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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2018-11-15韩光

海燕 2018年2期
关键词:爷爷母亲

□韩光

第一次参加高考,我被区区的3分挡在了大学校门的门槛外,肠子都让我给悔青了。父亲恰恰相反,他那张整日苦大仇深的核桃脸,乐得直往下掉土面子:“用不着叹气,咱再下死劲啃一年书本,说不准能多挣出几分呢,那时咱还要挑挑捡捡呢。”

秋季开学,我进了补习班。临行前,母亲哆嗦着将一叠钞票塞给我:“你爹从来没这样痛快过,你可得使足劲学呀。”我也是信心满满的,仿佛只需再次从考场出来,就能手拿把掐地考上个理想大学的,倒嫌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日子眨眼间就过去。可事实上,我一年的努力打了水漂,我父亲刻舟求剑的憧憬也太不切合实际了,我的成绩连最低入取分数线的边都没沾。

发榜那天下午,父亲老早就从庄稼地里回来,是准备分享我金榜题名的喜悦的。可当他从我的表情里没有收获他想要的东西时,家里的天就黑了。他一下子坐在了门槛上呜呜地哭开了。在我记忆中,这是父亲哭得最伤心的两次之一。上次是在奶奶的去世时。爷爷是1960年饿死的,父亲是被旧社会裹了足的奶奶一手拉扯大的,他对奶奶的感情很深。奶奶在土地承包的第二年秋天,地里的庄稼快要收割的时候,突然得了脑溢血去世的。父亲不相信奶奶真的扔下他走了,趴在炕上嚎啕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

这次哭,是因为父亲最大的希望落空了。哭够了,父亲站了起来,他那矮小的身体晃了一会儿才站稳,指着我数叨开了。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可这时他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话像机关枪似地不停地突突着,我在父亲的声讨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末了,父亲是这样结束自己的话的:“从你上学起,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啊,如果知道是这个结果,还不如不供你念书呢。有十几年的功夫,怎么着你也能成为一个地道的庄稼人啦!”

父亲咆哮够了,母亲这才低三下四地说:“要不再让他复习一年吧,说不准……”“啥?!”父亲的火又嘭地一声爆燃了,哑着嗓子吼道:“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痛,滚一边凉快去吧!他要是敢拍胸脯打保票来年准考上,我情愿喝西北风也供他!命有八升不够斗。命中注定他不是那块料,别想再糟蹋我的血汗钱啦!”母亲再不敢言语了。

天还没黑透,一家人就早早地睡下了。父亲沉重的叹气声不时地从东屋传来,像鞭子一样无情地抽打在我的心头,我像被扔进了滚沸的油锅里一样,那种煎熬简直无法忍受。不一会儿,父亲的话又像箭一样射进我住的西屋:“自己不争气就怪不得老人了。打明个起就老老实实地种庄稼吧,上一辈子农业大学吧。”

东屋渐渐地没有了响动,可我还在黑暗中大瞪着双眼。父亲气顺的时候不多,可发这么大火的时候也不多。父亲这是恨我不争气呀。父亲恨得对。我家所住的小山村座落在跟内蒙古自治区接壤的辽西边地,父母都是靠天吃饭的庄稼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要不是土地承包,父母供三个孩子念书恐怕还会更难的。直到我上高中,家里欠的外债才还完。我作为家里的老大,没有给脚跟脚的弟弟妹妹们带个好头,还成了父母的累赘,这是脚上的泡自己走的,我只能脸朝黄土背朝天地“修理地球”了……

“咣咣!”还在睡梦中的我,听到了镰刀头敲炕沿的声音,知道这是父亲叫我起床呢。我强睁开了眼,就听父亲没好气地说道:“大少爷该下地干活了。”我只得起了床。“麻利点。再磨蹭该晌午啦!”父亲不耐烦了扔下这句话,就腾腾地走了。

“让他快着点!”走出屋门,父亲又这样吩咐母亲道。

“他心里不定咋难受呢,要不歇一天吧……”

“啥时候了还惯着他,不趁早学会庄稼地里的活,将来咋自己顶门过日子呀!”

母亲只能不住地叹息了。在我记忆中,母亲高兴了叹气,不高兴也叹气,赶上“进亦忧,退亦忧”的范仲淹了。我本来烦躁的心情因这叹息声愈加烦躁,就想损母亲几句,可当目光触摸到母亲头上过早花白的头发时,将快溜出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的表情母亲肯定读懂了,她轻轻地拉了拉我没穿好的汗衫:“你爹不容易呀,他这样做也是为你好啊!这书你也念到头了,扑下身来学庄稼活吧。”接着母亲又叹起气来,我知道母亲的潜台词是“如果你考上大学哪能受这份洋罪呀”!没有洗漱,我就拎着镰刀撵父亲去了。

这时天是亮了,可太阳还在东山山峁里艰难地往出拱呢。五六十户的小村子只有两三家升起了炊烟,我敢说我家是升起炊烟最早的人家。庄稼地都在村口的西边,走出村口就是一疙瘩一块的庄稼了。土地承包后,原属于生产队的土地全分给了各家各户,种什么都由各家自己作主,所以同一块土地,有的种高梁,有的种豆子,有种花生,有的种谷子,因为庄稼品种不同长得高高低低的,像老和尚的百衲衣。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看庄稼的长势就知道肥料足不足,也能判断出谁家对庄稼上不上心。我家的几块地,不管种什么,叶子都是翠青翠青的。这是我父亲的功劳,伏天他总是割草沤肥,种地时可着往地里撒,庄稼长得自然比别人家的好。

夜里没有睡好,我头昏脑涨,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车辙路往自家的地里走,不一会儿鞋和裤腿就被露水打湿了,走起来很不得劲。自打上学起,父亲就没有让我下地干过活。我在写作文时描写过田园风光,描写过晨光里的露珠,文字虽幼稚,但蛮可爱的。可这时我突然觉得那些华丽的赞美诗,并不是一个庄稼人的真实感受,它太理想化了。进而想到我一辈子将与土坷垃打交道,再也别想离开村子半步时,心情格外消沉,双腿像坠了铅块一样重沉。

来到自家地头,父亲已砍完了一垄豆子棵里的大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便又一声不响地接着干了起来。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蔫头搭脑地干着。——从这天起,我的劳动大学开课了。

天刚见亮就随父亲下地,天黑了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有一天我累得实在不行了,还没吃完一碗高梁米水饭,便倒头呼呼地睡着了。

只半个月的工夫,我的脸就晒得油黑油黑的,手上打满了血泡。可父亲一点也不心疼他的儿子,仍一如既往地逼着我按着他的节奏走。这还不算,只要干的活不中意,一点也不顾及我的脸面,便劈头带脸地喝斥起来。我在锄草时将一棵高梁秧砍伤了,父亲被气得浑身哆嗦,扔下锄头跳着脚骂道:“你眼睛瞎呀,那么大的高梁棵子你看不见吗?少让你吃一口饭你愿意吗?把高梁都砍坏了你吃什么?喝西北风能喝饱吗!”

在自家地里干活的张婶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劝道:“大兄弟,不就是一棵高梁吗,你冲孩子发那么大的火干啥呀?”父亲不买账,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生就的土里刨食的命,三心二意哪成,眼看着就该说媳妇了,就这样咋能养活家口呀!”张婶只得摇着头退了回去。

晚上回到家里,父亲仍没有忘记这码事,在饭桌上又数叨起我来了,我将饭碗往桌上一蹾赌气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多大点事呀,你还说个没完没了了呢!平儿快来吃饭吧,吃饱再歇着。”

“他不是吃是不饿,做错了事还说不得?这么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愿耍就耍就让他耍吧,少吃一口饭,我还省几粒粮食呢!”

深夜下起了雨。我睡得跟死猪似的,能被雨声吵醒,这雨就小不了。在雨点打玻璃窗上啪啪地山响声中,我无法入睡了。入伏多天了一直没掉过雨点,准是天老爷实在是憋不住了,才把攒足了的雨水泼下来的。人常说,春雨贵如油。我家乡因十年九旱伏雨也相当金贵。现在终于下雨了,那就下场透雨吧。旱情解了,父亲那张愁苦的脸就会少了些阴云,我的日子也好过些,进而得寸进尺地想道,最好下成连天雨,地里下不去脚,我还能歇上几天。

我平躺在褥子上,把四肢舒坦地伸展开,在雨声的伴奏下又想起了自己乱麻般的心事。考试时,我的卷子写得满满的,成绩怎么会这么差呢?如果不名落孙山,这时我会枕着入取通知美美地睡着呢……

天快亮时,雨却停了。这个该死的雨,如果天亮下该多好呀!我爬起来看见院子里的低洼处汪满了水,幻想着至少上午不能下地了,这样我就能歇一上午了。可过了一会,父亲干咳声响了起来,我知道这是在叫我起床。我还在磨蹭着穿裤子的时候,父亲已嘭地一声将门狠狠地关上了——这是嫌我动作太慢了。

