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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记

2018-11-15刘向阳

海燕 2018年2期
关键词:上庄故乡

□刘向阳

九月底,我随父母亲回了一次故乡。我的故乡兴隆县安子岭乡上庄村,这个燕山深处本不起眼的穷山沟,现在已是名声在外的秀美宜居之地。

我迁离故乡之后,回去的次数并不多,这次是第三回。每一次回去,都能感受到故乡明显的变化,这一次看到的,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去年秋天,父亲回故乡时,有感于故乡变化之大,曾赋诗一首:“李白诗中路,王维画里家。山川今再造,梦想梦开花。”看来,父亲写的是心情,也是实景。

我是十五岁时随父母从上庄迁居省城的,那是1979年底。当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过,中国大地正在苏醒,但故乡蜷缩在燕山深处,神经系统似乎迟钝了些,还处于麻木状态。当时,故乡还没有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村民每天出工劳动,挣的还是死工分,有多少含金量,是未知数,要到年底结算才能知晓。乡亲起早贪黑地忙活,仅仅能填饱肚子,还不能保证每天都能吃上干饭。在我搬离上庄的前几年,那里日子还难,缺衣少食,我的几个叔叔、大伯自我调侃,曾你一言我一语地攒凑这样一首歌谣:“一进西沟门,稀粥一大盆,盆里照着碗,碗里照着人,要想吃干饭,等到年三十儿。”没有门路挣钱,人们的口袋比猫舔的还干净。那时,故乡还没有通电,照明用的还是煤油灯。小村通往山外的那条道路,是顺着河套边简单铺垫的,卵石遍布,坑洼不平。随河就势,还忽而岸左,忽而岸右,出村入村,需要反复过河,没有桥,行人走的是踏石,牲畜和车辆过河只能涉水。关于踏石,父亲曾写过一篇散文,收入了人教版全日制小学四年级语文课本,文中讲述了每年洪水退去后,秋凉到来前,临河庄户为了方便过往行人过河,总是及时在河面上搭建踏石,以及乡人过踏石时,如果遇到对面来人,总是相互礼让,你先我后,和睦相处的生活美好。乡人心灵虽美,但过河无桥,生活的不便和艰辛总是凸显的,随时随地都可能制造难堪。我们家搬离故乡时,汽车就陷在了冰窟里,是百位送行的乡亲把车子抬出冰面送出村的。

迁离故乡之后,我第一次回乡是1983年夏天。这时的故乡与我搬离之前相比,已经有所不同。土地分到户了,生产力得到了解放,粮食已经够吃了。经济政策活泛了,捆绑在人们身上的绳索正在徐徐解开。原来我们上庄大队和红石沟大队,只有一个供销社销售些日常生活用品,此时,每个自然村里都有了村民自办的商店,商品品种已很丰富。原来大队里的赤脚医生赵庆余,已在自己的家中办起诊所,小病不出村就能够治疗了。最能体现变化的一件事是村里通了电,手掌护灯苗的时代结束了,生活方便多了。

2009年秋天,我第二次回到了故乡。与我第一次回来时相比,故乡在各个方面都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许多乡亲翻盖了新房,大米白面成了主食,大部分家庭都用上了彩电。用液化气做饭的已很普遍,上山割柴的少了,那原是家家户户不能惜力的大活儿。产粮少的山坡地,这时全栽上了栗子树和红果树,此时已到了盛果期,成了摇钱树。原来出入村时需反复过河的那条旧路,已经弃用了,沿着河西岸已经修通了平整的水泥道路,出入村再也不用涉水了。村里到县城,每天有定时往返的班车。移动和联通分别在村里建起了信号接收塔,许多乡亲用上了手机。这时的故乡,已经跟上了时代的步伐,与现代生活接轨。

