣扬自己,称王二是自己的助手,作者在巧妙地叙述中戳穿了“上层”的遮羞布,给予辛辣的讽刺。
《红拂夜奔》里有大量的荒诞的叙述,或许就像有的论者说得那样:“小波用他狂欢性的而不是批判性的技巧来达到了一种颠覆的效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小波用儿童的单纯判断单纯思维方式映衬了这个世界的复杂和荒诞”。[12]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王小波善于用一种“狂欢式”的叙述方式,构成一幅幅的荒诞图景,撕破了低层人民的困苦、知识分子创造力的被压迫、“领导与体制”的愚蠢与丑恶。在这些的叙述中,《红拂夜奔》的喜剧色彩似乎已经旗帜鲜明地架构完成了。
(二)表现为悲哀无奈的悲剧色彩
小说在荒诞之余,给我们留下了默默然的沉闷气氛,恰如狂欢之后的宁静,在一片怪诞景象的旁边,正是无言的悲剧。那么小说到底写了哪些悲剧?写了谁的悲剧呢?
从内涵来看,小说的悲剧性主要体现在人性的毁灭,无趣的人生压抑了这个社会上的所有人,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在“人力长安”里沉默的死去,甚至连“想入非非”的能力都丧失了。王小波在《怀疑三部曲》序里提到他对于人性的三大基本假设:“凡人都热爱智慧……凡人都热爱异性……凡人都喜欢有趣”。[13]但《红拂夜奔》为我们描绘的世界是没有趣味的,在洛阳是,在“人力长安”就更是。李靖为比较“水力长安”、“风力长安”、“人力长安”的优劣,做了实验,“实验的结果是人力长安里的蚂蚁最为安分守己。这个结果证明了皇帝的圣明”。[14]这些话语暗示的是什么?是人性的被压抑,被小说中“统治者”的愚民政策压抑了。在森严的统治下,一个个鲜活的,本应有趣的人,变成了无趣的、安分守己的人,这是王小波想要给我们最深启示的地方。有的研究者概括这一内涵,联系20世纪对封建统治的批判,指出“王小波在《红拂夜奔》这篇小说中,挖掘出了人类从古至今的被奴役的生存状态,以及无法摆脱奴役的绝望处境”。[15]
从人物来看,李靖的悲剧在于,知识分子想要赢得自己的社会地位,体现自己的价值,就要戴上“面具”、“铁阳具”装神弄鬼,以此来接近统治阶级。在这一过程中,一是完成了从有趣到无趣的转变,“李靖因此由一个一文不名的知识分子摇身一变成了声势显赫的大唐卫公,也因此失去了有趣的生活,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无趣之人。”[16]二是完成了由人向“非人化”的转变,李靖不合时宜,生活上后来毫无乐趣期待,以至由灵的非人渐至肉的非人整个人昏昏欲睡。李靖这样的知识分子的悲剧,就在于社会没有给他们一个安静而自由的环境,让他们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也没有一个“上面”的人真的认同他们的能力和智慧结晶。在某个意义上,王二也是如此,二者就获得了统一,《红拂夜奔》的悲剧也就表现在知识分子的悲剧。
另一个人物的悲剧不能不说,虬髯客是以侠客的形象出现在传奇小说中的。但在王小波笔下,他先是超一流的剑客,而后去扶桑当了国王,最后竟然成为一个平板状的怪物。是什么让虬髯客走上了不归之路。其一是性的压抑,虬髯客在杨府压抑了自己对红拂的“本能的欲望”,甚至不敢正眼看红拂。后来得知红拂跟李靖私奔,“性的梦魇”开始缠绕他,直到看见红拂和卫公在河滩上做爱,“虬髯公浑身发抖”,自此之后就有了心理问题。正如书中所说的那样:“自从那一天在河边开了眼界后,他的变态就变本加厉。本来它可以跳出来杀死李靖,强奸红拂;但是他没有这种勇气。他敢干的事只是跑到扶桑来,强奸他合法的大老婆小老婆。”[17]虬髯客的人生是悲剧的,似乎是他自己压抑了自己的本能,把自己推向了变态的极端,最后成为一个怪物,但是应当看到,这种压抑的本质,是社会道德价值取向在作祟。王小波的反对,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对固有价值体系的反抗。其二则是对道德的迂腐信奉,在扶桑,他出于繁荣人口考虑,鼓励生育,监视他自己的臣民,“因为他的缘故,当时所有的扶桑女人都把丈夫抱在身上睡觉,丈夫不在家就抱着公公。这种行为,加上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态度,合起来叫做‘鱼德’”。[18]这是多么荒诞,又多么悲剧的人。在虬髯公这里,我们同样的“人的毁灭”、“人的悲剧”,即使这种悲剧人生那么令人憎恶。