雨后,庄稼吸足了水分,满眼都是翠绿,棵棵庄稼都精神抖擞的。我踩着父亲的脚印向东山山脚下走去,这里有三亩来地,是父亲开荒开出来的。我走到地头时父亲正蹲下身子用一个树棍在地里探着,探到扎不动了才将树棍拔出来,用手指量了量树棍湿润的部分,冲着我笑了:“这场雨下得不赖,咱这片黄豆地没白种。”又说:“你记住,靠天吃饭,就得勤快些,咱算不过老天爷,但庄稼不收年年种,总有能撞上大运的。如果不开出这片荒地,不下这场透雨,冬天咱家能敞开吃豆腐吗?”说完,父亲就蹲在垄沟里仔细地拔起了刚刚生出的嫩草。

这次父亲的动作比往日慢,一边拔着草一边又给我传授起了种地经:“你知道为什么先到这块地拔草吗?”我想了想没找到答案,就闷头干着。父亲就自问自答地说道:“这是山坡地,向来存不住雨水,只有这块地才能下得去脚。”

“既然别的地里下不去脚,着急拔这里的草干啥?等地干松了再干多好啊!”我抗议道。

“这你就不懂了,草小时好拔,等它扎下根时再弄就费劲了。再说,这块地地力薄,有草跟豆秧抢营养,豆秧能长好吗?这场雨过后该起暴天了,用不了几天庄稼就生虫子了,不抓紧打农药收成又成问题了。”

“你这么能算计,咱家的日子也没过得飞起来呀。”我突然生出了一股无名火,反驳父亲道。

父亲狠狠地瞅了我一眼,但目光里少了些霸气:“咱家日子过得是不太富裕,但也从来没缺吃少穿呀,你们哥仨上学的费用不都是从土地里刨来的。我这是教你种地经,用点心,等你成家自己过日子时,就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了。”

“我还不满十八岁,离成家还早呢!”

“还早?那只是眨眼间的事。”父亲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娶妻生子过日子,一辈辈庄稼人都这么过来的,你多个啥?帮你成上家紧接就该轮到你弟弟妹妹了,要是他俩有一个能考上大学的,我也算没白忙活呀。”

娶妻这事,我真的连想都没想过,可我不想在这事上再与父亲纠缠下去,就闷着头使劲地拔起了草,父亲也不再言语了,我身后却飘来他长长的叹息声。

父亲不愧是个预言家,在毒辣辣的太阳照耀下,只几天的工夫庄稼上就生了密密麻麻的虫子,这就得抓紧时间打农药了。打农药这活不累,但要想干净彻底地消灭害虫,只能在中午打药——因为这时虫子都晒蔫了,农药的效果最好!高杆农作物密不透风里面像个大蒸笼,衣服裤子是湿了干干了湿,贴在身上箍得紧紧巴巴的。只有到地头,我才能摘下口罩,大口大口地喘会气。可气还没等喘匀,又得在父亲的威严的目光里打药了,在我看来父亲对庄稼比对我还亲。他在像绣花似地打药的同时,还不忘监督着我,我休想偷工减料。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父亲绝对是个顶要强的庄稼人。记得小时候奶奶对我说起过,父亲刚上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先是给生产队里放羊,他嫌挣的工分少说什么也不放了。“你爹长得又小又瘦,可顶要强了,干什么都不想让人落下,有一天割高梁深夜才回来,躺到炕上就睡着了,还净说梦话。早上我心疼就没喊他,等他醒来后太阳升有一人高了,你爹一边埋怨我一边往田里跑,那天中午也没回家吃饭,是我给你爹送的干粮,可他硬是在别人中午休息时把落下的活给撵上了。我看见你爹累得那个惨样,忍不住直掉眼泪。”当时我是当笑话听的,可现在我对父亲的冷酷,父亲的霸道,多少有些理解了——父亲不容易呀。

过了立秋,地里的活不忙了,单等着过了中秋节收割庄稼了。本以为可以轻闲些日子了,闲不住的父亲又安排活了,开始打草沤肥了。那天上午,我俩正沿着土路走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一起复习的张伟,他比我幸运,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看他的装束想必是去学校报到了。我俩学习不差上下,如今我俩相比两重天。站在他的面前,我觉得自己矮了不少。父亲从我表情变化读出了什么,就高声地说道:“这是你同学吧。”

“大叔好,我叫张伟,我俩是同学。”

“这是去上大学吧?太好了,你父母真是烧高香了。卫平同样复读了一年,没那个命呀,只能老老实实地当个庄稼汉了。”

当着我的同学面,父亲竟然说这种话,窘得我无地自容。张伟也很尴尬:“其实卫平学习很好,可能是临场没发挥好吧,要不……”

“别给他找台阶下了,还是功夫没用到家,去年差3分今年咋差那么多呢?”父亲不依不饶地继续揭着我的伤疤。

张伟只能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头,又冲父亲说道:“大叔您忙吧,我走了。”

“要不让卫平送送你吧,他上不了大学,送一程上大学的同学也跟着风光风光。”

父亲定定地看着张伟远去的背影,又说道:“这是命呀,不相信命行吗!你就老老实实地当个庄稼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吧。”

父亲的话挺刺耳的,但我知道他这样反复地揭我的伤疤,就是让我好好地当庄稼人,防止我因三心二意成了“二溜子”。他的良苦用心我懂,可现实却让我无法接受,虽然无法改变,但我不甘心。

“我已经没脸没皮了,你满意了吧?我准备当一辈子庄稼人了,你高兴了吧?”甩下这句话我气呼呼地往前走去。我只想用更残酷的劳动来发泄我的不满,这不满有对父亲的,更多的是对自己的。

“唷唷!大叔你爷俩这是干啥去呀?”听声音我就知道说话的人也是我高中的同学刘江,他去年落榜后没有复读,上高中时他来过我家,他跟父亲熟悉。

“闲着没事,转转?”

“转转?你老可不是闲着的人!”

我只得转过身回来,可能我面部表情很可怕,刘江笑嘻嘻地说道:“老兄还没从落榜的阴影里走出来呀?这是多大的事呀,榜上无名脚下有路嘛!改革开放干啥都让干,只要能挣钱就是硬道理。瞅瞅我,去年秋天我开始拉脚了,从镇砖场往山里拉砖,一块砖挣五厘,别看利小但量多,每天都有不少的钞票进,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不比上大学差。大叔,我也劝你几句,粮食越来越不值钱了,你就是累折了腰也换不回几个小钱。思路决定出路,想想别的辙吧,特别是卫平学习不错让他干点适合他的事,看他累得走路都打晃了。”

父亲皱起了眉头:“他那半吊子墨水能干成啥呀?民以食为天。还是老实巴脚地种地吧,一个庄稼人够吃够用饿不死就得了呗,人挣不过命啊!”

“老脑筋。”刘江说着便松开缰绳,猛地挥了几下手里的鞭子,鞭梢蜷起又甩直,甩直又蜷起,“啪啪”几声山响,三匹马拉着的大车飞快地跑了起来。随后又飘来刘江的歌声:“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吔,叭叭地响哎,哎咳依呀,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咳哟……要问大车哪里去吔,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

父亲一直望着马车走远,很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庄稼人不安分守已地种庄稼,投机倒把挣外快早晚都要栽跟头的。”

我在心里冷笑了几声,这都啥年月了还墨守成规,但懒得跟父亲争辩,就说:“今天这是咋了,你倒磨起洋工来了?”

父亲倒笑了:“你批评得对!”

这天的晚饭,我吃得比往天多。当我又去盛饭时,母亲吃惊地望了一眼父亲,父亲则将脸埋进了饭碗里,很响地往嘴里扒拉着高梁米饭,然后很滋味地嚼着,嚼完还吧嗒吧嗒几下嘴,好像是逢年过节吃肉那么香甜。母亲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高兴,但我知道。因为父亲以为这些日子给我灌输的种地经让我听进去了,特别是白天看到张伟上学给了我一个致命的打击,我不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了。我高兴的是,我终于认清了自己。我只是个普通人,没能考上大学,只能怪自己不是那块料。也理解了父亲,他是个要强的人,为了子女,他已尽了自己可能提供的极限,我再也不能继续剥削父亲了,我要凭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怎么养活自己?像刘江那样挣外快,我没有那个本事,只能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当个庄稼汉了。我不想再让父亲为我操心,可我还有自己的“小九九”,想在种庄稼的同时也开始我想要的生活。

小时候,奶奶在看我时经常给我讲“瞎话”,听得次数多了,我也能像模像样地“照葫芦画瓢”。上了学,写作文一直是我的强项,上高中时偶尔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语文老师,在把我的作文当范文给全班同学读了后,还考奖道:“好好地努力下去,说不定将来能成为作家呢!”记得当时我心潮澎湃,这粒种子也是那时落到了我心田里的。只是当时为了考大学,并没把老师的话当一回事罢了。近几天这粒种突然发芽了,让我不能忽视它的存在,也让我心里直痒痒。

放下饭碗,我头一次问父亲明天要做的事,父亲很吃惊,他的脸色在灯光看起来是那么地生动。父亲想了想,用商量的口气说了几样事,最后问我“你看行不?”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连连说“行行,怎么不行呢!”在我回自己的房间时,背后传来了父亲的话:“儿子的心完全收回来了,头一次看到他核计庄稼地里的事了。”紧接着又传来母亲的笑声。这是我落榜后,第一次听到母亲的笑声。

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在极度兴奋的支配下,我一轱碌爬了起来,把放在墙角边的两个纸箱搬到炕上。这两个纸箱是我上学时留下的全部家当,一个大点纸箱装着我上学以来的全部教课书,另个小点的装着我零零散散积攒起来的文学名著和文学期刊。我将所有的语文课本和文学类书刊放在一起,另一个放上其他课本。忙活完,我留下了路遥的《人生》和《唐诗三百首》,仍将两个纸箱放在了原处。

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想如果一天背一首,一年下来就背会了三百首,这个收获不算小。《人生》这部小说我读过一次,再读它因为小说里的主人公高加林也是个农家娃,学学路遥的写作手法,对我的创作帮助大些。

可能我看得太投入了,母亲进来了我都没觉察,最后是母亲忍不住说道:“太晚了,睡吧。”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由于我还处在兴奋之中,便对母亲说:“妈,这回我要彻底地开始新生活了。”这话把母亲给说愣了,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连忙解释道:“妈,我要种一辈庄稼不假,同时我也要当作家。”前半句让母亲很高兴,可当听我说后半句话时,母亲又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干庄稼活,咋能坐在家里呢?那可不行呀!”