我这次回去看到的故乡是耳目一新的,是脱胎换骨的。原来仅能单车行驶的水泥路,已经变成了双向通行的柏油马路,路边成排矗立的是太阳能路灯。穿村而过的十里溪流,已经进行了规划整修,两岸垒砌了整齐的堤坝,河道内是珍珠般错落成串的水塘。河上建了十一座桥梁,方便村民来回过往。村里不但新房增多了,有多户人家还建造了两层或三层的别墅。河西村临河新建的一座别致小楼上,附着一个时尚的招牌——茶憩,是一处很上档次的休闲场所。村部所在地,建起了游客接待中心,由一组楼房组成。村部的河对面,是几千平方米的中心广场,村民们经常在这里开展娱乐活动。上庄图书馆、文学馆和书画院主体工程已经完工,不久就可投入使用。村民异地搬迁安置点,由20栋双层楼群组成,可安排53户村民入住,主体建设已经完成。从草木安到花宝石的道路两边,建起了秀美的诗歌园和蜿蜒的诗歌长廊,鹅卵石砌就的基座上,镶嵌着大小不一的岩石,岩石上镌刻百余名古今中外诗人的名作,人们出村入村,随时能驻足欣赏这些飞落山间的诗句。据介绍,村子的建设规划设计是聘请中央美院担纲完成的,它给未来的定位是:AAAA级文化生态旅游景区。

故乡,过的有滋有味,有模有样,对未来的生活有规划有设计,有方向有目标。

这次与父母一起相伴回乡的,还有大哥、小妹和妹夫。母亲、小妹、妹夫和我,是单纯回乡,父亲和大哥是有任务在身的。父亲的任务是出席故乡为他和刘芳、刘阳两位大伯举办的八十大寿庆生活动,向东大哥是庆生活动的操办者之一。他俩还要出席第二届“兴隆诗上庄国际诗歌论坛”活动。

刘芳、刘阳两位大伯和父亲他们老哥仨,都是农历1938年生人,按照故乡的记龄习惯,今年是虚岁八十。他们是解放后上庄村养育出的第一代知识分子。其实,解放前村里人也没有条件读书,几乎都是睁眼瞎。命运使然,我父亲成为了诗人,刘芳大伯成为了散文家。刘阳大伯是优秀的中学教师,业余时间也喜欢文学创作,出版过长篇小说。

受父亲和刘芳大伯的影响牵引,再加上吾兄向东和福君弟这两位后起之秀的推动,上庄村形成了尚文之风。上庄人中,除了他们四人是中国作协会员外,还有六人是省级作协会员。2010年,福君跟随中国作家协会“走进红色岁月”采风团到韶山,看到红色主题旅游为韶山带来的巨大变化,想到家乡正在为脱贫而努力,萌生了通过诗歌回馈家乡的想法,他决意打造诗意上庄。于是他和村委会共同拟定了村里五年发展计划,从道路整修、河道拓宽到居住环境改造和果园建设等,方方面面,统一规划。福君是观风使舵,没想到不但赢得了乡亲们的响应,还获得了各级领导的共识,认为这是因地制宜、精准脱贫之举,纷纷伸出援手,给予了大力支持,使上庄的建设发展比原来预想的还快了些。

福君、福悦、福生、福民和吾兄向东他们兄弟几人张罗为老哥仨搞庆生活动,一方面是对三位老人的爱戴,尽孝心;另一方面也是选择这样一个抓手,营造氛围,为打造诗意上庄、文化上庄、和谐上庄加把劲儿,可谓一箭双雕。庆生活动定在9月24日上午,我们是23日晚回到故乡的。进村后,我们首先看望了刚刚过完九十岁生日的大娘,也就是福君的母亲。福君写了一本《母亲》,诗集获得了第二届徐志摩诗歌奖,为他赢得了美誉。诗当然好,亦得意于“模特”出众,包蕴着人性的诗意和光芒。大娘虽然没有念过书,但极具智慧,心性明亮,胸怀豁达,处事周全,活的明白,令我钦佩。看过大娘之后,我来到了离他家不远的中心广场。我看到,这时广场的西侧已搭建起宽大的舞台,舞台的背景墙上是巨幅喷绘,画面最上方是一排大字:“刘章、刘芳、刘阳八十大寿庆典”,下方是副题:“寿星老故里荣归誉满文坛功德久,众乡亲广场欢庆和谐上庄福寿长”。画布的中央是大大的寿字和三位老人的照片。

