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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高的在场与散场
——论《芳华》中时代变迁下崇高的建构与消解

2018-11-15黄勇军

电影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何小萍活雷锋刘峰

黄勇军 龚 力

(1.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2.重庆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媒学院,重庆 401331)

每一次时代的变革,总有着新的能指的诞生,而每一个新的能指总会回溯性地改变传统的意义,齐泽克称这样的能指为主人能指,它重构着有关过去的叙事,使过去更具有可读性。《芳华》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再现与重复了那一段特殊的历史,而“活雷锋”就是这个主人能指。事件的意义及其历史维度,总是通过将它们刻入符号网络,在事后被决定的。(获胜的)意识形态决定着主人能指的性质,因而被压抑的过去只能从未来回归。电影文本以隐喻的形式把过去嵌入当下的肌质,使之在未来获得了自身的意义。可以说“活雷锋”附着在刘峰这一主体之上,通过文本的隐喻支撑起历史演变中的能指更迭。“活雷锋”是这样一种能指:它指涉着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言行一致的革命精神、公而忘私的共产主义风格、奋不顾身的无产阶级斗志。正如马克思笔下的货币,它是由崇高的材料制成的,这种物质只生不灭、坚不可摧,是“躯体之内的躯体”。即在刘峰的躯体内还存在着“活雷锋”所指涉的一个崇高的躯体。而这个崇高的躯体总是依靠历史中某个符号性权威的担保来维持的。

一、崇高的在场

影片《芳华》始于1966年那个特殊的年代,一开场便映入一幅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毛主席提倡的“为人民服务”“时刻帮助人民”的雷锋精神理所当然地成为那个时代能指链中众多能指的一个主人能指,主人能指回溯性地决定着其他能指的意义。正是在这样的意识形态之下,刘峰以“活雷锋”的形象出场了。在部队中,愿意吃破饺子的是他,给大家捎东西的是他,猪圈猪跑了大家第一个想到能帮忙的人还是他。他仿佛无处不在的超人,可以忍受最残酷的折磨,能够毫发无损地死里逃生。就像斯大林所宣称的:共产主义者是“有着钢铁一般意志的人”,他们莫名其妙地被排除在普通人类热情与弱点的庸常循环之外。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刘峰在部队中是受到大家的认可与褒奖的,而这把刘峰推向了神圣的空位。但这个神圣的空位实际上是“欲望的不可能——实在界的客体”的位置。而在这里却存在着这样一种悖论:崇高客体充斥在日常生活当中,但它又无法过于接近,只能在间隙中若隐若现。而在这样的集体中,突然的“闯入者”何小萍,却能够清楚地看到刘峰之崇高。何小萍对刘峰埋下的倾慕之情,更是对刘峰所承载的崇高的渴求。何小萍是缺乏崇高的,不论是“军装事件”还是对舞蹈A角的渴望,均可见她是多么希望成为英雄。正如萧穗子在日后回忆道:“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