我不想再跟母亲解释了,就说:“妈,我睡觉了。”母亲看见我躺下帮我熄了灯,才回去。我是躺下了,可哪里睡得着呀!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坚定地告诫自己:你既然选择了当作家这条路,就一直努力到底吧,就算是成不了名副其实的作家,至少也让心灵有个栖息的地方。

精神有了寄托,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白天狠劲干活,晚上看书练笔。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父亲就发难了。那天晚上,我放下碗筷又回到西屋准备看书时,父亲脚跟脚进来了,铁青着脸说:“白天你没累着是吧?点灯熬油看闲书咋能恢复体力,从今往后不能再看了。”

这可是我惟一的寄托呀,我绝不能让步。如果让步了,那我就成了只知干活的行尸走兽了。我也来火了嚷嚷道:“白天我没有偷懒,晚上看一会儿书咋的啦?我就看!”

我的话把父亲顶得脸红脖子粗的,他喘了一气说道:“你这是当庄稼人样子吗?再看,我就一把火烧了它。”说完,父亲两眼冒火地瞅着那两个纸箱,仿佛我只要再顶嘴,他真的会拿去都烧掉似的。书是我的命根子,生怕父亲对它们下毒手,我跳到纸箱前,心想如果父亲真要动它们,我就会拼命的。

母亲早吓哆嗦了一团,生拉硬拽地将父亲拖到东屋去,很快又转回身来哭着对我说:“儿子你听你爹的吧,咱家刚消停几天,你别再作妖了。” “妈,活我哪天少干了,可总得给我点自由吧!”我也流出了眼泪。

“看书能当饭吃呀,不是妈揭你的短,如果上学时好好用功,哪能到今天这步田地呀!”

我觉得心头像被捅了刀似的,脸涨得通红,几乎丧失理智地冲母亲吼道:“我就看书,谁都拦不住!”

“你个小瘪犊子,才干了几天农活翅膀就硬了。你敢再耍横,信不信我这就把这堆垃圾烧了。”不知什么时候父亲蹿了过来,手中还握着一把铁锹。一看这阵势,母亲吓得瘫坐到地上,拍打着地面哭道:“我上一辈子做了什么孽呀……”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让我心软了,我喘着粗气坐到炕沿上,父亲则狠狠地瞟了我一眼,也气哼哼地走了。

我合衣躺下了,任由委屈的泪水一个劲地往下流,当个庄户人我认了,可我就这么一个爱好也难以坚持呀……

虽然每天仍跟着父亲下地,但我从来不主动跟他说话。在干着活的时候,我在脑子里编着故事,没有时间写就贮存在大脑里。一天晚上,我在炕上躺了一会,突然想出了一个对付父亲的办法。我悄悄地爬起来,轻轻将灯绳放下来,电灯泡刚刚离炕沿十厘米。为了不被发现我换了个瓦数小点的灯泡,又用牛皮纸做了个灯罩将灯泡罩住,老远看来灯光像荧火虫发出的,我乐得心花怒放。等父亲睡着了,我才小心地爬起来读书写作。

一连几个夜晚父亲真的没发现,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又有了笑模样。看到我干的活比他想像得要好,还禁不住夸奖了一番。可我得意得太早了,有天晚上因为我急着将构想好的东西写出来,就提前开了灯,当我全神贯注地写作时,门被咣当一声推开,父亲快步走到我的眼前,我怕写好的东西被他撕了就抱在胸前,只等父亲发雷霆之威,谁知喘着粗气的父亲却只说了句“熄灯睡吧”,就回去了。我想父亲可能默许了我的做法,十分感激:“爸,用不了十分八分的,我就睡。”

谁知第二天晚饭后,我发现那两个纸箱不翼而飞,当然还有我写了大半本子的习作。我问母亲,母亲摇头。从她的表情判断她真的不知道,那肯定就是父亲搞的鬼了。哪他什么时间作的案呢?我想起来了,肯定是下午。他说要办一件什么事离开地里有一会,肯定是那时“偷”走了我的东西。我就向父亲要,父亲瞪着眼睛愣说不知道!

“它没长翅膀,怎么会没了呢?”我大声地质问父亲。

“也许是小偷给偷走了。”父亲说得很干脆,显然他已想好了对付我办法。

“小偷?小偷为什么不偷别的,单偷不值钱的书呢?”

“兴许这个小偷爱看书!”

母亲不知道,父亲不承认,我找了一圈又没找到,我是有火发不出来,连饭都没吃我就躺下了。这时,我突然盘算起离开家的事了。如果这样下去,我不被父亲折磨死,也得折磨疯了。可去哪呢?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地呢?我将高中毕业照翻了出来,它一直被我放在抽屉里才逃过一劫!看着几十个三年同窗的面孔,我想着在一起的日子,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这时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我泪光里显得格外明亮,我内心涌起了一股骚动不安的情绪。拥有这双美丽的大眼睛的人,是位叫郑文茹的女同学。她别的课程学得都不太好,只有语文跟我不相上下。上学时她就做着当作家的梦了,看到好书总是悄悄借给我。一来二去,我俩处得比别的同学更近些,彼此都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情感。高考她当然落榜了,不过在分手时她说过这样的话:“咱俩的关系将来希望能更好些。”我俩有共同的爱好,说不准在一起相互激励能成事呢。想到此,我的心狂跳不止,至于在一起靠啥生存,我是不愿多想了,反正只要逃出父亲的魔掌能跟她在一起,就是讨饭也心甘情愿。

由于一直处在兴奋之中,天快亮时我才入睡。等我醒来时已经九点了。看见母亲愁眉不展地坐在我的旁边,我心里酸酸的,颤着音叫声了“娘!”母亲的眼泪唰地一下子流了出来:“你爹下地前让我叫你,我说什么也没叫。孩子,妈知道你心里苦,可你别跟你爹叫劲了,咱们安安心心过庄稼院的日子吧。”

我点点头,说:“娘,我同学的哥哥明天结婚,我答应过他要参加他哥哥婚礼的。”

母亲万分吃惊地盯着我看,显出了半信半疑的神情。我怕母亲识破我的诡计,连忙补充道:“他哥的婚礼是今年春节就订好的,在同学中我俩最好,要不去就不讲信用了。”

“可你爹不知道呀……”

“我是怕他拦阻,所以现在才跟你说。”

“要是他回来向我要人可咋办呀?”母亲拿不定主意了。

“我的书放在家里不是都丢了吗?你就说你没拦住我。”

“可随礼不得需要钱吗?”

“妈,我手里还有点零钱,够用。”

“那你可得快去快回呀!省得你爹耍驴脾气呀!”母亲松口了,我压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底,胡乱地吃了一碗饭就蹿出了屋门,要是被父亲发现了就走不成了。

郑文茹的家住在一个叫芳香镇的镇里。我跌跌撞撞地来到镇里时已快到下午4点钟了。这个镇因为离县城较近,比我家所在的镇繁华多了:一条由东向西的主街道很宽敞,街道两边净是一家家的商铺,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人们的穿着也比我们镇里的人时髦。我正张望时,一个饭店服务员笑着冲我打招呼:“大哥吃饭吗?里面煎炒烹炸样样有,想吃就进来吧。”我摸下脸上的汗水,讨好地说:“大姐,我想喝口水行吗?”那个胖的女人吊着脸眼打量着我,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就越发显得窘迫了。

“行吧。”胖女人说着就拧着肥胖的屁股走了进去,我也快步跟了进去。我拧开自来水龙头,哗哗地洗了起来。

“你当自来水不花钱呀,洗两下子就得了,咋还没完没了啦?”我赶紧关了水龙头,连连道着谢退了出来。

“冰棍!小伙子大热天,吃根冰棍吧。”一个推着小车的老大娘站在我的面前慈眉善目地笑着。我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角钱买了根冰棍。

“站到树下吃,凉快!”我听话地走到不远处的大杨树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问:“大娘,你知道郑文茹家在哪吗?”

“郑文茹?谁叫郑文茹?”