这次庆生活动,村子里已谋划多时,做了精心准备。杀猪宰羊,准备食材。请来县文工团的专家指导村民排练节目,准备演出。24日上午,艳阳高照,秋光明媚。乡亲们早早就来到了中心广场,按照不同的分工忙活着,谈笑着。十点多,三位老人被请上台,接受了乡亲们献上的鲜花和掌声。福君介绍了三位老人取得的人生功绩和为上庄带来的荣誉,三位老人也分别表达了对上庄的爱恋和养育之恩。村民表演了早已排练好的秧歌、诗朗诵、三句半、快板等节目,表达了对寿星的祝福,对上庄的赞美,场面喜庆,欢乐,祥和,热烈。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五岁的刘羽轩带着手势朗诵父亲的《牧羊曲》,稚嫩的童声,好有腔调,很快把人带入到了轻云缭绕、鲜花满坡的画面之中。我觉得,刘羽轩展现的是早晨牧羊的场面,太阳刚刚升起,青绿的草叶上还挂着露珠。在欢声笑语中,晚辈们为庆生的老哥仨和村里所有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披上了红红的围巾,并把他们请到前排的主宾席就座。五十多桌宴席摆满了整个广场。不但所有村民都参加了,现已走出上庄在北京、承德、兴隆等地工作的,能脱身的都回来了,人人都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我参加过的席面也有过一些,这次虽然不是规模最大的,却是别具一格的,最欢乐的,终身难忘。

故乡为自己未来设定的目标是打造“文化生态旅游景区”。文化二字,是特色,亦是难度。它需要根脉和积淀,更需要传承和发展。可贵的是,上庄人在努力向那个目标进取。硬件上,不断创造条件,创造氛围。软实力上,努力涵养修为,提升自己。小小山村,建起了图书馆、文学馆和书画院,这无疑是乡村文化建设的高配。特别是诗歌园和诗歌长廊,更是乡村文化建设的创举。村里,家家有书架,户户有家训。村委会经常组织读诗会,每年举办一次诗歌比赛。村民们成立了两个微信群,一个“自创组”,一个“朗读组”,谁创作出了新作,就发布到群里,让大家提出意见以便修改,谁读到了好诗,也发布到群里,大家共同欣赏,体会诗歌的美好。“忙时种田闲写诗,赛过神仙我自知。”村民们很是乐在其中。今年7月,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上庄人创作的诗歌集——《上庄诗歌地理》,诗集中收入了五十位上庄人创作的一百八十首诗歌作品。《承德日报》也以整版的篇幅刊登过上庄村民创作的诗作。村里搞的动静最大的文化活动,无疑是“兴隆诗上庄国际诗歌论坛”了。2015年举办了第一届,邀请到了近四十位来自美国、匈牙利、日本、韩国等国家及国内的知名诗人参加。今年9月26日,是第二届“兴隆诗上庄国际诗歌论坛”举办的日子。

9月25日下午五点多,我们一大家子人正在老宅的院里吃饭,吃的是故乡当地美食,老黄瓜猪肉馅饺子。父亲食量小,最早放下碗筷,但还没等他离开座位,就看见从院外的小桥上走来一位清瘦的男人,我一眼认出,是著名诗人周所同,他是应邀来参加“第二届兴隆诗上庄国际诗歌论坛”活动的。报到之后,听说我父亲回乡了,就从花宝石村走到了我家来看望。父亲与周所同进屋刚聊上一会儿,又驶来一辆北京牌照的面包车停在了小桥边,从车上下来的十几人中,有多位外国友人,不用问,一看便知是参加“第二届兴隆诗上庄国际诗歌论坛”的国际诗人了。为他们做领队和导游的是著名女诗人潇潇,她是第二次参加这项活动了,故地重游,可谓熟门熟路。今年应邀来参加第二届“兴隆诗上庄国际诗歌论坛”的有美国、印度、埃及、俄罗斯、尼泊尔等9个国家和地区的10位国际诗人。外国友人们边听着女诗人潇潇讲解,边向我们这边张望,可以看出,他们有意想到院子里看看,但看到我们正在吃饭,又不好意思打扰。我们迅速站起身走到他们身旁,把他们让到院内,并请他们入座尝尝我们的饺子。尽管有谦让,但最后还是接受了我们的热情,陆续入座吃了起来。诗人们纷纷赞赏饺子好吃,并向随行的工作人员说,明天让会务组也给他们做这样的饺子。十位国际诗人中,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是美国女诗人徐贞敏和乌干达黑人女诗人,女诗人徐贞敏的名字只比我母亲的名字多一个“敏”字。徐贞敏走进院子之后,一眼就在人群中叫出了我堂兄刘福海的名字,而她,只是在参加“第一届兴隆诗上庄国际诗歌论坛”活动时见过福海兄,有过短暂的接触,可见,她是喜欢上庄的,也是一位重感情的人。在吃饺子时,我老姨向壮硕的乌干达女诗人劝的殷勤了些,不想她提出了抗议:“为什么吃饱了还让吃”。随行翻译传达了她的“抗议”之后,大伙都笑了。这虽是不同文化的差异,我觉得更体现了她的率真可爱。来宾们不知道我父亲就在屋内,当他走出房门之后,大家感到非常意外,纷纷与父亲合影留念。从来没有表演欲的父亲,无意中表演了一次“真人秀”。

