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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早晨的天堂

2018-11-15魏东宁

海燕 2018年2期
关键词:小英子王亮老高

□魏东宁

市土杂商店虽然坐落在商业街的繁华地段,但入冬以来就很少有人进来买货了。草绳子和劣质炕席混杂在一起的气味,飘浮在宽大的屋子里,和柜台上一只垂死的苍蝇一起,把初冬阳光的慵懒和缱绻诠释得格外贴切。

老售货员打发这种寂寞的时光也很老道,一捧瓜子足以让她过得充实无比。她把瓜子皮吐得到处都是,像街上被冷风吹得盲目乱窜的败叶。落在柜台上的瓜子皮,让那只苍蝇感到受宠若惊,它在瓜子皮上跳来蹦去,贪婪地酌着上边残留的温暖的唾液。老售货员很快就被它孤独的表演吸引住了,她对修理指甲的售货员说:小刘你看,那只苍绳多好玩,我一吐皮,它就飞一下。再吐一个,它就再飞一下。活像一个木偶。小刘显然没有被她的意境所感动,她慢声细语地说:看它,多恶心,拍死它算了。老售货员像母亲一样慈祥地笑了一下,说:你没听说吗,初春第一只苍绳是可爱的,冬天最后一只苍绳是可怜的。让它自己安乐死吧。

小刘修完指甲,她把手臂伸展开,对着门口的阳光认真地端详着,她边端详着干涩的指甲,边神秘地碰了老售货员一下,小声地说:你看门口抽烟那小子,他在那儿站半天了。贼头贼脑的,准不是什么好人。老售货员没有因为她的发现而停止自己香甜的咀嚼,她向门外随意看了一眼,果然有一个年轻人靠一支腿和整个后背的支撑,把自己安稳地斜靠在写有办证等标语的墙上。他吐出的烟雾和别人呼出的哈气没任何区别。这种姿式看似休闲,其实他的支撑腿一点都不轻松。老售货员收回她冷漠的目光,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像他这样游手好闲的人多了。

她们正说着话,靠在墙上的刘平军把大半截香烟扔在地上,烟头一落地,就和众多的败叶一起,在冷风中狂舞。它燃烧的头颅,显得有点哗众取宠。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悠闲地走进屋来。

刘平军径直来到柜台前,很有礼貌地问:有砍肉的刀吗?最好是能剁断骨头的那种。有!老售货员的话,满足了他的愿望。刘平军满意地说:请给我拿一把最贵最好的。老售货员放下手里的瓜子,从货架上拿过一把肥厚的刀,他摘下包装纸,锋利的刀刃立刻折射了太阳的光芒。他用手指在刀刃上幼稚地滑了滑,说:是最好的吗?老售货员说:那当然。能杀猪吗?当然能。好!就是它了!刘平军交了钱,悠闲地走出门去。老售货员捡起柜台上的瓜子,继续她简单的咀嚼动作。小刘忧心忡忡地说:他可别拿这把刀杀人去啊!老售货员吐出几片瓜子皮,不屑地说:量他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刘平军夹着刀,在寒风中低头前行,他的长发在寒风中,发出好听的哨音。在一家小吃部的门前,他看见一个磨刀老头正在磨刀,胸前一副大棉手套,配合着他缓慢的动作,像钟摆一样呆板地运动。刘平军走过去,说:大爷,帮我看看这把刀咋样?老头接过刀,仔细看了看,说:钢口欠点,是把好刀。刘平军说:给我磨一下吧!老头笑笑说:小伙子,这是把新刀,根本不用磨。刘平军央求道:你就给我磨一下吧!我给你双倍的钱。老头摇摇头,把刀放在架子上,说:等我把饭店这把刀磨完了再给你磨。

刘平军索然无味地吁了一口气,这时,他腰间的手机响了,绿色的荧屏上,显示着王亮家的电话号码。他想了想,还是接了电话,王亮不太高兴地说:平军,你咋才接电话?刘平军说:我才听到电话。王亮也没再计较,他加重语气说:别忘了明天醉人居的饭局。你可得早点来啊!刘平军生硬地说:你放心,我会早去的。王亮高兴地说:啥也别说了,还是你够哥们意思。刘平军放下电话,默不作声地回到小吃部门前,老头已经把刀磨完了,他交了钱,把刀握在手里,随意劈了几下,他听见刀锋发出武打片里的特效声音。忽然,他的眼前浮现出王亮不可一世的身影,他的脖颈处像特写一样异常清晰。刘平军屏住呼吸,挥刀便砍,他看见王亮的脖子,裂开一道笔直口子,雪白的肉立刻向外翻着,旋即,热血像梅花一样四处盛开。这样灿烂的结果,让刘平军满意地笑了一下。