我就将郑文茹的长相跟大娘说了说,大娘这才明白了:“你说的怕是郑馆长的孙女吧,你找她干啥?”大娘说完又满脸狐疑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慌,浑身像爬满了蚂蚁一般。

“我俩是高中同学……”

“怕是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吧?”大娘撇撇嘴,还叹息了一声。正在这时来了几个半大孩子,嚷嚷着要吃冰棍。大娘边拿冰棍边对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说:“大顺子,你领着这位哥哥去郑馆长家。”

“郑馆长管文化,自己的孙女却花了……”那个叫顺子的大男孩随口说道。

“你再瞎说,看你爹削你不?”大娘板着脸走了。

几个孩子把我夹中间,大呼小叫地往前走去。在一个很气派的四间平房前孩子们收住了脚步,大顺子努努嘴:“到了。”然后又咋咋唬唬地跑远了。

两扇黑漆大铁门紧紧地关,我轻轻地拍打了几下,没听到动静,我用力又拍了几下。“谁呀?”伴着老者嘶哑的声音,传来了慢腾腾的脚步声。“吱扭”一声门开了,我眼前出现了一位魁梧的长者,他上身穿着白色的对襟褂子,下身是黑绸丝裤子,像棉花那样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整洁,脸色红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着老人的外表,我就觉得他是位儒雅的长者,便多了几分亲切感。

“你是她的同学卫平吧?”还没等我开口,老人却抢先说出了我的名字,这让我感到万分惊讶,“我在文茹的毕业照里看到过你,她也向我讲了你的一些事情。我是她的爷爷,快进来吧。”

院子当中是个很大的葡萄架,结着一串串半紫的葡萄,葡萄架下面有个石桌,上面放着茶具,石桌旁放着一把躺椅,房根前摆着一溜花盆,有不少花我叫不上名字。我正打量院子时,老人从屋里搬出了一把椅子,放在躺椅的对面,然后给我倒了一杯茶水:“坐下吧,这里凉快。”

“你今年没考上?”我点点头,便把自己的事情跟老人讲了。

老人一直眯缝着眼睛听完,然后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这才开口说道:“高考就是个独木桥,没考上也有没考上的好处,条条大路通罗马嘛。民以食为天,务农也不错,况且你还有自己的爱好,接地气说不定真能鼓捣成呢!”老人向外瞅瞅天,站了起来:“你跑了这么远的路一定是饿坏了,咱们先吃饭,晚上咱爷俩好好地唠唠。”

别看老人斯斯文文的,可做饭挺麻利的,没多久一盘瘦肉炒蒜苔、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就摆到石桌上了。两个盘菜盛得满满的,老人又将新做好的一电饭锅大米饭放在我坐的椅子旁边,然后他把一盘油炒花生米放到自己跟前,又从一个装酒的大玻璃瓶里倒了有半口杯药酒,这才坐下来。

“尝尝我的手艺吧。”老人和善地笑了:“往常我晚饭就是一盘花生米半杯药酒。这两样菜是专门给你炒的,你别见外都吃了它,要不就浪费了。”

见我还迟迟不动筷,老人又说:“你不是在找我孙女吗,你吃饱了我再告诉你吧。”

菜太诱人了,我也太饿了,加上吃完饭老人才能告诉我郑文茹的情况,我就一点顾虑也没有了,风卷残云般地将两盘吃得一干二净,外加上两碗大米饭。我放下筷子,老人也就着花生米将酒喝完了。我收拾完残局,又坐在老人对面的椅子上,专注地瞅着老人,静等着他开口说话。

“等急了吧。”老人于是告诉了我郑文茹毕业后的一些事情。老人原来在镇文化馆当馆长,退休有五六年了,老伴是在三年前得了癌症去世的,他只有一个儿子,在镇政府上班,儿媳在镇幼儿园当老师,一次儿子到一个偏远的村子检查春耕情况遇到了车祸当场死亡,儿媳在孙女高中毕业后改嫁了。

我听得心里酸酸的,同时也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死死地抓住。老人又抿口茶水:“去年高考落榜,我让文茹再复读一年,她说复读也没希望,我托人把她安排到文化馆工作,可她又嫌清苦,她就不辞而别走了,去了市里的红玫瑰歌厅,听说现在还成了那里的红人……”

老人说完,空气仿佛凝固住了似的。在难捱中度过了许久,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没话找话地说:“老人家您也别太难过了。”

老人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挪了挪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然后指了指房门边上的那条红色的灯绳,我过去拉了下,点亮了葡萄架下挂着的灯。老人满不在乎地笑笑:“事都出了,难过又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往开里想,我都这把年纪了,怎么会钻牛角尖呢!”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又说道:“十年河东十年西,不打狗来就撵鸡。白天日头晚上月,饮杯浊酒乐悠悠。”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咋都成了十年,我想纠正一下,转念一想老人可能为了合辙押韵才这么说的吧。可这四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我还无法参透,就默不作声地看着老人。

“我是扔了六十往七十混了,土都埋了大半截子,经历的事可不算少了,凡事呀都有定数,只不过你努力方向不同结果不同罢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力,但关键的时候千万别迈错了,迈错了能及时回头也不打紧,可要是知迷不悟那就惨了!我倒主张年轻人吃些苦,受些挫折。太舒坦了,就生在福中不知福了。我那孙女就是个例子。如果你毕了业就有班上,会蹦着高乐,可她说不上班就不上班,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就走了。唉!我在她身上没少费心血呀!”

我想知道郑文茹更多的事情,可说到这老人又不往下说了,而是透过葡萄叶子的缝隙专注地望起了天空。夜空蓝得可人,满天的星斗正快乐地眨着调皮的眼睛,好像是满肚子都是快乐的事似,它们咋能这么无忧无虑地生活呢?

老人望够了,这才笑着说:“别以为你父亲没有本事,我倒绝得你父亲是个有见地的人。庄稼人和庄稼人不一样,有的是好把式,有的却一般化。虽同是靠天吃饭,可收成绝对有好有差。你没能上大学,父亲就一心一意想把你培养成一个地道的庄稼人,这样你的生活就会好些,你是没能完全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呀!”

我低下头来,思量着老人说的话,可我还是不能接受父亲的独裁做法:“爷爷,可我爸爸剥夺了我的爱好,这总归是不对的吧?”

老人站起身来:“咱俩回屋里唠吧!”

西屋一间是郑文茹的闺房,中间是客厅,东面的两间是老人的书房兼卧室。进到老人的房间,我的目光立即被墙四周直通棚顶的书柜给拽了过去,这是第一次看到私人能藏了这么多的书。这些书都是古今中外的名著,都是听说过名字没有读过的。我用目光一个个地抚摸着书名,贪婪得像个财主在年终数着金钱,眼睛都看酸了,才将所有书柜里的书名浏览了一遍。

“羡慕吧?我上学时就开始买,几十年攒下的。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就立志把文学视为生命,我还算有些天赋,陆续发表了诗歌、散文、小说。”说着,老人从一个大抽屉里拿出了几大本子剪贴本:“成果都粘在这里了。”

我一本本地细细地翻看着,内心里升出了从未有过的敬意,我被老人的成果征服了:“郑爷爷,你真了不起。”

老人嘿嘿地笑了:“这跟人家比呀,只不过九牛一毛。在县里我算得上是著名作家了,在市里我只能算个有名的作者,在省里呢我只是个略有成绩的业余作者。现在想想,我一辈子爱文学,文学之神却不青睐我,几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爷爷你这些成果怕是我忙了一辈子连个犄角都赶不上呢!再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嘛,你看了这么多的书,视野也比大多数人宽!”

“对我来说呀,知道的越多烦恼也越多,倒不如白天干活晚上踏实睡觉好啊,这点我还不如你父亲呢!”

我父亲也有羡慕的人!我有些不理解,但这时我不关心这事,还想了解些郑文茹的情况,就说:“爷爷,我同学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不过日子过得倒挺滋润的,她选择的路道,别人又管不了,那就只好让她走下去啦!我看得出来,你对她真是有感情的,不过现在怕是单相思了,你俩很难有交集了。我劝你呀,别去找她了。”

“我就为找她来的,说什么也要见上她一面。”

“你这孩子还真够犟的,好吧,那你明天就找她去吧。咱俩别唠她了。”老人用力挥一下手,好像丢掉什么似的,又说道:“你不是爱好文学嘛,我给你提几点忠告吧。你不要把它太当回事,因为把它当回事的人很多,况且还得考虑自身的生存状况,就算你不干别的整天写,也不一定写出什么来不说,却有可能写出病来,我要是你父亲我也会不同意你这么做的。庄稼人的日子苦,但也有乐趣。”

老人的话像一瓢凉水,浇得我透心凉。我的表情老人不可能没有看到,只见老人慈爱地笑了:“我说的你可能不爱听,可忠言逆耳利于行。还是那句话,你父亲不容易呀。哈哈!我说得你没信心了吧?我跟你讲,我说的都是事实!考大学是走独木桥,但只要上了大学,就等于进了保险箱了,但文学创作这个独木桥,看似没有成本,其实更难走通。就算你上道了,走着走着就有可能被淘汰,坚持到最后的不会太多,就算坚持到了最后,也不一定能留下真正的作品。”