我家老屋西侧二百米处有一天然的圆口水潭,直径两丈左右,石壁石底,像一个砚台,乡亲们俗称“大石井子”。1963年正月,父亲有感于乡亲们一辈子生活在燕山里,多不知自己是燕山人;明明似砚的石潭,却叫它“大石井子”,有点土,于是踏冰在北石壁上刻下了“燕山·诗砚潭”几个字和一朵荷花。现在这里成了到上庄游玩的客人必看的一景。诗人们离开我家之后,也奔向了那里。他们从诗砚潭回来,在小桥边聚集准备上车回返前,专门让诗人潇潇转告我们,说我们这家人特别好,待人热情、大方、真诚。

26日上午,“第二届兴隆诗上庄国际诗歌论坛”启幕式在中心广场如期举行。村民和国际诗人们轮番上台朗读诗作、表演节目。上台表演的村民,既有五六岁的幼童,又有八十多岁的老翁,各个感情充沛,神态自如,声音洪亮。他们朗诵的诗歌都是上庄人创作的,表演的三句半、数来宝反映的是本村当下的生活和对未来生活的展望。国际诗人们朗诵时有人讲的是汉语,有人讲的是母语,讲母语的乡亲们虽然听不懂,但看着他们认真的态度,深情的表现,似乎也理解了他们所表达的诗情诗意。据说,会务组原本打算在国际诗人中间选出两三位代表登台朗诵的,但由于国家不同,文化不同,诗歌特点不同,谁也觉得代表不了他人,谁也不愿意被他人代表,于是只好请他们一一上台亲自展示自己的诗作,结果启幕式办成了赛诗会,成了文化交融的大舞台,直到下午一点半才结束。当天,正是承德市召开首届旅游产业发展大会的日子,大会是由兴隆县政府承办的,而诗上庄又是参加游发大会代表观摩游览的一个景区,几百名参会者乘坐十七辆大巴分两批来到了“第二届兴隆诗上庄国际诗歌论坛”启幕式的现场,站在台下欣赏了诗人的朗诵,更增添了会议的喜庆热烈氛围。当天,新华社就播发了通稿:“国际诗人到农家 把酒谈诗话桑麻”。

论坛活动吸引了国家及省市十几家新闻媒体的记者,记者们在会场边挑选多位村民进行了现场采访。我站在旁边看到他们回答记者提问和背诵诗篇时,大大方方,自然得体,一点儿也不胆怯紧张,我特别佩服,心里暗暗为他们点赞。听说,国际诗人们来到上庄的那天晚上,就在中心广场与村民们开展了联欢活动,大家又唱又跳,友好互动,玩得特别开心尽兴。可惜那天晚上我吃完饺子后,与堂兄们聊天话旧了,没有参加,也无缘欣赏。参加论坛活动的除了国际诗人,还有包括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吉狄马加,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关仁山,著名作曲家王立平和承德本地诗人王琦、白德成等二十余位诗人、学者。