二、崇高的消解

而“活雷锋”这个不可摧毁的崇高躯体出现创伤,是在一次抗洪救灾的意外中。在此之后,刘峰由于腰伤再也无法跳舞,转而被调入了舞美组,成为所谓的“万金油”,继续发扬着他的“螺丝钉精神”。在文学作品中,疾病往往作为一种隐喻而存在。它通常被描述为“围绕那一处境所编造的种种惩罚性的或伤感性的幻象”。作为唤起全然古老的恐惧的疾病,通常被转换成一种道德批判或政治态度。在这里,刘峰的腰伤亦并非仅仅是一种身体损伤,而指涉着一种征兆、创伤性事件。征兆起自词语失效之处,起自符号性交流圈崩溃之处,是特定的、“病理性”的符指化构成。虽然此时刘峰的“活雷锋”形象看似并未受到影响,但大家对他的态度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刘峰第一次从北京归来给大家分发包裹时,众人是纷纷上前围住他,嘴里喊着“欢迎刘峰”的;而第二次分发包裹时,却是刘峰一个个念着名字,被念到名字的人才上前领取自己的包裹。电影总是习惯将意识形态的内容以隐喻的形式视觉化处理。伤口被外在化,此时它与身体无关,而与符号网络有关。在两次分发包裹之间,以雷锋精神为主人能指的符号性关系网络,已经出现了某种阻塞、障碍。齐泽克对此还有一个更为激进的解读:“只要伤口从身体的(符号性和符号化)现实中凸显出来,它就是‘一小片实在界’,一个无法融入‘我们身体’之整体的令人讨厌的肿瘤。”原来的主人能指以伤口的形式物化呈现出来,这暗示着意识形态的更迭,而这期间最显在的历史事件则是毛主席逝世与“粉碎四人帮”。而拉康认为,伤口正在毁灭他,但伤口又是赋予他一致性的仅有之物。因此,此时刘峰极力试图将伤口掩护起来,以维持其“崇高之躯体”的表征。“粉碎四人帮”后,大学恢复了高考。何小萍在排练舞蹈时因汗臭被(希望转业的)朱克嫌弃,刘峰好像“对正在变化的时代、社会和我们一点察觉也没有”,仍旧一如往常地发扬着其“螺丝钉精神”——愿意成为何小萍的舞伴。但当带着腰伤的刘峰与何小萍排练舞蹈被摔倒之时,或许意味着“活雷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崇高开始消解。

而刘峰的悲哀在于,他作为集体中的“美丽灵魂”被死死捆绑在了这一能指上。对于他人而言,能指代表着他。因为被钉死在“活雷锋”这一能指上,刘峰背负了沉重的符号性委任,这使之能够在符号性关系网络中获得一席之地,因而他仍然需要继续扮演“活雷锋”的角色。而这种崇高超越了“快乐原则”,它是通过不快乐而获得了悖论性的快乐。刘峰在整个过程中扮演了社会——符号网络的主动维持者,因此他仍然充当着“老好人”。而“触摸事件”则直接打碎了这一幻象——崇高之美的蒙蔽。“粉碎四人帮”后,社会风气开始松动。紧身衬衣、牛仔裤、邓丽君的歌曲作为一种时代符号参与进了电影的叙事中。受邓丽君歌曲的感染,刘峰大胆向自己爱慕的女孩林丁丁表白。但林丁丁的反应却是:“活雷锋就是不行!”崇高客体一旦过于接近,他就会丧失他的崇高性,成为庸常的鄙俗客体。将崇高性赋予客体的,则是客体所处的结构性位置,显然刘峰在这一位置上骑虎难下了。正如萧穗子在多年后重新解读那时林丁丁的眼神:“一个干尽好事、占尽美德的人,一个一点人间烟火味都没有的人,她感到惊悚、恶心、幻灭……”

三、崇高的挣扎

历史的车轮转动到了1979年对越作战时期,刘峰上了前线,何小萍被下放到了野战医院。此时,意识形态的幻象作为支撑物,将一致性赋予了主体。刘峰想要通过牺牲为他的同一性提供一致性,“如果我们不再让他不停地做出牺牲,他就会真的‘大厦将倾’”。即要使得这种崇高获得认同,只能使之达到最激烈的状态,而除了牺牲,别无选择。在长达七分钟的战斗的长镜头中,刘峰始终冲锋在前,战友让他撤退治伤,他却死守一线。战友的那句话点出了问题的本质:“他不想活了,他渴望牺牲!”只有牺牲了,他平凡的故事才可能被写成英雄故事。而作为这种死亡驱动力的不是崇高又是什么?然而,当真正穿越了意识形态的幻象之后,拉康却认为“没有任何值得渴望的东西,没有任何崇高的现象;在‘幻象之外’,我们只发现了驱力,只发现了驱力在征候的四周悸动”。这样的挣扎徒劳无功,崇高此时仅仅作为麦格芬式的驱力存在。而这应该是真正意义上与刘峰所绑定的崇高的死亡。拉康认为,人的死亡分为两次:一次是生物层面上的死亡,一次是死亡的符号化。而刘峰的“牺牲”直接越过了第一次死亡,转而以符号性命运(“活雷锋”)的死亡告终,从而浇筑了他的崇高使命。当此刻刘峰的崇高达到巅峰之时,也是其崇高殆尽之时。电影通过他身体的残缺(断臂)隐喻了他崇高的终结。