老人的话说得我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可谈兴正浓的老人的话再次响起:“我跟你说了这么多,只是希望你不要好高鹜远,要脚踏实地,否则还不如不做文学梦。我呢早退休了,也不好交往,整天一个人看看书怀怀旧,以后有空随时欢迎你来,最好带来你写的作品,我会帮助你的。进屋你就盯着书看,你是真喜欢,你看准了那本就只管拿去吧。书搁在喜欢人的手才叫书,否则就是废纸一堆。”

这些书都是我喜欢的,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哪本,再说了真要拿回去了,再被“偷”了咋办?正在我犹豫时,又听老人说道:“要不你先看《童年》《我的大学》《在人间》这三本书吧。”说着老人顺手把这三本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略带忧伤地说道:“我这些书啊怕是没有继承人了,你如果能真心对待它们,你就陆续来拿去吧。等我死了,就把剩下的全捐给图书馆,也算最后为社会最后做点贡献。”

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始终无法入睡。原以为找到郑文茹就找到了希望,就逃出了父亲的魔掌,就可以有了一片新天地,可现实是明天就算见到了她,我的命运也不会有丝毫改变的。只不过万幸的是遇到一个好爷爷,可爷爷说的话,又让我心凉了半截。现在看搞文学不那么容易,它甚至是个危险的游戏,我能行吗……我胡丝乱想了很久才睡着,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8点多了。

“吃饭吧。吃了饭你还去找我孙女吗?”

我点点头:“见她一面也甘心了。”

爷爷眯缝着眼睛笑了:“行,那就去。见了她,你说爷爷想她了。”

我是下午1点多,找到红玫瑰歌厅的。吧台小姐瞟了我一眼后,一脸不屑地说:“这工夫小白鸽正忙呢!”说完就不再看我了。

“同志,麻烦您帮助我告诉她一声,就说卫平来了。”

“同志?”小姐用白皙小手捂住鲜红的嘴唇,吃吃地轻笑了一阵子说:“同志?都啥年代了还叫同志!真是个土老帽!”但还是扭动着屁股走了。

这个歌厅不愧是本市最大的歌厅,进进出出的都是穿着时髦的男人,我正坐在吧台前一个小沙发上等待着的时候,一股香风迎面扑来。这香风是高级香水散发出的,接着传来了娇滴滴的声音:“老同学,你在哪?”

我站起来,眼前站着的郑文茹我简直不认识了。她穿着淡绿色的超短迷你裙,胸口开得很低,能影影绰绰地看到那对饱满的乳房,手指甲和脚指甲都涂着红红的,嘴唇涂的口红娇艳欲滴。我的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像木桩子似地呆立着。

“老同学,你好吧?怎么着大学又没考上?不过也不是非上大学不可。你看我现在多潇洒呀……”

“小白鸽你干什么去了,快回来!”一间闪着霓虹灯房间的门开了,传来了一个嘶哑男人的喊声。

“离开老娘一会就不行吗,老娘这会儿没空不伺候你啦!”

“人家可是大老板呀,昨天就点你了。”吧台小姐在一旁帮腔道。

“大老板咋了?他还管得着我见同学呀!”郑文茹的声音很高,估计也是为了让大老板听到。“他妈的,真没劲!”大老板骂了一句,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不能因为我影响郑文茹的生意呀,我显得愈加局促不安了。郑文茹倒无所谓地摆下头,从精巧的小坤包里拿出了烟盒,弹出了一支细长杆香烟,啪地点着火,很老练地吸了一口,又吐了一串长长的烟圈来:“走,咱们到外面去。”

“你挺好吧?”站一棵银杏树下,我艰难地开口道。

郑文茹轻笑了几声:“你不看到了嘛,我挺好呀,每天大把大把地挣钱。”

“你还做文学梦吗?”

一阵嘻嘻的浮笑过后,郑文茹考张地张大嘴巴:“当时我多傻呀,文学梦?我爷爷做了一辈子文学梦到头来还不是没文学成?这都啥年头了,谁不向钱看呀,挣钱才是硬道理。你也别死心眼了,想想挣钱的道吧!”郑文茹说着皱了皱好看的眉毛:“咱们同学一场,我帮你想想辙!……要不这样吧,我认识的都是大老板,我找他们说说,给你谋一份轻闲又挣钱的差事。”

说实话,我见郑文茹这个样子就跟吃了苍蝇似的,现在见到了她也算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我可不想在她的大树下乘凉。于是我绝决地说:“我就是种庄稼的命,打算一辈种当庄稼人了。”

“你真是一根筋呀!”郑文茹叹了口气,打开小坤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沓钞票:“这个你拿着,钱我有的是!”

我像是怕被烫住似地躲开了,很有底气地说:“不,我有钱!”

郑文茹缩回了手,一丝阴云在她的脸上飘过:“你是嫌钱脏?……如果以后你需要钱随时来找我。今天我不出台了,全程陪你!”

“不!”我又坚决地摇摇头:“我得赶紧回去了,我妈该担心了。郑爷爷一个人很孤单,他很想你,常回家看看他吧。”说着,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镇里下了车,到我家还有二十多里的山路,此时太阳眼看着就落山了。早上吃的饭早消化完了,肚子咕咕地一个劲地叫,但我忍着饿,一路小跑着往家走。汗水不断地流了出来,衬衣像水洗似的。在我饿得前腔贴后腔时,终于看到了村头那棵大柳树,我想坐下来喘口气再走,可当我借着星光看到母亲站在树下时,浑身又来了股力气,飞奔着跑向了母亲,来到母亲近前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母亲却浑身筛着糠,要不是我及时扶住肯定会跌倒的。

母亲腿哆嗦得站不起来了,我慢慢地扶着她坐到大柳树的树根上,泪水不断地从母亲的眼里流出来,滴在了我的手上、脸上,好一会儿母亲才说:“你可把妈担心死了……昨天中午你爹下地回来,就同我耍脾气,摔盆子摔碗的,说我是你的同谋,是我把你给放走的,说你这一走肯定死也不回来了,身上又没几个钱,不饿死就得做犯法的事……儿呀,下午我就被你爹给撵出来了,一直守在村口……”母亲用粗糙的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生怕我跑了似的。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颤着声说:“娘,我不会干傻事的,我不走!”

母亲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咱们赶紧回家吧,你爹不定急成啥样呢!”我小心地扶着母亲往家走去。离老远就见父亲在大门口站着呢,我和母亲快到近前时,父亲却折过身快步走了,不一会儿我家所有的灯都亮了……

一天的劳动又结束了,吃罢晚饭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屋里,这次“出走”我为自己挣回了尊严,被“偷”的书又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晚上我可以明目张胆地在灯下看书了,只不过要是看得太晚了,母亲会过来说:“不早了睡吧,你爹说你白天挺累的,让你好好休息休息。”

我不能得寸进尺。有时因兴奋无法睡着,就闭着眼胡思乱想,幻想着我的处女作一鸣惊人,接着作品在最有影响的刊物上哗哗地发出来,得了很多稿费,也拥有了像郑爷爷那样的书房,偶尔也想到高考的事,从考场出来我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的,结果咋考得那差呢?这让我百思不解,有天晚上我想得头都大了,就找到了标准答案凭着记忆对了起来。这一对不要紧,我多对出了60来分,我傻坐了一会儿突然拿着答案走进父母的屋,满脸沮丧地说:“妈,我的卷子给判差了!”

父亲闻听坐了起来:“啥?真的?当时你没对答案?”

“我以为我能考上,就没对答案!”

父亲半信半疑地瞅了我好一会儿,母亲问我:“儿子,你还掂念上大学的事呢,是不是思磨出病来了?”

“妈,我好好的!”

泪水从母亲的眼里一个劲地往下流:“我儿的命咋这么苦呢?哪个挨刀的把卷子给判差了?”

“那发榜后,你为什么没对答案呢?”父亲问道。

“我太相信判卷的老师了,再说那时也没心情对呀!”

“这还有王法没有?把一个好孩子的前程给耽误了!看看有没有说理的地方,我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告去!”我没见过父亲像今天这样激动过。

父母都没见过世面,都望着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最后,我想到了郑爷爷,我就把老人的情况说了。父亲听完乐得手舞足蹈:“命不该绝,有门!”

当晚就商定我明天就找郑爷爷去。我快回自己的屋时,父亲说他也要去。

“你是怕儿子……”

父亲冲母亲吼道:“你个妇道人家,你咋把我往歪处想。我跟儿子去自有我的道理,如果找到了可以说理的地方,就是搭上我这条命也值了!”