25日下午到我家老屋看望父亲的,还有这样两个人,一位是安子岭乡中心小学教师程世刚,另一位是兴隆县副县长杨文利。几年前,程老师选编了一套校本教材——《诗韵悠悠话刘章》,根据学生理解接受能力的不同,分主题选取父亲不同作品,配上解读文章,一至六年级分册编辑印制发给学生,每周安排两个课时进行学习,这已经成为该校素质教育和思想政治工作创新方法的一大特色,并因此受到了省级表彰。现在,这套教材不仅该校使用,并被当地半壁山学区三个乡镇的所有学校采纳。父亲回乡并没有告诉程老师,他是通过我家在穆杖子中学当教师的一位亲戚,发到微信群里的一张父亲照片发现的,于是立刻赶到了我家。旁听他与父亲的谈话,我能感受到,他对父亲作品的熟悉和了解是少见的,他对父亲作品的思想感情的认识是深刻的。他和他上三年级的女儿,都能大量背诵父亲的作品,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他告诉父亲,在2016年世界读书日那天,他参加了一个全国教育系统的读书报告会,作了在校开设学习父亲诗歌课程的专题报告,这种以身边(家乡)名人为榜样教育学生的做法,赢得了与会同行的热烈反响和广泛认可。那天,我家的饺子已经包好了,但没能留住他品尝,因为他回家还要备课,第二天要赶往承德上一堂公开课,讲的题目是《走进美丽的诗上庄》。杨文利原来是承德市交通局的一名干部,2015年被派到故乡包村扶贫,成了上庄的第一书记。在任上,他谋上庄所谋,想村民所想,科学谋划,务实工作,为改变上庄面貌做出了极大贡献,赢得了村民的普遍爱戴。因为工作表现突出,他被提拔为兴隆县副县长。当天,他是来视察工作的,看看上庄作为第二天参加游发大会代表观摩游览的一个景点,准备工作做的怎么样了。他抽空来看望父亲。在与父亲座谈时,他介绍了兴隆县旅游产业的现状和未来的愿景,底数清,思路明,如数家珍,我父亲被他折服了。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26日参加游发大会的代表乘车来到上庄时,当杨文利乘坐的车子出现,许多村民抑制不住的激动,“杨书记、杨书记”,好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我问一村民,你和杨书记熟吗?他得意地说,“大人小孩都熟”。做人至此,也真可以了。

故乡,是一个人出生和长时间生活过的地方。

上庄,是我的故乡,我在这里出生并生活了十五年,那是一段童年和少年时光。上庄,更是父亲的故乡,父亲在这里出生并生活了四十年。父亲在上庄生活的四十年中,有战乱的年代,有动乱的年代,有和平的年代。有饥肠辘辘的日子,有流汗苦干的日子,有沐雨牧羊的日子。他在这里长大成人,在这里成家立业,在这里哺育了儿女。这里,有他并肩成长、工作、生活,结下了深厚情感的亲人、朋友,这里安葬着他的双亲。与我相比,父亲的生命之根在故乡扎得更深,无法割舍。故乡的一山一岭、一石一树都与他根脉相连。父亲在 《诗上庄》自序里这样写道:“上庄是我的出生之地、灵魂的家园。在外人看来,不过是野山、杂树、白云、青草、走兽、飞禽,还有忙忙碌碌的山民,而在我,是诗、是画、是经、是史。那是让诗歌开发的圣土,是让情感喷发的老井!它是我采不尽的富矿。”

1979年我家迁离故乡时,有多人盯上了我家老宅,出价千元,希望转手与他们,当时,对我家来说,那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因为初到石家庄时,我们一家五口,只有父亲一人上班,月工资52元,生活是非常拮据的。而父亲打定主意就是不卖,无偿让与侄子福红哥居住,到现在已经三十余年。在当时,他的举动不但外人觉得怪,家人也是不解的。但即使再难,父亲也绝没有动过卖掉老宅的念头。我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逐渐理解父亲心思的。他为了建造这所房屋,掉了十六斤体重,怎能说卖就卖呢?他为了建造这所房子欠下的七百多元的债务,偿还了九年才还清,怎能说卖就卖呢?老宅在,他与故乡的脐带就是相连的。父亲是特别重感情的人,重亲情,重友情,重乡情。如果不是父亲的坚持,当时把房子转手他人,现在可能已被拆掉,重新翻修了。那样,也就没有现在这处文物——刘章旧居了。