刘平军回到家的时候,夜色和霓虹灯已经把俗气的城市涂抹得不伦不类了。他蹑手蹑脚地开门进屋,父母早就躺下睡了。走廊墙上昏黄的小灯,映他们苍老的脸,像一幅出土的古画。他知道这盏小灯是专为他留的,他来到厨房,看见他的脸盆里盛着清水,他用手一摸,竟还是温的。他的心被这温水着实地温暖了一下。菜板上放着一扇排骨,上边的冰霜正在一点点地融化。这几天,父母为了给他增加营养可没少费心。

刘平军匆匆洗完了脚,来到属于自己的小屋,他把新磨的刀,藏在枕头底下。他躺在床上,头部感到了它的寒气和坚硬。他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的睡意拖着沉重的记忆,在他发霉泛涩的脑海里,搜寻睡不着的证据。隔壁墙上的老式挂钟,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宣读着催人变老的判决词。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邻居小英子不练习发音了,他想,一定也有十点多钟了吧。小英子是个结巴,她每天早晚都要练习发音。念一些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诗歌,反正她一练习,他很快就能睡着。今晚,没有她嗑嗑巴巴声音的伴奏,他觉得睡眠的前奏曲缺少了点韵味。人的要求有时候是多么的低廉啊!

刘平军是什么时候失去欢笑的,恐怕连他自己都淡忘了。只是记得冬天第一场大雪过后,车间里就没有暖气了。没有暖气的车间,像地窑一样阴冷。听说厂里拖欠了热电厂的取暖费。不交钱当然不供给你暖气,商品社会,天经地义。

厂里的作息时间表,也被寒冷冻萎缩了。早晨10点上班,下午3点下班。厂办选择了冬日阳光最充足的一段时间,可谓用心良苦。

刘平军几年没犯的冻疮又复发了,他的手肿得像个小馒头。他的师傅老高头看到刘平军红肿的双手,心疼得用同样冰冷的手,把他的手攥住,关爱地说:孩子,厂子这种干法,早晚有完蛋的一天。趁年轻,能走还是走吧!刘平军把手抽出来,平静地说:走?去哪?他站起身,离开了冰凉的车间。他不忍心看到师傅伤心的样子,师傅是他最崇拜的英雄,快60岁的人了,做鞋的手艺却永葆年轻,全省都有那么一号。好几家三资企业高薪聘请他加盟,都被他婉言拒绝了。

刘平军走出车间,正好看见石兰哭着从他的视线里跑过,他喊了几声,她都没停下脚步。他顺着她跑过来的方向一看,看见食堂门口站着闵雷和杜伟,他走过去没好气地问:你们谁欺负她了?闵雷忙解释说:没人欺负她,她一听杜伟说这个月的工资缓发就哭了,女孩真是水做的。刘平军瞪了他一眼,说:你知道个屁,她妈住院了,正需要用钱。他转过身来问杜伟:你的消息从哪来的?杜伟说:我的铁哥们儿胡会计偷摸告诉我的。

他们在食堂的角落里坐下来,阳光被玻璃过滤后,把温暖的部分投射到桌子上,让他们感到了十足的人情味。嘈杂的人声和食堂特有的气味勾结在一起,在他们烦躁的心情中徘徊,让他们越发烦躁不安。从窗口打饭回来的闵雷对刘平军说:我看见王亮和玲玲了。刘平军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了他们,他们的脸上绽放着和环境极不和谐的笑靥。刘平军的脸,抽搐了一下,要知道,玲玲在他的心中,是多么的重要!可她现在却和别人在一起。

就在这时,隔壁雅间里传来一阵乱哄哄醉熏熏的笑声。在混杂的笑声里,王厂长与众不同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刘平军把筷子扔到地上,说:是王叔吧?杜伟点点头,说:我们连粥都快喝不上了,他还有心思甩大盘子。刘平军被这句很平常的话击怒了,他嚯地站起身,抓过桌子上的饭盒,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已走到了雅间门口。