一大早,我们父子俩就出发了。我还拎着母亲准备的满满一篮子自家鸡下的蛋。郑爷爷听了我的情况,脸都气得变了形:“判卷的咋这么不负责,还有一点良心吗?”又想了一会说:“县教育局我倒有认识人,要不咱们先到那里反映情况去。”

郑爷爷很有面子,县教育局局长亲自接待了我们。然而局长也很无奈:“发榜后,咋不找呢?现在晚了,考卷早就销毁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这孩子苦啊,哪怕给你一条别的出路,也就不当庄稼人了。”郑爷爷不死心地说道。

看着局长爱莫能助的表情,父亲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这是我看到父亲第三次这么伤心地哭。

局长在地上踱了会步,最后喊来了一个办事员让他把我的情况做笔录。最后局长对郑爷爷说:“馆长,每年都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有的是判卷老师的责任,有的是被人顶替了。”

“这不是在做断子绝孙、伤天害理的事吗!”父亲跺着脚骂道。我赶紧拉一下父亲的衣角,怕他再说出别的粗话来。临走时,父亲突然给局长跪下了:“领导呀,你一定帮帮我儿子呀,他真是个好孩子呀!”

局长尴尬地咧咧嘴,搀起父亲说:“老哥,你放心吧,我会尽力的。”走出教育局的院子,父亲又抱住我:“儿呀,都怪你爹没能耐呀,如果是个什么官,你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心里酸酸的,我第一次觉得父亲是这么地可敬。回到家里,父亲像个得胜的将军似的,让母亲称了两斤猪肉,全炖上了,在不年不节的日子里他第一次喝起了散酒。母亲却是一直在流泪叹气,见父亲一个劲地喝,忍不住唠叨道:“少喝点吧,儿子是清白了,但也还是上不了大学,瞎高兴个啥!”

父亲仍笑着,喝了口酒后说道:“你知道个啥,这件事让我重新认识了儿子,儿子是好样的。说不准那天局长就能给儿子谋份工作。”

“人家只不过是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什么时候轮到过咱们。”父亲红着脸死死地瞪了母亲一眼,母亲觉得自己说的话太不吉利了,马上改口道:“不过也是,正因为好事从没轮到过,说不准明天喜鹊就来报喜呢!”父亲光喝酒不吃菜,却将肉不住地往我的碗里夹,我碗里的肉堆得跟小山似的。

头几天,母亲还唠叨着喜鹊报喜的事,可渐渐不再说了。我的日子早跟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离中秋节还有几天的一个晚上,父母在屋里嘀咕了许久,因为声音太小,我不知道他们在说啥。第二天吃早饭时,母亲对说今天去姥姥家,一两天就回来。我的姥爷姥姥都去世了,只有舅舅一家住在那里。我这个舅舅日子过得很好,跟我家来往不多,母亲去干啥呢?我想不明白,不过我也没问。

第三天的中午,我跟父亲从地里回来吃午饭,老远就闻到从我家飘出的肉香味,准是母亲回来了,兴许是母亲从舅舅家带来的肉吧。快到家门口时,父亲叫住我,上上下下地帮我拍拍身上的尘土,又扯扯汗衫的后褂,笑着说:“咱家来客人了。”

进了家,母亲满脸喜色地对我说:“儿子,你快过来见见你的姐姐。”

在母亲旁边站着一位长得胖乎乎的姑娘。她上身穿着红色的羊毛衫,下身穿着蓝色的的确良裤子,脚上穿着棕色半高跟的皮鞋。这个姐姐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这个姐姐是你姥姥家的邻居,你三岁那年住姥姥家,姐姐还抱过你呢,还给了你块糖呢。”听了母亲的话,姐姐咯咯地笑了,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

我猜出了母亲的用意,脸一下通红通红的。我这副样子又让姐姐笑了一阵子。看来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但我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姐姐的到来,让家里充满活力,父母一直都在笑。

下午,父亲本来不让我下地,但我坚决去,父亲拗不过只得同意了。“不下地,心里慌。”姐姐也坚决要去。母亲更高兴了:“这孩子打小就爱干活,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下午的劳动是拔谷子地里的草。长在谷子地的草跟谷子差不多,如果不好好地辨认很可能将谷子误拔掉。上次我误拔了一棵谷子秧,父亲心痛得一个劲地跺脚,还数叨个没完。这次我不小心又误拔了,父亲却咧咧嘴:“你姐姐干活又快又好,谷子和草咋分不清呢?”姐姐确实干得不错,她不仅将草连根拔出来,而且拔过的垄再也找不到一根草。听父亲说我,姐姐将一缕头发抿到耳朵后,又笑了:“他是让墨水给灌糊涂了,干活长了就分得清了。”

有天下午下起了雨,不能下地干活了。父亲去仓房磨镰刀,母亲说去邻居家找什么东西也出去了。屋里就剩下姐姐和我两人。我在自己的屋里看书,姐姐不知在父母的屋里做什么。过一会儿好像听她叫了我一声,可当我从书里移出目光时又没动静了,我又接着看书。这时响起了她的脚步声。“我可以进来吗?”我转过头去时,正见她依在门框上对我笑呢,我点点头。她如得特赦似地快步走了来,拿过我看着的书里里外外地看:“《童年》。高你基(她将“尔”念成了“你”)这个人可真能编,童年能有多少事呀,还写成一本书。”我无言地笑了。

“听我姑姑(姑姑指的是我母亲)说,你也挺能编的,每天晚上都编不少,将来要当什么‘坐家’,八成跟高你基差不多吧?”

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再次无声地笑笑。

“我家离你姥姥家只隔四户人家,你小时候住姥姥家,你姥姥常带着你到我家里玩,不过你后来却不怎么去了,为什么?”

“我上了学没工夫了。”其实,我不住姥姥家,不是这个原因。

“我姑姑说凭你的分数,早就上大学的了,不知哪个混蛋把你坑了,否则也不会受这份罪的……不过也没什么,当个庄稼人也挺好的。”

看来,我母亲很相中这个姐姐,把我的老底都说了。

“我学习不好,看书脑袋就大,不过我很羡慕会读书的人。将来你只管当你的‘坐家’,我照看孩子伺弄地。”

我脸腾地红了,姐姐的脸可真够大的,这层窗户纸自己就硬生生地给捅破了。

“咯咯咯……”姐姐自己捂嘴笑了:“你们读书人脸皮就是薄,这有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这个年龄就该谈婚论嫁了。”

我挪了挪椅子,生怕她做了出格的动作。待了一会儿,见我不说话才讪讪地走了。

现在家里就给我张罗着说媳妇了,这也太早了点吧?况且姐姐还比我大三岁呢。我要找也不找这样的,也无心思看书了。没多会儿,姐姐又来了:“我给你做双鞋吧。”

“我有鞋!”

“买的鞋不如做的鞋穿着舒服,家做的鞋养脚,不长脚气。我纳的千层底可匀称了,街坊邻居都夸我的手巧呢!你穿多大号的鞋?”

我不想要她做鞋,就说:“不用,不用,我穿买的鞋习惯了。”

“家里碎布头子有的是,还买鞋穿不是浪费吗?你有一双像样的鞋出门时穿就够了。”

我还是没有吱声。

“你这个人可真犟,那我可动武了。”还在我猜想她怎么动武时,她一把将我薅起来,夹起来就往父母屋里走。她的劲可真大,我挣扎了几下却无法挣脱,她将我扔到炕上,将我一只鞋扒掉了,拿着线量了量。“嗯!你的脚不大呀!”她满意将线绳做了记号,装进衣兜里:“等我下次再来,给你带来我做的鞋!”

“你姐俩这是干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回来,说话时她正依在门框笑容满面。

“姑姑,我给他做鞋,他不干,我就动武了。”

“好啊!都说你做的鞋好看结实。”

晚上,我将母亲叫了出去:“妈,我不要这个媳妇!”

母亲愣了:“她可是正经过日子人家的孩子啊,女大三抱金砖呀!你不小了,咱村像这么大的不都偷偷地结婚了,孩子都会跑了才去补的结婚证。再说了,你要是结了婚,你爸爸我俩也少操点心啊!”

“妈,我信命,我是铁了心当庄稼人了,可我个人的事你和我爸爸得尊重我的选择,这门婚事我是坚决不同意的,如果你们再逼我,我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到那时你们可别后悔。”

“孩子你再好好地想想,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没有!”我说得咬牙切齿!

母亲连连地叹着气,无奈地说:“这下我可丢大人了,这口可咋开呀!”

“谁让你事先不跟我商量了呢?我落榜丢的人不比这个大吗?”

第二天中午,我回家吃午饭时,姐姐走了。父母的脸拉得跟丝瓜似的,可他们也没怎么为难我。过了一个月姐姐真的给我送了两双千层底,只不过我不在家。母亲说:“人家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都订了婚还不忘了对你许下的诺言。看这鞋做得多用心,真可惜了!”

这一年,我家的收成比往年要好,父亲说这是因为我帮助的结果,还说再有一年,我就差不多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庄稼人了。快过年时,我提出要看看郑爷爷,父母都同意了:“你的事人家没少操心,是该看看去”。我拿着母亲做的黏豆包和两只白条鸡去了郑爷爷家。郑爷爷很高兴,非留我住两天不可。期间他还给县教育局打了个电话,询问我的事,当听说还没眉目时,提高了声音说道:“你在我的手下还干过一段时间,我对你的前途也尽心尽力过,这个忙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你一定要帮啊!”