我家老屋是2012年被定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县里文保单位在旧居前建造了标志碑,在碑上标注了刘章旧居的地理方位和区域,并依照父亲同等身高塑造了一尊父亲的铜像,安置在了屋前的小桥边。福红大哥说,塑像安置之初,因为陌生,晚上出来进去,以为那里站着一个人,还害怕呢!母亲说,害啥怕,你老叔给你们站岗呢!平时不爱说俏皮话的父亲,这时也自黑了一下:福红在屋内睡觉,刘章在门口站岗。大伙听了一阵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母亲又说,你以后就得一辈子给西沟站岗了。父亲看了看铜像说道,他比我强,我以后会越来越佝偻,越来越抽抽了,他不会佝偻,不会抽抽。父亲的幽默,听得我心里一阵酸楚。

老屋的西侧,正在建造“上庄文学馆”,我们回去时,主体工程已经完工,正在安装露台和楼梯的不锈钢扶手。因为土建施工,父亲的铜像落了一层灰尘,溅上了不少泥浆,可谓灰头土脸,看了很不舒服。最不能接受父亲这样形象的是妹妹了。她用清水把父亲的铜像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就像给父亲洗脸擦身一样仔细。妹妹把父亲的铜像视同了父亲。这让我感到,即使是铜像,有亲人陪伴也会光鲜一些。在铜像的身后,福红哥种了一棵皂角树,种子是父亲从石家庄寄回的。皂角树长的枝繁叶茂,几年功夫,已粗过胳臂,高过丈许。皂角的枝条很长,对铜像形成了遮挡。妹妹招呼福忠、福海哥对碍眼的枝条进行了修剪,修剪后,父亲的铜像周围一下子豁亮了,铜像也焕发了精神。当时正好有几位遵化市的游客来访,他们说,修剪一下好,上次他们来时就因为树枝挡着没有看到。这次,他们在铜像前照了相。照完相,我向他们介绍了正在老屋窗前坐着的父亲,告诉他们真人在那,他们又与父亲合了影,非常高兴。

父母每次回到故乡,都要回到自己的老屋居住,不做其他选择。虽然现在福君建造的“诗人之家”住宿条件已达到星级宾馆水平,住下来更舒服便捷,但这次他们依然坚持住在了“刘章旧居”。

我跟随父母住在了老屋。但没有想到的是,就是因为我,父亲回乡后的第一宿觉没有睡好。

回到故乡的当晚,见到了久未见面的刘芳、刘阳大伯和一大帮兄弟姐妹,我特别激动兴奋,晚饭时多喝了几杯。我喝酒稍多打呼噜的水平就超高,这是影响父亲休息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回到老屋之后,从北京赶回来的福良哥来看望父母了,我与福良哥待了一会儿之后,看到他们话题很浓,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就悄悄走出屋到村子里转悠去了。福良哥走了之后,父亲准备睡觉时,找不到我,又一时因电话没有信号联系不上,父亲担心我因醉酒掉入诗砚潭中,非常着急。我回来后很快睡着了,但父亲受到的惊吓怎么也不能消除,一宿没怎么睡着。诗砚潭水深五米,不及父亲惦我情。从故乡返回石家庄后,父亲的体重减少了四斤,父亲与母亲说主要是那一晚让我吓的。父亲因为胃疾后进食量很少,想增长一斤体重都非常难。我的冒失造成父亲一下减重四斤,让我非常愧疚。

我之所以大半夜还进村转悠,仅有一个原因,想抓紧一切时间,在故乡多走走看看。我希望走遍我小时到过的每一个沟沟岭岭,与每一个我认识的的人和山石树木都见上一面,让他们知道,我想他们,我回来看他们了。在故乡的三天时间里,我不但把整个上庄的赵大地、草木安、河西、花宝石、厂沟五个自然村和我们西沟村的南北沟都游览了一遍,还让妹夫开车到红石沟村、羊羔峪村和马家沟村看了看,后面两个村,是我搬离故乡前也没有到过的,我始终想看看它们的景貌,这次如愿了。在这三个村庄,我与乡亲们攀谈时,他们普遍表达了我没有想到的一个意思,就是他们都羡慕上庄产生了刘章这样的人物和这几年的发展变化,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为了让父亲他们还能睡一会儿安稳觉,24日清早不到五点,天刚麻麻亮我就起床进山了。没想到从诗砚潭一直到刘芳大伯家旧址,原来坑洼弯曲的山道,已经建成了能够通汽车的水泥路。我在刘芳大伯家的老房子旧址,巡视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就钻入了房子南沟。因为父亲爱吃山核桃,我想碰碰运气能不能捡到些。这些年乡亲们都不稀罕山货了,进山的人越来越少,林子越长越茂密,我小时很好走的山径又被灌木和樱桃藤遮盖住了,钻起来非常艰难。现在山上的猪獾、野鸡、松鼠等小动物数量很多,山货已被它们收拾多遍,我找了个把钟头,只拾到了几颗。越往深处走,树木越高大密实,沟里的光线越暗,不知什么动物在暗处活动,响声不断,我有些害怕,只好回返。还好,回到诗砚潭时,碰到父母和小妹他们正准备给爷爷奶奶去上坟,我没有耽误。