平军,有事吗?满面春风的王厂长和气地问。刘平军平静地说:我想给你们加个菜。他把手里的饭盒甩了过去,他们吃过的残汤剩菜,加上破碎的瓷片,像仙女散花般飞溅,和在场的人都发生了亲密的接触。他的举动让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在人们面面相觑的窘态中,刘平军从容地往工作服上抹着手上的油渍,冷笑着说:祝大家有个好胃口。说罢,扬长而去。

要想走出食堂,必须路过王亮和玲玲坐着的那张桌子。刘平军竭力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可他内心地动山摇般的心跳声,使他根本无法从容面对眼前的事实。王亮感觉到刘平军从他身边经过时带起的风声,他站起身,说:哥们,你真牛×!要是我,连桌子都给他掀了。刘平军停下脚步,他冷冷地说:是英雄,你就去掀吧!王亮,我告诉你,今天的事儿,我就是冲你爸去的。玲玲放下手里的筷子,息事宁人地说:平军,你太过分了,赶快跟王叔赔个不是去。刘平军强挤出一丝笑意,说:应该赔不是的是他。

刘平军下班后,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不肯出来,四周的墙壁像他的思维一样茫然。这时,他听见妈妈在大屋里边洗衣服边说:他爹,你发现了没有?小英子这几天的发音可出息多了,不了解她的人,根本就听不出她是个结巴。爸爸说:这孩子也真够刻苦的了。妈妈说:听说,孩子他们厂子这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他爸,你想想法子,把平军调出皮鞋厂算了。爸爸默不作声了,他大口大口地吸着东北蛤蟆赖,呛人的烟气侵占了满个房间。半晌他才说:你说得轻巧,咱一个小工人,说调人就调人?妈妈不再说话了,她把衣服搓得很响,搓衣板磨没了她妩媚的青春,现在正在磨损着她剩余的生命。

刘平军不想再听他们的老生常谈,他悄悄地溜出房门,独自来到院子外边的白桦林里。林子里静谧幽深,乳黄色的月光,把光秃的树影和他孤独的身影,清凉地叠印在斑驳的冻土上。在纷繁的影子里,他的身影最不出众。

就在刘平军顾影自怜的时候,一阵清脆的笑声,像晨雾中风铃吟唱般传来。是玲玲,只有她的笑声才这么好听。紧接着,传来王亮的笑声,在静谧的树林里,他的笑声因为没有内容而显得有点空洞。他俗气地说:宝贝,过来让我亲一口。玲玲撒娇地说:不嘛!等你把我调离皮鞋厂,让你亲个够。王亮一定是抓住了玲玲,他听见了玲玲撒娇的声音。她的这种娇态,刘平军见过,那是在他的怀里。原来,女孩子在谁的怀里都能撒娇。

刘平军痛苦地把头砸在树上……

杜伟和闵雷按照刘平军的安排,来到城东集贸市场。市场里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大减价大拍卖大出血大跳楼的闹剧随处都在上演。爱家乡吧!买家乡货吧!等醒目的巨幅横标,在冷风中血腥地飘舞。

杜伟和闵雷在人流的簇拥下,在一个中药摊前结束了行走。摊主是一个年纪不超过二十岁的小姑娘,她用性感十足的媚眼,迎接了他们的到来。她热情地说:大哥买什么药?我这儿人参鹿茸虎骨牛黄狗宝样样俱全,而且都是上等珍品。国营药店都上我这儿来批发。杜伟问:你有鹿鞭吗?她嗔怪道:你才长鹿鞭哩!杜伟忙改口说:卖鹿吗?

她诡秘地一笑,说:大哥这么点的岁数就要进补了?闵雷烦躁地说:你们别扯淡了,到底有没有?小老板收回媚笑,说:只剩下一个了,400元卖给你们怎么样?杜伟吃惊地说:干嘛这么贵?金子呀?闵雷一扒拉他,说:能便意点吗?我俩是皮鞋厂的工人,哥几个凑了点钱,目的是为了挽留我们的副厂长,他都快50岁了,还没有一个孩子。听说是那玩意不听使唤。现在厂长提出不干了,他要是再撂挑子,我们可就惨了。对了,一个叫刘平军的人说,只要我们一提他,你保准能便宜卖给我们。小老板同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真挚地说:不用提他,我也最低价卖给你们了。