放下电话,郑爷爷很气愤地说道:“当了几天局长人就变了,学会了嗯嗯呀呀地打官腔了。当年他刚到文化馆时什么也不会,是我一手把他扶起来的。”

剩下的时间,郑爷爷将主要精力都用在了指导我创作上了,他将我给他邮的习作全部用红笔批改了,有两三篇认为不错让我抄好,他将推荐给市报。

“现在看,你领悟能力不错,读的书也很认真,虽然从你写的作品里或多或少有模仿的痕迹,但会在不断练笔中克服掉的。”还说:“你是真爱书啊,我这些书可找到了珍惜它的人,也是件幸事。”

这次我从郑爷爷那里拿走了有十几本书,我之所以这么贪婪,是因为年前年后没多少活,有大块的时间可以阅读写作了。

大年初六,村干部来家里告诉我说:“正月十六县里要通过考试招收几名代课老师,指名让我参加。”父亲乐得差点蹦起来,当听村干部说因为忙晚通知了几天,父亲的脸又阴了下来。送走了村干部,父亲在家骂开了:“算个什么东西,这天大的事也敢给忘了,要是……看找他算账不?”

母亲说:“你别咋呼了,消停点让儿子复习吧。”

考什么内容不知道,我十分茫然,就说:“种地挺好的,我不想考了。”

不想父母同时睁大了眼睛:“儿子,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呀,不是你郑爷爷盯着,这好事能轮到咱们头上,敢紧复习。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说不准你一步登天呢!”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昏天黑地将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好在我的心态正常,考上考不上都无所谓。正月十六那天我在县教育局参加考试,参加考试的没有多少人,从打扮上看都该是头头脑脑的子女,我穿得挺寒酸,与他们比倒像个要饭花子似的。上午下午各考一次,上午考的是文科综合,下午考的是理科综合。这些题都是常识性问题,我答得十分轻松,倒是那些衣冠楚楚的阔人抓耳挠腮,样子十分可笑。走出考场我真想大声地喊:“如果不搞鬼,我马上就会成为代课老师了。”

第二天,我赶回家时,见父母双双站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接我。冷风把母亲头上的白发吹乱了,像枯草一样飘动着,我心里酸酸的,飞跑过去大声嚷着:“妈,我全答上了。”

晚上,父母却担起心来:“就数你是个白丁儿,会不会又让人再给挤下来?要不找你郑爷爷去,要是走关系咱们可不能少呀!”

我说:“不用,上次给判差了,这次局长不得盯着呀!”

“要是人家的门子都比局长的硬呢?”

我正想着写作的事,就心不在蔫地说:“那我这辈子就是种庄稼的命了,自认倒霉吧!”说完,我就回自己的屋里看书写作了。那一晚我是睡得挺踏实的,可后来知道那晚父母几乎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父亲说上另个村子专卖种子的人家买种子,一大早就走了。父亲年年都买人家的种子,而且下手都早,我也没注意。后来我听妈隐隐约约地说,父亲一个人去了县里,至于找没找到局长,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始终没能从妈的嘴里打听出来。

春季开学时,我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成了镇初中教初二的语文教师。我喜欢语文,教得如鱼得水。不仅如此,我的创作也小有收获,陆续在市报的副刊上发表了几篇小散文、小小说。母亲看我收到稿费汇款单,笑得合不拢嘴:“没想到‘坐家’也能挣钱呀,那你一边教书一边当‘坐家’。”稿费加起也就三十来块钱,我取出后给父亲买了两瓶酒,给母亲称了几斤油茶面。

有个双休日,我专程去看郑爷爷。郑爷爷当时的情绪很不好,告诉我说郑文茹被扫黄打非的带走了。我想她早晚都会出事的,对这我一点也不惊讶,但对她能走到今天这步感到十分痛心。我找不到安慰老人的话,只得陪老人默默地坐着。

“文茹原本是个好孩子,是我管教不严呀!”老人万分痛苦地说道:“可大人的话,她哪里听得进去呀!”

“爷爷,您也别太伤心了,兴许在政府的管教下,她能重新做人呢,浪子回头金不换呀。”

郑爷爷的眉头舒展了些:“她要是赶上你一半也不至于这样呀!我倒希望她这回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这次,郑爷爷又给我谈了不少他对文学创作的见解,让我开了不少窍!我临走时,郑爷爷郑重地说:“多观察,多读书,多思考,多练笔,这四多做到了,你的路子会越走越宽的。”我要走出院门时,郑爷爷又叫住了我:“我觉得还有条路你不妨试试,要不从军去吧。”

“爷爷,这点我从来没想过。”

“现在想也不晚,你等一下,我再给你找本书去。”郑爷爷说着又转回身进了屋,不一会儿拿出了《唐代边塞军旅诗选》:“你回去好好地读读,特别是那首‘白雪歌’。我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当过兵!”

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郑爷爷最后说的这些话,有时觉得好笑,有时又觉得有嚼头,虽然还没能嚼出郑爷爷说的味道来,回到家里,我还是很快地读了那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时光如梭,转眼间又到了瓜果飘香的时节。我也迎来了自己当教师后的第一个秋天。这个成熟的季节,让我也有了不小的收获,在市教育局组织的优质课评比中榜上有名,一个精短小说竟然发表在了本省一家文学期刊上。后一个消息更让我高兴,兴奋得几夜没有睡好。

一天早晨,我刚走进校门就见一名长得挺秀气的军人在玩篮球,从动作上看他很专业,不由得停下来看了看,这时球刚好滚到我的近旁,随手捡起来扔给军人。

“你是卫老师吧,也玩一会吧?”军人很客气地跟我打着招呼。我不认识人家,人家倒知道我,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离正式上班还有一会儿,就笑着走向他。

“昨天听文化干事说,你发表了过作品,很有名气。咱俩的爱好相同,啥时让我拜读拜读。”

原来,这位军人是漠河军分区的宣传干事,负责接我们镇的新兵。他喜欢文学,时常在刊物上发表作品。因为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刚认识就成了好朋友。镇初中跟镇政府只隔了一条道,没事的时候他时常过来,我没有工作时偶尔也陪他玩会篮球。听他说没书看时,我就给他带了几本书。他很高兴,指着《唐代边塞军旅诗选》说:“你也喜欢看这个,最喜欢的哪首?”

我想了想说:“比较喜欢‘白雪歌’。”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他很流畅地吟颂了起来,末了说:“我的军营现在早就是冰天雪地了。”

我告诉军人,过几天我要领同学们学这篇课文,他更高兴了,说到时候一定提醒他,有时间他要来听课。我在背这课时下的功夫比别的课多。我讲这课时他真的来了。不是吹,这课我讲得比参加优质课评比时讲得还好。

我走到军人跟前,军人高兴地说:“卫老师,你讲得真好。”同时,他也流露出了一丝遗憾。我想听听他的见解,忙说:“肯定有不足之处,你就别客气啦!”

“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你没有诗里所写的生活,味道还不够足!”还有一段时间才下课,我就鼓动他说:“要不你讲讲吧?”见军人没有反对,我就快步地走到讲台上,高声说道:“今天来听课的解放军叔叔是位戍边军人,他也非常喜欢这首诗,下面请叔叔也给同学们讲讲好不好?”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军人走上了讲台。他讲了漠河的冷,说最低温度达到零下40多度,真是滴水成冰。可在这样的环境里官兵们每天都要爬冰卧雪地站岗巡逻,这首诗也是官兵们的最爱,读起它心头就多份神圣,肩头就多了份责任……听了军人活灵活现的描述,我仿佛也置身到了冰天雪地的边防线上。军人讲完了,我带头鼓起了掌。军人说的话经常像放录音机似的在我脑海里回放,有一次我对军人说:“我去你那当兵行吗?”

军人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我,当我再次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时,他乐了:“行啊,太好啦!”不过很快他又皱起了眉头:“你眼看就成了学校的台柱子,不久也许就能成为正式老师,你舍得放弃铁饭碗吗?就算你舍得,你的父母能同意吗?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要想好了呀!”

有天,我抽空给郑爷爷打了个电话:“郑爷爷,我想当兵去!”“你想通了,这可真是件好事呀!”这更坚定了我的决心,并马上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军人,军人脸上乐开了花:“军营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呢,练好了本领既能拿起枪杆子保卫祖国,平时又能拿起笔杆子写作品,这就是毛主席所说的‘两杆子’。”见我满脸疑惑,军人解释道:“毛主席说,枪杆子,笔杆子,革命就靠这两杆子’。”

“这样的话,我岂不是文武双全了。”当兵还八字没一撇呢,我竟然自吹自擂了起来。

“能接到你这样的兵,将是我这次接兵的一个最重要的收获!”军人将自己的腰板拔得直直的,目光里闪着快乐的光芒。

“你的思想基础很好,有件事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军人的话引起了我的高度注意,支棱起耳朵生怕露掉一个字:“如果你各方面合格了,还可以考军校,凭你的水平考军校是手拿把掐的。”这个消息更让我乐得连北都找不到,连连说:“太好了,兵我当定了!”

不久,我要当兵的事不知怎的传到了父母的耳朵里。那天回家,见父母都冷冰冰地坐在炕上。当时我还不知道咋回事:“妈,出啥事了?咋没做饭呀!”