红拂的悲剧在于,她永远逃不出这个令人绝望的生活。红拂夜奔,追求的是有趣的理想人生,可是李靖死后,她再也不能忍受生活的无聊,她想以死亡来逃跑躲避,可是最大的悲剧就在于,无论她受多大的苦,她仍然死不掉,仍然要活在这个无趣的世上。这不禁令人神伤,大概,《红拂夜奔》的最大悲剧就在这里了。
(三)几乎未曾缓和减弱的绝望
R·W·考瑞根认为:“悲喜剧呈现给人的是一种几乎未曾缓和减弱的绝望。它缺少我们在悲剧中所能发现的英雄主义、完成感和实现精神。”[19]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在小说的结尾那里,找到这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件事能让我相信我是对的,就是人生来有趣,过去有趣,渴望有趣,内心有趣却假装无趣。也没有一件事能证明我是错的,让我相信人生来无趣,过去无趣现在也无趣,不喜欢有趣的事而且表里如一。所以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强忍着绝望活在世界上。”[20]王二在小说的结尾的心理活动,将整个小说的精神都升华了,在乱哄哄的喜剧里,在沉默无奈的悲剧里,荒诞和悲哀交织成一股苍凉的绝望感,让每一个读小说的人都切身体会到人世的悲哀。这种绝望,是王小波的深刻,是他对古典文学文本进行狂欢性重构后获得的艺术新境界。可以说,绝望,是作为“人间悲喜剧”的《红拂夜奔》的最亮的一抹色彩。
二、结语
在《红拂夜奔》里,王小波用狂欢的笔法揭示了底层生活的窘迫,纰漏了知识分子在生活中的困境,撕破了“上层”和“系统”的蝇营狗苟与丑恶,对于社会的诸多现象给予辛辣讽刺,具有非常高的可读性与趣味。在这些狂欢式表达背后,作者用意写出了,人在无趣社会中的“被奴役”、“异化”、“被压抑”,揭示了人在社会生活的悲剧和无从摆脱的悲哀。这些无疑使作品染上浓厚的悲剧色彩。更值得点明的是,绝望感弥漫了小说的末尾,这就如R·W·考瑞根所说的那样“悲喜剧呈现给人的是一种几乎未曾缓和减弱的绝望”[21],将王小波的《红拂夜奔》视为“人间悲喜剧”,将是一种探讨王小波艺术成就的有效方式。
[1][16]王莉.荒诞即真实——王小波《红拂夜奔》解读[J].通化师范学院学报,2004(09).
[2][15]吴晓莉.在奴役中自在游戏:关于王小波《红拂夜奔》的解读之一种[J].名作欣赏,2013(30).
[3]张建华.荒诞背后的绝望和反思——米兰·昆德拉和王小波复调式戏剧小说[J].牡丹江大学学报,2012(8).
[4][19][21]R·W·考瑞根.悲喜剧[J].艺术百家,1988(02).
[5]鲁迅.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187.
[6][7][8]王小波.青铜时代[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265~267.
[9]林晓.独立人格与游侠精神——关于王小波《红拂夜奔》中李靖形象意义的探寻[J].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09(03).
[10][11]王小波.青铜时代[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
[12]吕燕.从小说《红拂夜奔》看王小波创作中的儿童情结[J].名作欣赏,2011(24).
[13]韩袁伟.王小波研究资料(上)[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43~44.
[14][17][18][20]王小波.青铜时代[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