从市场回来,他们离很远就看见刘平军站在厂门口等着他们。他蓬松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像战场上一面破烂的旗帜。杜伟晃着手中精制的小盒,得意地说:东西买来了,货真价实。老骡子一吃保管能生下一堆小骡子。刘平军惨淡地一笑,随手把精制的小盒扔进路边的下水道里,说:一切都没有用了,他也联系好地方了。谁还有闲心管咱们?告诉你们一个不好的消息,从明天起,全厂停产放假。杜伟和闵雷异口同声地说:就这么完了?刘平军摇摇头,说:不,他们走了,还有咱们。明天咱们到市政府集体请愿。他把头抬得很高,竭力控制着什么。他头顶上那轮冬日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傍晚,杜伟在去刘平军家的路上,看见王亮骑着摩托车,带着满面春风的玲玲,从杜伟的身边驶过。玲玲一头黑色的秀发和刘平军那面破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手亲昵地箍在王亮的腰间,像抓住一个救生圈。他俩没和他们打招呼,带着一股陌生的冷风,从他们的身边驶过。

刘平军正在家里做着明天请愿时用的小彩旗,屋地上堆满了颜色杂乱的彩旗。“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暖气”的标语显得格外刺目。他边做旗边问:找我有事?是关于玲玲的。杜伟终于平静地说出了隐藏在心里很久的话。刘平军把手中的小旗扔在地上,若无其事地说:我没功夫听她的屁事。杜伟说:你是爱她的。刘平军苦笑一下说:我现在知道什么才应该属于我。何必让她和我在一起吃苦受累呢。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片无奈。杜伟知道,他的心,在流血。

这时,闵雷破门而入。他气喘吁吁地说:出大事了!怎么回事?刘平军把手搭在闵雷的肩头上,说:别着急,慢慢说。闵雷停顿了片刻,说:我的铁哥们儿胡会计说,王厂长要把咱厂的机器,拉到一个村办企业去,有好几台设备已经装上汽车了……

当他们赶到工厂的时候,工厂大院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刘平军看见了人群中的石兰,她单薄的身体在拥挤的人群中显得坚定无比。刘平军挤过去,心疼地说:你不在医院里好好陪你妈,跑这儿来干什么?石兰淡如止水地一笑,锵铿有力地说:只要我在,他们就别想把机器拉走。

王厂长终于出现了,他从容不迫地走到人们对面的台阶上,惨淡的月光映着他模棱两可的脸,像干枯的树干一样凄凉。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老少爷们儿们,请大家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我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了大家好。

有人高声喊道:机器是我们的命根子,你不能说拉走就拉走。

大家赞同地说:对!机器是国家的,不许你随便拉走。

王厂长向愤怒的人群摆摆手,示意大家静下来。他声嘶力竭地说:他们只是租借这些设备,是给咱们租金的。有了钱,大家也能整碗粥喝。我是真不忍心看着大家吃不上饭呀!

王厂长还要解释什么,刘平军带头发出了嘘声。他的声音很快得到了强烈的回应。听惯掌声的王厂长,在刺耳的嘘声中走下台阶,他来到司机跟前,恼羞成怒地说:开过去,出事儿我兜着。司机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王厂长不高兴地骂道:你他妈的还等什么?老子让你开过去。司机忙打开车灯,解放汽车缓缓向前驶去。

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大家别怕!黑暗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人们回头一看,只见老高头拿着他用了四十多年的小锤子,威风凛凛地站在厂大门中央。空旷的厂区飘荡着他嘶哑的吼声和一股亲切的酒气。

解放汽车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停止前行,它仍旧根据人们后退的速度,缓慢地向前挺进。车灯像魔鬼的两个触角,在人群中恶心地蠕动。老高头威风凛凛走到队伍的最前边,他双臂张开,那把小锤增加了他的手臂的长度。他大声地说:大家把手挽起来,把胸脯挺起来,看他能咋的。

人们很快就挽起了手臂,用血肉之躯筑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汽车停止了前进。王厂长走到老高头身边,讨好地说:老高,你是咱厂的老人了,别人不理解我,你还不理解我吗?劝劝大伙,让他们让开一条路吧!老高头用颤抖的声音骂道:放你娘的狗屁。王厂长被骂愣了。谁也没想到,平时慈祥憨厚的老头,在气愤的时候,会有这么强大的震慑力。老高头用小锤指点着发愣的王厂长说:如果你还是一个人,就把机器统统卸下来,我们不能没有它呀!他哽咽了,一串苍老的泪水,沿着他岁月交错之渠缓缓而下。