“我还那有闲心做饭呀,让你爹说吧。”

父亲横了我一眼:“你才当上几天代课老师,翅膀硬了?你能当上这个老师,我跟局长说了多少好话?好端端的老师不当,要当‘大头兵’是吃了谁给你的迷魂药?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再说了,咱老卫家祖祖辈辈都没有当兵的,你这是唱得哪出呀?!”说完,父亲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这是父亲在年轻时干活落下的病根,多少年都没犯了。母亲脸色吓得煞白,忙着给父亲抚前胸拍后背,好一会父亲才止住了咳嗽,两只眼睛空洞地睁着。没想到,我当兵的事会在家里引起轩然大波,怕再火上浇油,就说:“爸,别听他们胡说,我只不过想想而已!”

“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你要是再不听话,我会活活地被气死呀!”

父亲这一闹,让我六神无主了。如果我要死要活地去当兵,父亲是拦不住的,可真要是当上了兵,父亲气个好歹的,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上班时我先到镇政府找军人。军人看着我带血丝的眼睛,笑了:“你父母不同意吧?”我将昨晚发生的事跟军人说了一遍,军人皱起了眉头:“看来你家里情况很特殊呀,你还真得好好地考虑考虑再下决心吧。”

我本想从军人这里讨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说得却模棱两可,我很失望,只得垂头丧气地去了学校。眼看着适龄应征入伍青年快体检了,我还不知所措,急得我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不想,父亲又闹到学校来了,我下课时被校长叫到他的办公室。

“爸,你怎么来了?”

父亲气鼓鼓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校长说:“卫老师,你父亲不同意让你当兵,你也要理解他的苦衷啊!”

见校长站在自己的一边,父亲有了底气:“你今天要当着校长的面表个态,否则我就不走了。”父亲说完,又直了直腰,好像要将自己钉在地上似的。

“你书教得挺好,挺有前途,如果去当兵,也是咱学校的一个损失。”当着校长的面,我更不敢跟父亲叫板了,只得说:“我只是想想,我也没说非当兵不可呀!”

“大叔,卫老师表态了,你也消消气吧。”

“请校长帮我费点心吧,千万别让他去呀!他不听我的话,敢不听校长的话,校长你可要帮我看住了。”说完,父亲这才气呼呼地回去了。这一天我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备课了,去当兵的念头始终顽固地控制着我,任我怎么下力气都不能将它连根拔去……

军人来找我时,我生气地对他说:“你不说当兵好吗?你咋不支持我呢?我要是非当兵不可,你敢不敢接?”

“如果你条件完全合格,我没有理由拒接一个有理想的热血青年参军!”

“那,我该怎么办?”

“我问你,你真的铁了心当兵?”

“干庄稼活,让我的脊梁有了硬度,让我跟命运有了较劲的底气,就算我当兵没机会参加军校考试,或者考了也没考上,我也要当这个兵。你就说嘛‘虽然我没戴上大学校徽,我为我的选择高呼万岁!’再说了,在漠河当兵最能体会到‘白雪歌’的意境,我绝不能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好样的,你不用政审了。”军人两眼放光,想了想才说:“你父亲最听谁的话?”我盘算了一会:“我同学的爷爷八成能说动他。”

“那你就让同学的爷爷做工作!”

中午休息时,我给郑爷爷打了电话,他马上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吧,我会做通你父母的工作的!”但这几天郑爷爷得了重感冒,得天天到医院打滴流,得过几天才能来。我喜忧参半地将这个消息跟军人说了,他提醒我道:“你参军的事再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了,悄悄地进行吧。”我在军人的安排下,悄悄地体了检,又悄悄地将领到的军装放在军人那儿。我自认为这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

又过了三天到了正式参军的日子,这天夜里我将踏上从军路。当天我还是上班了,不仅仅因为中午我还有两节课,更是为着走时方便。我从家里走出来时心情是极及复杂的,十分担心我不辞而别,使父亲的病情加重了,心急火燎地盼着郑爷爷尽快来我家……

下午2点,我给学生们上完了从军前的最后一堂,走出教室却见村干部站在门旁,莫不是……在我六神无主时,干部倒笑了:“参军是好事,你咋还想偷偷摸摸地走,你爸让你这就回家。”

果然父亲知道了,我僵住了。最后,我是让村干部生拉硬拽地带着军装上了我家雇的出租车。车进村子就见母亲站在院门前,我下了车见母亲的眼睛红红的,我知道她不知哭了多少次呢,就说:“妈,我当兵奔着更好的前程去的,别难过。”母亲没接茬用手抚摸着我的脸,她的手在颤抖,手上的硬茧硌得我生痛。

进了屋,郑爷爷正跟父亲说着话,这下我心里多少有了底。郑爷爷见到我很高兴,意味深长地说:“赶快换上军装,让我们看看你穿军装的样子。”我照着郑爷爷说的做。军装挺肥,我显得很瘦弱。

“穿上军装精神多了,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穿上军装就换了一个人似的。要不咋说军队是个大熔炉呢,这人还没有正式到部队就有了气派!让你爸爸瞧瞧!”

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咧咧嘴附和道:“公家的衣服穿着就是气派呀!”

“孙子,我是一大早就到你家的,不做通你父亲的工作,你父母会憋屈出病,你在军营也不会安心的。你选择的道路没错,你父母也都想通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要理解和体量父母啊,父母吃苦受累都是为了子女们好。你已是代课老师了,马上就转正了,可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扔掉了金饭碗去当兵,哪家父母都难转过这个弯来,倒是你的父母觉悟高,我跟他们唠了唠就都同意了。”

几行热泪从我的眼里流了出来,我拉过了父亲满是老茧的手,颤着声叫了声:“爸!”父亲的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挤出话来:“你到部队听领导的话,跟同志搞好关系,不要掂念我们,你能飞多高就飞多高吧!”这时,母亲哭着把我搂进怀里:“儿子部队苦啊,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孙子,家里不用你惦记着,我看这地方很好,我会经常来的。”郑爷爷又冲我妈说:“快做饭吧,让我孙子吃得饱饱的。”

父母连连应承着忙不迭做饭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郑爷爷时,我问起了郑文茹的情况。郑爷爷告诉我,她一个月前就放了出来,在镇里开了一家杂货店,开始时经常有不三不四的人来找她,郑爷爷请求派出所的民警出面,才阻止了那些人的搔扰。“管得严点,我想小茹还会往好道上走的!”

“我当兵的事,她知道吗?”

“今早来时,我还问她送不送你,她摇头说店里没人看,推脱掉了,她咋还有脸见你呢?”

不来也行,怎么连句话都不捎,这让我感到很是失落。

吃完晚饭将近六点了,我就张罗着走了。虽然晚上十点多新兵们才坐火车走,但我怕父亲一个人回去有个闪失,打算送我到车站就让他回来。

我的提议,父母也没反对,父亲套好毛驴车我们就出发了。郑爷爷也要送,我和父母坚决没同意,郑爷爷说:“也好,我再与你母亲唠唠吧。”

我们到镇火车站才八点多,我便将自己的行李包背上,里面装着高中课本和几本实在舍不得丢下的文学书籍,对父亲说:“爸,你回去吧,路上多加小心。干活别再像以前那样拼命了,干不动就歇歇。也别再节省了,常常买点肉。”

父亲嗯了几声走了。看着父亲赶着车走远了,我才进了候车室,候车室里都是新兵和送新兵的家属,一堆一块的。我找个角落放下背包坐在了上面,等着到点出发。又过了一会军人来,不少新兵的家属都围了过去,争先恐后地说个没完。等大家都不再围着军人说话了,军人才来到我的跟前:“你的父母其实很了不起呀!”我点点头,他又说:“到了部队,你的人生将掀开了新的一页,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吧!”

“我想我会的。我还想写出属于我自己的‘白雪歌’!”军人没有说什么,但从他拍我肩头的力度上我领会了他的用意。

候车室热闹得像一锅粥,我走了出去。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地面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我在雪地上走了起来,身后留下一串串脚印……

火车终于进站了。这天是1986年11月13日晚10点25分。新兵们争先恐后地上了车,我是最后一个上的车。我望了望站台外,外面除了停了一溜驴车马车外,还有几辆小轿车。父亲怕是早到家了,我这样想着心也放下了。“爹娘,儿从军走了,你们多保重吧!”我慢慢地上了车,在过道的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

车窗都打开了,新兵的亲人还在不停地叮嘱着。一个新兵捅捅我,又指了指窗外,我站起来正与父亲的目光相遇:“爸,你咋没走呀?”父亲的五官都被冻得挪了位,肩头上盖着层厚厚的雪花,我的鼻子酸酸的。

“你到部队上好好干,不要惦记家里。”任我怎说,父亲就是不肯走,始终站在风雪里。

火车鸣叫了几声慢慢地启动了,我用力地冲父亲挥着手。这时一个穿着银色大衣的女孩子突然出现了,我一下子就认出来是郑文茹。我没想到郑文茹会来,而且是以这种方式送我出征。

郑文茹用力地挥着手中的红纱巾:“卫平,你是好样的!卫平卫平,保卫和平。”

郑文茹手中红纱巾像一簇鲜红的火苗,旺旺地燃烧着,我连忙大声地喊着:“郑文茹,你也是好样的!”

我一直望着父亲和跟他站在一起的郑文茹,直到看不见时我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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