刚吃过早饭,海林哥开车带着刘芳大伯从花宝石上来了,他打算到他家老房子去看看。因为我清早刚去过一趟,熟悉路况,于是自告奋勇带路。我们把车停在了二凳子一片较开阔的地段。我观察过了,再往上开一是有些路段较陡,另外掉头也较困难。余下的那段路上,我们边走边聊。大伯左右察看着山坡沟谷,边不断点头边说,这些地方我小时候应该都去过,只是时间长了记不住名字了。山风吹着树木左右摇摆,喧语不歇,好像在与他打招呼。路过他家的老井时,我们坐了一会儿,每人喝了一杯泉水,大伯说水很甜,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到老房子之后,我们房前房后仔细地巡看了一圈,老房子已经没有房顶、门窗,只剩下石垒的山墙了,半拉子房场如小鸡孵化后遗下的蛋壳,寂寞在风雨之中。铁锅没了灶台还在,虽然台面坍塌了,砖砌的灶基还保持着原来的轮廓,只是没有了原来的温度。老房子的前后院,都已栽上了红果树,种上了庄稼。大伯抚摩着山墙,左看右看,努力回忆着儿时生活的记忆。在这里,他反复说了多遍,他就是在这个房子出生的,生活到九岁才离开这里。我知道这不是他年老了絮叨,是他收拢不住的感情的涌溢。他告诉我,他的奶奶是被日本鬼子烧死在这里的。那天,鬼子突然来了,而他的奶奶病了,实在跑不上山了,在炕上躺着没动,没想到小鬼子放火点着了他家的房子。这么偏远的山沟小鬼子还窜来作恶,真该千刀万剐。离开老房子时,大伯拾了从老房子拆下来的一块砖、四片瓦,带回了北京。他是想把根留住,告诉子孙永远记住,故乡在那里,根在那里。

我家老屋是1963年春天盖起的,父母是同年农历五月初二搬进新居的。当年的腊月十四,我在这里出生。生我时,母亲21岁,父亲25岁,这是我与他们永远相隔的年龄差距。小时候在故乡,其实父母还很年轻,我却觉得他们很老了。但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觉得我与父母的年龄差距在渐渐缩小,好像没有小时候那么大了。我知道这是错觉,但管不住自己。这是为什么呢?我想,可能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与父母共同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共同的话题也越来越多了,我们的三观越来越趋同了,相互间的代沟减小了。

父母已是耄耋老人,我现在特别珍惜与父母一起共度的时光。我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喜欢一起回顾我们共同经历的生活往事,还喜欢向父母打探我没有出生和没有记事之前,他们经历的人生过往。父亲是作家,他的人生经历,在作品中大多有所体现,母亲也写过自己的《人生一本账》,父母的讲述,往往是重复的,而我愿意反复听,一遍遍核实细节。这有什么用吗?可能真的没有实际意义,就是喜欢,是心里需要,像收藏自己喜欢的藏品一样。

我还想,趁他们身体还算硬朗,与他们一起,到他们小时候、年轻的时候生活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在他们当年的生活现场,让他们向我介绍一下最艰难的历史阶段是怎么度过的,来一场情景回放。当年我不能与他们相伴,希望现在更多地与其相知。父亲童年的一段生活经历,就是我特想了解的一部分,那就是1942年至1945年,日本侵略者在故乡活动最猖獗的时候,他在头道沟的生活状况。