王厂长气急败坏地冲进驾驶室,他一把推开司机,猛踩油门,解放汽车直奔老高头驶来。雪亮的车灯,冷冷地照在他微微发颤的身上,有限的光明中,老高头恰到好处地一笑。他的笑容很傲!解放汽车越开越近,距离缩短着车灯光柱和老高头之间的长度。四周被它的光芒照得苍白如雪。

老高头瞪大了眼睛,他喷火的目光,改变着周围的颜色。他高声断喝:谁敢往前再开一步?整个厂区在他的喊声中震颤。

解放汽车在他的怒吼声中继续艰难地前行,看着毫无停止意图的汽车,老高头用小锤使劲砸向自己的脑袋,一下,两下……一种只有古瓷瓶坠落在沙滩里才会产生的声音,在他的头上庄严地响起。当他要砸第三下的时候,他瘦弱的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苍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还有他脚下的冻土地。

解放汽车终于停止了前行,车上的人纷纷跳下来,四下散去。王厂长的脸僵硬地贴在挡风玻璃上,从他嘴里哈出的气,把他的面孔扭曲得很难看。

刘平军冲过去,哭喊着抱起了倒在血泊中的老高头,拼命喊道:师傅,你醒醒,你醒醒呀师傅!老高头微微睁开双眼,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孩子,看好工厂,那可是咱们的家呀!说完就昏倒在刘平军的臂弯里。

终于下雪了。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大雪像一个贪得无厌的侵略者,把它能覆盖的一切都吞噬了,所有的沟坎都被大雪充填得平如地毡。在它银装素裹的怀抱里,世界变得单纯幼稚平静。

杜伟终于决定去广州倒些时装回来卖。几个好朋友到车站为他送行,临上火车的时候,他对心事重重的闵雷说:老弟,别嫌低气,想当年刘皇叔还卖过草鞋呢!咱算个啥?再说了,咱厂子不能总是这样。

火车拖着长长的白烟开走了,渐渐融进了远方的故事里。它的离开,使站台上变得冷清寂寞。有雪的冬天,没有童话。

闵雷在正阳街修鞋的第一天,幌子还没被太阳照热乎呢,就被十几个修鞋的小南蛮胖揍了一顿,全部工具也被他们洗劫一空。闵雷鼻青脸肿地来到刘平军的家,向他哭诉了自己的遭遇。刘平军听后勃然大怒,他马上找来十几个铁哥们儿,杀气腾腾地奔向正阳街,找到那几个小南蛮,就是一顿胖揍。直打得他们跪地求饶,并交出了闵雷所有的工具,他们才住了手。

闵雷的修鞋摊,终于在正阳街争到了一席让太阳照耀一下的地方。

老高头无法拒绝死神狂热的邀请,在医生无奈的叹息声中,他遗憾地闭上了混浊的眼睛。临终前,他的手里还攥着沾过他鲜血的小锤子。那把小锤子后来,成了他惟一的陪葬品。他把一个自己用过多年的鞋楦子留给了刘平军。老高头死了,却留给刘平军一个沉重的开始。

这几天街头上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爆竹声,使清冽的天空绽放了许多生机。据说:明年全市城区禁放烟花爆竹,可禁令并没有刺激起人们购买爆竹的欲望。

中国人成熟了。

刘平军成熟得没事可干,只好待在家里等待杜伟的消息。一天,他在大院里碰见正在练习发音的小英子,他问她练得怎么样了?她不好意思地合上书,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他又问她还得练多久?她还是摇头。刘平军还要问她些别的,小英子的脸一红,转身跑开了。

小英子跑开后,刘平军开始浏览家里的报纸。没有其他打发时光的途径,报纸乘虚而入,成为他空虚时间里最忠实的朋友。几天下来,刘平军看烂了家里所有的报纸,今天,刘平军在一张小报的文摘栏目中,看到一则令他心惊肉跳的新闻:美国宇航员查理·杜克在返回地球后证明,在月球上根本无法看到中国的万里长城。他说,要是能在月球上看到长城,不亚于从4.6公里外的地方,用肉眼看到一根头发丝。

