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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赠一枝春

2018-11-15文/柏图/行

传奇故事(破茧成蝶) 2018年1期
关键词:建康

文/柏 舟 图/行 苇

台下拥挤着无数激愤的看客,一阵欢呼,又是一泼鲜血洒在雪地里,红痕斑驳,宛如枝头新绽的蜡梅。就要轮到他了,他想,今天会有多少人庆祝他的死去。年轻的时候幻想过太多生生死死,不料自己竟走到了这里。正午的太阳很亮,人群里尽是陌生的面庞,他闭上眼,任凭无数光芒穿透眼睑,留下满目斑驳的光影—大雪之下的荆州也是一片耀眼的洁白。

元嘉六年,冬。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此去建康的车队走走停停,范晔一行到达荆州的时候,大雪数日,阻隔了南下必经的官道。建康一时是去不成了,滞留此地的文人索性长居驿馆,作诗雪庐,推杯换盏,一副风流名士的样子,好不热闹。

范晔刚服完父丧,南下建康也不知能派下什么官职,见新举的贵族子弟如此做派,心中倒有三分不悦,便借着前朝僻典,不动声色地在宴席上讥讽了两句。他言辞含蓄,倒也不惧旁人听出什么却不想话音刚落,便有一人笑着应和道:“范兄此言,内蕴纵放,独具裁味,倒有十足的史家风范。”说话者是同座一个布衣广带的书生。

范晔听了,知是自己的小心思被那人看穿了,忍不住恨恨回道:“我少懒学问,耻做文士,更觉史书恒不可解,如何成了那宫中稗官?”谁知那书生听了笑得更是厉害。范晔心下怔怔,却不由记住了这个名叫陆凯的书生。

说起来,他们的性格极不相同,范晔气质孤傲,大约可比作寒冬蜡梅,艳绝清冷,而陆凯始终朗润自得,一如《诗经》里温柔雅正的文辞。留居荆州不过小半个月,两人却相见恨晚,到了作别的时候,约定书信往来,方不负今日佳谊。然而在人命微如草芥的时局里,这样小小的心愿却也隔着山高水远。

这次南下述职仅几日,范晔就接到调令,又要北上随军,不到一年时间里,碌碌劳劳,周转了大半个南国。不承想,到了冬天的时候,远在北地的范晔真的收到了陆凯的来信。

那是一枝小小的梅花,花瓣已经干瘪了,被压成薄薄的一片,放在绿檀木的盒子里,其中随意地搁着一纸小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语言干净,一如许久不见的朗润南风,吹散了故人心头的万千冰雪。是了,他恍然记起,大雪纷飞的荆州,月上梅窗,温酒炉边,他们大笑着拥毳衣炉火、弹琵琶曲……彼时战事刚刚开始,收到这份突然而至的心意,范晔感到了难得的平静。

回到建康以后,范晔本盼着封赏不断,不想因为纵酒再次被贬。他那日醉得迷糊,许多事记得不清不楚,心中自是愤懑,自嘲的言语还未出口,那人的声音却率先掠过心头—内蕴纵放,独具裁味。本来恨意汹涌,此时却不由有些苦笑的意思了,范晔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南方。有些人纵使见过千万次也只是萍水之缘,而有些人哪怕只有一次回眸,却终生念念不忘,陆凯之于他大概就是后者。

在他生命的漩涡中,身份、地位、家族、名利……五色罗网网住了他,让他低头,让他流血,让他忍受假意奉承和谄媚的笑容。然后,他也学会了那些假意和谄媚,且运用自如。他拒绝皇帝的请求,因为他知道那是世人所谓的文人风骨;他在上司母亲的葬礼上醉酒逍遥,是要塑造今人惯爱的洒脱不拘。被贬,他笑得畅快;被赞,他傲然自如。午夜梦回,他常常想,他究竟是什么人,是范晔,还是那个所谓的“范晔”?