1942年,日本鬼子为了便于侵略占领,把我的故乡划为了“无住禁作地带”,也就是无人区,把乡亲们都驱赶到他们划定“集团部落”(人圈)里去生活。我奶奶没有听从日本鬼子的摆布,带着七个孩子上山了,在头道沟大北筒下搭了一个窝棚住了下来。那个窝棚是用山石垒成一人高的长方形围墙,顶上搭些树枝、柴草而成,棚内有一条用石头搭的连着锅台的火炕。不是不想建的牢固些、严实些,但苦于日本鬼子经常上山来放火烧,折腾不起。在这里,父亲从三岁到六岁,生活了三年,直到鬼子投降了,才搬回村里。那几年,父亲他们终年没有尝到过荤腥。我奶奶搞到过两个猪仔,养过两回猪,但他们未能吃上一口猪肉。头一个猪,长到七八十斤的时候,鬼子来了,被他们用枪打死煮着吃了。第二头小猪长到二十多斤的时候,一天夜里被狼叼走了。父亲说,那些年,故乡的狼特别多,因为鬼子经常打死人,乡亲躲避鬼子还没有顾得上掩埋,尸体就让狼吃了,狼和鬼子沆瀣一气。父亲是在这里开始了解世界的,初懂事,首先知道的是两种东西最恐怖、可怕,那就是日本鬼子和狼。

我在故乡生活时还小,没有探究父母生平的想法,前两次回乡匆匆忙忙,没有走到那里,所以始终无缘造访头道沟大北筒,这次,我拿定主意一定要到那里看一看,可惜的是,父亲由于年龄大了,走不了长路,再加上那里山径崎岖,父亲不能与我一同前往了。

25日下午,在福红哥的带领下,我与小妹、妹夫及福忠、福海哥一起到了那里。父亲他们当年搭建窝棚的地块,有三十平方米左右。当年垒的石墙已经被拆掉了,石头堆放在一起,清理出的土地种着玉米,长势很好。我在地里来回溜走,想找到当年父亲他们留下的痕迹,终未能如愿。

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山坡,那是被称为小阴坡的地方。在这里生活的那三年,两个姑姑每天都领着父亲到小阴坡去,风雪无阻。姑姑领着父亲每天去小阴坡,不仅仅是因为那里好玩,更重要的是到那里站岗放哨。站在小阴坡的梁头上,往西可以望到西大梁的消息树,往东可以望到厂沟松树山尖消息树,只要消息树一倒,就是日本鬼子来了,他们赶紧回家告诉奶奶,全家人马上钻树林、石窟。即使这样警惕,1945年春天,他们还是被鬼子抓到了,被关入了“人圈”,后来被卢久明大伯保了出来。在卢大伯家,父亲平生第一次吃到了一种香极了的紫色糊状的美食,他询问我的奶奶才知道,那种东西的名字叫“酱”。我坐着,想着往事,心里阵阵酸楚,目光渐渐变得模糊。山风吹动小阴坡上的树木呼呼作响,你们是想告诉我什么吗?我想,一定是要告诉我父亲他们当年生活是多么艰难,是的,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生存下来,并健康长大。父亲常说,八年兵火,村子里的人失去了三分之一,而他们兄弟姐妹七个竟无一缺,也算是奇迹了。而我感到更惊异的是,在那样的环境中度过童年,在“人圈”里还被讥笑为“山耗子”。解放后十岁才走进学堂的父亲,十八岁就在《人民日报》《河北日报》发表诗作,十九岁在《诗刊》发表组诗(二十首),在全国产生影响,二十岁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诗集,二十三岁出版第二部诗集并被中国作家协会直接吸收为会员,父亲是怎么做到的呢?父亲的成长,让我骄傲。

从23日晚回到故乡,至26日下午离开,来去匆匆,我在上庄待了三天时间。这三天,我始终处于激动兴奋之中。这三天,我经历的多是热闹场面。当我激动的心情平复之后,我在想,故乡热闹之余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呢?我多想在故乡多住上些时日呀,好好地感受一下故乡沉实、静美的生活。我记下的是三天中我的眼睛看到的和心胸中盘旋的,我没有写出的,是我心中祈望的和脑海中想象的。我亲近故乡时,故乡在我眼前;我思念故乡时,故乡在我心中。

不是每个人都拥有暖暖热热的故乡。拥有故乡的人是幸福的。我幸福,我是一个拥有故乡的人,我的故乡是兴隆县上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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