与之相反,何小萍在战场救死扶伤的过程中,偶然成为一名英雄。然而,曾一度十分渴望接近崇高的她,在面临崇高真正生成之时,却由于经受不住这种巨大的刺激而变得精神失常。正如康德所说,崇高与优美从来都被置于对立状态:“优美令人平静和舒适,崇高令人激越和骚动。”崇高这种现象总与混乱无序、令人恐惧的无限现象联系在一起。因此,齐泽克认为,崇高遭遇了这样的悖论:它在再现的领域里,以消极的方式,使我们看到了不可再现之物的维度。对于何小萍而言,崇高的再现同时即意味着崇高的不可再现。电影镜头中,首次出现了刘峰与何小萍在精神病院牵着手共享画面的场景。戴锦华曾指出:“共享画面意味着共享心灵。”此时,崇高被消解的刘峰和与崇高失之交臂的何小萍达到了第一次心灵的契合。

四、崇高的散场

电影的第四个历史阶段是1980年“百万大裁军”以后,这个时期“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占据了意识形态主人能指的位置。作为传播美国形象的“大众媒介符号”——可口可乐在镜头中的出场暗示了美国的某种意识形态体验——愿景的入侵,面临解散的文工团众人也纷纷谋求出路。而曾经的主人能指——“雷锋”以刘峰与何小萍的缺席列示了它的匮乏。而仪式化地宣示崇高的退场的则是两件标志性事件,其一是文工团最后的表演,何小萍作为观众在草坪上翩翩起舞,定格了她的崇高;其二是文工团最后的聚餐,众人醉倒在食堂,第二天的清晨恍若隔世,崇高运行的环境也最终消解。正如政委所说:“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这是对崇高使命终结的换喻,崇高终究散场了。当刘峰再次回到文工团时,仍想极力修补损坏掉的木地板,或许崇高的意念早已化为刘峰身体的一部分。

再一次见到刘峰是在1991年海南淘金热的时候。这时,在刘峰的身上已经难觅崇高的踪迹,他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向联防办送烟、讨要自己做生意的三轮车。在争执的过程中,联防办工作人员推落他的假肢——那个可怕的身体断裂之处,却仿佛生命力的化身,暗示着不可消化之原质,这却是最丰富的精神养料——刘峰从捆绑他的“活雷锋”的能指中解放出来了,他成为一个他曾经最难成为的“普通人”。而这时郝淑雯带着哭腔喊道:“你打战斗英雄!”实际上是对曾经的“活雷锋”刘峰的缅怀,是对崇高的缅怀。而1995年,刘峰与何小萍在蒙自看望、追忆过世的战友,实际上是对过去的崇高的祭奠与告别。影片结束时,作为普通人的刘峰与何小萍又一次共享了画面,此时他们的内心终于做到了真正的释然。最终,坦然面对平凡生活的他们以崇高之名拥抱在了一起,以崇高缝合了人生的断裂之维。

五、结 语

崇高作为贯穿整部电影的精神意指,是一种精神性的、幽灵般的崇高之物。它建构了一个幽灵性的向度,让影片主人公沉溺在意识形态编织的幻象国度。随着历史的演变,一个个与意识形态相悖的创伤性客体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地闯入了幻象空间,幻象逐渐失去了它诱人的魅力转而烟消云散,并转换为令人厌恶的客体。这就表征为崇高由在场逐渐消解最后退场的过程机制。勾勒崇高形象的嬗变历程,却揭示出其背后的社会意识形态运作,让我们得以重新思考这段尘封历史中的人物处境与现实机遇。《芳华》是一部书写时代的影片,它回溯性地解读了历史,编织了一部崇高的消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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