长夜漫漫,他心中激荡着难忍的心绪,索性展开书卷,铺纸研磨,真的评写起前朝人物。平日里多少想说而不敢直言的话,借着古人的事迹却不难开口了。此次贬谪远比他想象得漫长,那一夜夜积攒下来的笔墨终成厚厚几卷书册,他的心思也在这种磨砺下日渐明朗。集成的书册以《后汉书》为名,渐渐在朋友圈子里流传,全书还没写完,已让范晔扬名当世。

他不爱文章,甚至厌极了文人的矫情,命运却偏偏让他借着这些“虚名”再次得到了晋升的机会—东宫属官,太子詹事。接到旨意的那天,同来的还有旧年上峰的宴会名帖。看到帖子的署名时,他有一丝晃神,那是多年来极力忘却的往事啊。十年前的他,不懂自己如何触怒了彭城王,贬官,读书,写史……心中愤愤,失却了年少的好时光。可是十年了,难道他还想不明白当年醉酒时看到了什么吗?只是自欺罢了,当年的他因痴傻才躲过一劫,只是今日这突如其来的示好又意味着什么呢?

明明是最危急的时刻,他却莫名地想到了陆凯,他们之间的书信时断时续,竟也有了十多年了,十多年再无相见,那个人现在过得怎样?寒族出身好像丝毫不能影响他的逍遥,日子过得随性也毫无出仕的心思。而他呢?看似是洒脱不羁的王孙公子,其实不过是小妾生在茅房里的孩子,纵然有幸过继到伯父家承袭爵位,但谁都知道,他是内里污浊的假金、假玉、假王孙……苦涩的藤蔓在他的心中扎根,那些带刺的枝丫抽出新条,伸展着缠住了他的脖子,他不由自主了。彭城王的酒宴,多好的机会。

范晔起身驱车,匆匆赴宴。

此后,他的日子更忙了,不仅因为身负太子宫中的职责,处理经手的文书常常要到月上中天。从那日起,许多不可直言的隐秘也在暗处运转着,消耗着他的心神。每每这时,他甚至害怕那个人寄来的信,让他骤然陷入清流,不知何方。然而,范晔似乎又期待着这口带毒的美酒,能让他稍稍回忆起过去专心修史读书的那几年。小窗幽静,明月恰好,笔纸间万事滔滔,他立于江海之上,乘风而去……许是这风,也早已带了刀光。

十月初凉,范晔参与谋反,被查了出来,书房里未完成的书稿仓皇地散了一地。先前的同谋一个个被处死,凄惨的呼喊声整日不绝,而他则被皇帝留到了最后,在死牢里度日如年。有时候他会产生奇妙的想法,觉得也许他不会死呢,也许他生当做一枝梅花,在最凛冽的冬天傲然开放。日子被放纵着,如梦境般在眼前飘过,他的琵琶,他的笔墨,他的江山与明月。他觉得在一无所有的牢房里,这些东西都很虚幻,然而眼前的青苔虫鼠就真实了吗?毕竟茫茫人生也不过一场大梦。

判决真正下来的那天,他并不感到可怕,宣旨的太监是在午后到的,那时他刚刚啃了半块馊掉的馒头,匆忙跪伏在地上。只听见冷漠的声音在牢房的阴影里宣读他的罪行,细致得就像从描金绘彩的漆瓶一点点剥落釉色,他的年华就这样掉落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他该悲痛吗?他就要死了,他见过死亡,那年在北地,他收到陆凯寄来的梅花,第二天就上了战场。身为文官的他自然不必动真刀真枪,然而他知道,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是怎样血肉模糊。他看了一天,几乎呕吐。现在,自己这具身体将更可怕,更令人作呕了。

他的亲人也要死了,他的同僚已经死了,士卒拖着他出了监牢,这些人同样会死,人人都要死,死亡是人间的倒影。他被拽上车,锁住了双手。这双手,也曾杀过人。可是,为什么他忍不住颤抖,为什么流出了热泪?

身旁行刑的大汉已经举起了寒刀,冰冷的气息袭上后颈。他看见人群里的母亲和妻子,看见世界渐渐模糊,脸颊都打湿了。他本应后悔的,但这时反倒什么都想不出,只有一个莫名的念头闪过心头—这次的回信,那个人大概会等很久吧。他觉得自己真是傻,于是闭上眼,等待再也看不见那些照亮眼底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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