放下报纸,刘平军的心就像被人偷走一样难过。原来,“月球上用肉眼看到地球上惟一的建筑物是中国的万里长城”的说法,纯系谣传。他和几代人竟在谣传中骄傲地长大。他把那张报纸撕得粉碎扔出窗外。窗外的积雪在报纸纷纷坠落的时候渐渐融化了,大片黑黝黝的土地,摆脱了积雪的束缚,焕发出了勃勃的欲望,他感到春天光临时,那亲切的咳嗽声。无聊的刘平军终于学会了顺其自然地承受一切。

直到有一天,石兰的到来,才打破了他平静如水的生活。

几天没见,她瘦了,也老了,一副久病未愈的样子。他让她坐在热炕头上,关切地问:你妈好些了吗?一提到她妈,石兰的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把寂静的黑夜淋得精湿。她哽咽着说:从亲戚朋友借的钱早就花光了,医院见没了钱,就给妈停了针。我怎么央求都无济于事……刘平军忙说:石兰你千万别急,我这儿还有点钱,你先拿去救急吧。石兰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不说这些烦人的事了,到我家去一趟,我有事和你商量。

石兰的家也很暖和,显然是刚生的火。她一进屋,就去拉窗帘。她胳臂的上抬,使毛衣宽松的袖子向后褪了下来,她纤细的胳臂裸露出来,刘平军清晰地看见上边有一片青紫色。他吃惊地问:你卖过血?石兰苦涩地说:我还能卖什么呢?

刘平军的头嗡的一声炸响,脚下的土地迅速离他而去,他的身体在天地间没有轴心地旋转。石兰无所谓地说:我知道,你很爱玲玲,可玲玲现在爱上了王亮。他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她说:因为,我一直都在偷偷地爱着你,可你却一直把我当成过客。

刘平军不是傻爪,他当然知道石兰的感情。可他不懂的是爱情,他不知道它的内涵是什么?更不知道它的外延有多广?在他青春混沌初开的时候,他和爱情相互拒绝着。刘平军刚想说什么,石兰忙用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她柔软无骨的身体,无力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她毫无血色的脸,慢慢泛起了红潮。此刻,她好媚。她羞赧地说:要我吧!趁它还干净,你把它拿走吧!她随手关了灯,屋里一片漆黑,噙在她眼里的泪滴,成了惟一的亮点。黑暗中,他听见一阵窸窣的声响。原来,她在脱衣服。刘平军急忙推开她,仓皇地跑出屋子。他在黑夜中拼命地狂奔,他粗野的脚步,踏疼了夜的胸膛,夜在呻吟!

直到后来,刘平军再次见到石兰的时候,才为他那天的行为后悔不迭。那天,他到一家平价超市买东西,隔着货架的缝隙,他看见石兰亲热地挽着一个跛子,步子优雅地穿行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一件豪华的裘皮大衣和一条火狐狸围脖,使她的行走与众不同。他们目光匆匆相遇的时候,石兰装作不认识他,她挽着一身皮草的跛子和他擦肩而过。可没走几步,她又猛地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那短暂的一瞥中,他看出了她的孤独和无奈。

刘平军通过朋友才知道,那个跛子是个开出租车的,家里养着十多台出租车。是小城有名的暴发户。石兰为了她妈的药费,做了他的妻子。

杜伟终于回来了。在积雪全部融化的时候。

他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衣锦还乡,归来时是空空的行囊和毫无表情的脸。他的头发很长也很脏,造型像山顶洞猿人。他的身边站着两个和他年纪相仿,模样相差不多的人。杜伟介绍说:我在南下的火车上认识的铁哥们,一个叫胖子一个叫瘦子。刘平军和他们一一握手,寒喧了几句俗气的客套话。杜伟对他们说:先回去休息休息吧!过两天咱们再聚。两个人走后,杜伟才转过身来说:平军,快跟我唠唠大家的情况吧!我想死你们了。和他的急切相比,刘平军显得冷静得多,他说:咱们还是回家再唠吧!

一辆灰色的“桑塔纳”出租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车窗缓缓地摇了下来,一个硕大的脑袋探出车窗,他操着标准的公鸭嗓问:两位先生要车吗?刘平军回头一看,世界真是太小了,开车的竟是石兰那天挽着的跛子。他的忽然出现,让刘平军又想起了石兰那天无奈地匆匆一瞥。他愤怒地一挥拳头,竭力装出一副凶相,大声说:你再瞎叫,我让你变成死驴。跛子的玻璃窗稍微停顿一下,但还是摇了上去。“桑塔纳”汽车,怪叫一声悻悻地开走了。

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杜伟不解地问:他又没惹着你,干嘛这么凶?刘平军说:咱们不是说好了,一切都等到回家再说的吗?杜伟苦笑了一下说:对,一切都等到家再说吧!

可是,他们没等到家,就说出了彼此想要知道的一切。

杜伟在南下的火车上认识了想到广州捞世界的胖子和瘦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处境,使他们很快成为了好朋友。他们的心里拥有同一个梦想,广州到处是黄金。

在广州,他们结识了一个叫良哥的当地老板。良哥知道他们的打算后,便操着不太熟练的普通话说:眼下谁还倒服装?来钱慢,风险还大。现在大家都在玩黄货。就是金子啦!很容易发达的啦。良哥热情地把他们带到了专门经营黄货的李老板家,谈好价钱后,他们刚要成交,两名持枪的警察忽然破门而入。对他们一阵拳打脚踢,以黑市走私黄金的罪名,没收了他们全部的资金。并把他们抛在没有一丝城市气息的荒郊野外。

直到这时,他们才惊呼上当。当他们每人手持一把磨得锃光瓦亮的尖刀,踹开李老板家紧锁着的房门时,李老板良哥还有那两名“警察”正坐在一起打麻将。一看进屋的是他们,良哥迅速掏出手枪,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活得不耐烦了吧?杜伟轻蔑地一笑,他缓缓地解开衣扣,露出急剧起伏的胸膛说:老子这儿有的是血,淹也能淹死你们,不信就开枪试试。良哥持枪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听完杜伟的经历,刘平军也把大家目前的处境,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过了好一会杜伟才问:高大爷怎么样了?刘平军低声说:他死了。

杜伟的平安归来,让久违的笑容又回到了刘平军的脸上。他让闵雷通知几个朋友晚上到他家聚聚。闵雷小心翼翼地问:告诉王亮吗?刘平军说:大家朋友一场,当然得告诉他了。闵雷说:你没毛病吧?刘平军生硬地说:按我说的办。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到来的竟是王亮。他看见杜伟十分高兴地说:伟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吧?杜伟摇摇头,说:你应该把下一句也带上,外面世界很无奈。王亮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不管怎么说,你回来了就好。他对一直在厨房里忙乎的刘平军喊道:平军,今天算你的,三天后我在久负盛名的醉人居饭庄请大家吃饭。有什么喜事吗?厨房里传来刘平军的声音,王亮兴奋地说:那当然,一是为杜伟接风,二是庆贺我调离皮鞋厂!刘平军停下手里的活计,关切地问:玲玲和你一起调走吗?玲玲?王亮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已经结束了。厨房里传来盘子掉在地上发出的脆响,接着是刘平军不冷不热的声音:三天以后再说吧!

第二天,玲玲终于出现了。她整个人瘦了一圈,苦痛把她青春的妩媚煎熬得格外零落。她刚一进屋,在场的人险些没认出她来。刘平军关切地问:玲玲,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玲玲什么也没说,她旁若无人地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刘平军也不劝慰,他紧紧地拥着她颤抖的身体,就像拥着整个世界。过了好一会儿,玲玲才破涕而笑地说:平军,你知道吗?这辈子能有一段时间是和你在一起度过的我很知足。刘平军听出她的话里有话,他忙问:别说傻话,王亮对你不好?他欺负你了是吗?玲玲摇摇头,说:啥也别说了,都怪我。平军,你还能吻我一次吗?没等刘平军回答,她就闭上眼睛,扬起脸,等待他的侵犯。刘平军什么也没说,他捧起玲玲满是泪水的脸,两张同样颤抖的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就在这天下午,一个渔夫在江边发现了玲玲的尸体。她穿着一套乳白色的职业套装,胸前还别着一朵盛开的红玫瑰花。法医的解剖结果证明现场无任何搏斗迹象,她的身上也无任何伤痕,确属自杀。法医还告诉玲玲的妈妈:她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玲玲的灵棚就搭在她家的窗前,哀乐在低垂的北风里,毫无目的地盘旋。几个好朋友都来为她守灵。昏暗的灵棚里,玲玲光彩照人的照片,在花圈的簇拥下,显得格外孤单。照片上她那甜甜的微笑,成了亲人们永远的回忆和永恒的遗憾。王亮坐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人说:我有点事先走了,各位别忘了明天我在醉人居请大家吃饭。

闵雷说:我的活儿太多,恐怕明天去不了。

杜伟说:我明天也有别的事,可能也去不了。

石兰干脆就说:明天我就是有空也不去。

刘平军烦躁地一挥手说:你在饭店等我吧,明天我去。

第二天早晨,爸爸悄悄起床,到厨房做饭去了。 厨房里传来他剁排骨时,发出的单调的声音。他一边剁排骨,一边报怨:什么破刀,一点也不快。刘平军这时才知道,天快亮了,他竟然一夜未睡。

妈妈点着炉子走进屋,对正在剁排骨的爸爸说:老伴儿,外边下雪了。爸爸喜不自禁地说:好啊,瑞雪兆丰年嘛!明年一定是个好年头。妈妈说:叫平军起床吧!隔壁的小英子都起来念书了。爸爸说:让他多睡会儿吧!这些天也够他烦的了。他们质朴的对话,让刘平军的心一热,他的眼睛很快配合了他的心动历程,两行热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而下。这个早晨因为有了泪水的滋润而充满了人情味。

老哥,起得这么早啊!是隔壁小英子爸爸的声音。

你起得也不晚呀!

小英子她爸说:不早点不行啊!昨天厂子通知我们全体上班。我得早去一会儿,把车间好好收拾收拾。挺长时间没上班了,今天你说怎么着?我竟有一种和你家弟妹初次见面时的感觉。哎!老哥,听我二连桥说,平军他们皮鞋厂也要重新上班了。

是吗?爸兴奋得不得了。他将信将疑地说,消息可靠吗?

当然可靠啦!小英子她爸炫耀地说,我二连桥是轻工局的公务员,消息可灵通了。他还说:原来那个厂长因为许多罪名被逮捕了。你就让平军好好准备准备,等着上班吧!

接下来就是他们开心的笑声。这么开心的笑声,刘平军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了。他能想象得到,他们乐时嘴里一定喷出了许多哈气,那些温暖的气体,从他们的体内喷出,随风而去,感动着它所飘荡过的地方。

久违的笑声!

窗外渐渐地亮了起来,亲切的晨曦让刘平军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透明的早晨,他赶紧穿衣起床。这时,大屋的电话铃声响了,他急忙跑了过去,刚想接,铃声却断了。爸爸从外屋走进来,问:谁打的电话?刘平军摇摇头,说:只响了一声就断了。爸爸慈爱地抚摸了他一下,说:孩子,你就要上班了。刘平军笑了一下,说:我听说了。

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刘平军以最快的速度拿起电话,急切地问:你是谁?听筒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王亮的声音:是我,平军。今天我不能请大家吃饭了。我爸爸被抓了,我调工作的事情也泡汤了。原谅我,是我先对不起大家的,我更对不起玲玲。刘平军拿电话的手有点发颤,他使劲咬了一下嘴唇,说:哥们,让能过去的一切都过去吧!只要你能找回丢失的自己,咱们以后还是好哥们。听筒里传来了王亮响亮的哭声,刘平军说:别哭,你要像个男人。王亮还是痛哭不止,他把电话交给一直站在他身旁的爸爸,自己缓缓地走到院子里,隔着一道低矮的砖墙,他看见小英子背对他,却冲着太阳在练声,他终于听见了小英子流畅自然的吟诵声。她的声音清晰透亮,如行云流水。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好听的声音,竟会出自平时都不敢和他交流的小英子的口。只听她抑扬顿挫地念道:上帝关上了门,却在别处开了窗。

她反复念着,时缓时快,时柔时重。在她的纯正的吟诵声中,刘平军的眼前,真的出现了上帝在别处打开的那扇窗。他想,从那个窗口一定能看到天堂,是大家苦苦寻觅的那个天堂,它来自另一个早晨。

刘平军折回小屋,打开了仅有的一扇窗户,让另一个早晨的天堂,带着清新的空气,涌进了他干渴的心窝。他深吸一口气,从枕头底下取出那把刀,对厨房里喊道:妈,我这有把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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