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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进程中的“归乡”情结与审美救赎

2018-11-15王秀芬

电影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鄂温克驯鹿精神家园

王秀芬

(黑龙江大学 哲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 人文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319)

尽管我国的现代化建设在世界现代化进程中独具特色,但现代化的目标本身具有超越民族界限的某种普适性,例如,经济上的工业化、政治上的民主化、社会上的城市化、文化上的世俗化、观念上的理性化等。由此,那些非工业的、非民主的、非城市的、非世俗的、非理性的存在则在现代化进程中被转变、扭曲、遮蔽、放弃、淘汰。可以说,现代化进程是人的生存由分裂,到冲撞,到同一,再到回归的复杂抉择,也是人的本真存在的丧失与自我找寻的艰难历程。现代化的光辉灿烂中隐藏着难以名状的痛,这痛,只有回归“精神家园”才能治愈。

纪录片《犴达罕》便是基于鄂温克人的生存现状,对现代化进程及现代人的生存方式进行的深刻反思。“犴达罕”是鄂温克语,意为驯鹿,鄂温克人是使用驯鹿的少数民族。鄂温克人生命与文化的传承是与驯鹿紧密交织在一起的。纪录片中的主人公维加,一直走在寻找驯鹿的路上。在现代化进程中,鄂温克人被迫与猎枪和驯鹿分离,放弃了原始的生存方式,告别了传承已久的狩猎文明,努力适应繁华的城市生活和融入现代文明之中。但是在这一过程中,伴随着民族语言被汉化而趋于消失的同时,鄂温克人的生存亦陷入了虚无主义的生存困境。意义的丧失与精神的颓废,使得鄂温克人酗酒成性,甚至醉死。死亡是“归乡”最便捷的途径,但也消解了存在本身。值得庆幸的是,与消极的对抗不同,作为天然的艺术家,鄂温克人也一直走在审美救赎的路上。艺术在被现代性割裂的生存上搭建了沟通的桥梁,它构成了鄂温克人生命的形而上学。

一、放弃猎枪与森林:“背井离乡”之路

“我们一生在山上狩猎,跟着驯鹿迁徙,大森林养育了鄂温克人……”在鄂温克人的吟唱中,曾经处于古朴自然文化中的鄂温克民族的生存样态依稀可寻。狩猎、驯鹿与大森林所形构的游猎文化使得鄂温克人的生存与大自然混沌未分,在某种意义上属于古朴的东方“天人合一”文化模式,重视人与自然、人与自身的和谐通达,正是这种“和谐”“混沌”的生存样态,赋予鄂温克人天然的归属感和安全感,鄂温克人也由此获得生命的丰沛和精神的圆满。

与鄂温克人对自然的敬畏、感恩与热爱相比,现代人给予自然更多的是使用上的破坏、情感上的疏离与道德上的背叛。现代化进程中,物的尺度被无限放大,甚至可以衡量一切,可以驱使一切。偷猎者任意捕杀驯鹿,以鹿角牟取暴利;伐木者任意砍伐,以木材换取金银。越是天然的东西,越是商品经济中获利最大的商品,因为它没有丝毫的成本。以物为中心的唯利主义以及人为的自然灾害将鄂温克人的家园洗劫一空。更为严重的是,现代化进程强制性地将原始游猎文明向具有进步意义的现代文明推进,多样化的自然生存方式也被强行纳入特定的、单一的、整体的、高阶的现代生存方式之中。这样,借助于政府权力的外在规制,加之内在的生存困境,鄂温克人在2003年交出了猎枪,结束了跟随驯鹿而迁徙的游猎生活,聚居在政府所建的敖鲁古雅定居点。

交出了猎枪,离开了森林,对于游猎的鄂温克人来说,就是“背井离乡”。而这“背井离乡”,意味着游猎的生活方式已经结束,鄂温克人必须尝试切断与古朴自然文化的内在关联,开始重构并适应一种与现代化进程相符的文明的生存方式。

二、走近城市与文明:艰难地适应之路

鄂温克人搬到了敖鲁古雅定居点,住进了带楼梯的别墅中。现代化生活方式为鄂温克人提供了诸多利处,不仅仅是物质的,还有精神的和娱乐的。有的人适应了,尤其是孩子;有的人不适应,例如维加;驯鹿则完全无法适应在山下被圈养的生活,纷纷死去。为了适应城市生活,维加开始尝试现代文明的一些标配,如普通话、英语,但是这些只能让他昏昏欲睡。都市的繁华丝毫不能吸引维加。维加感兴趣的是那些在现代化进程中残存下来的民族痕迹,如同在大兴安岭找寻鄂温克民族曾经留下的痕迹一样。

从古朴的自然生活方式向现代的文明生活方式越迁,对任何民族来说,都是一场复杂的巨变。尤其是这种跃迁来自外在力量,而非内在生成。因而它既意味着新生,也意味着失去。失去并不全是陈旧无用的东西,往往是一个民族赖以存在的根基,是这个民族之所是的东西,比如语言。

三、遗忘语言与生存:精神家园的迷失之路

纪录片中,老一辈的鄂温克人对本民族语言的衰微表现出了极大的忧虑。他操着纯正的鄂温克语对维加说:“你应该好好学习鄂温克语,你们说的鄂温克语我都听不懂,都快成汉人了。”语言于人的生存而言,拥有本体论的地位。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是存在的家”。日常中语言的功能表现为界定、沟通、表达等,但这些功能是非本质的。语言最大的功用乃是召唤存在。语言结构以自身的逻辑运转,规范和操控它所面对的生活世界及人的存在。由此,语言创造和规定着人的存在,有什么样的语言关系结构,就诞生了什么样的人,就赋予人什么样的生存方式。总之,人在语言中存在,人被言说,并由此获得存在的意义。

一个不会说鄂温克语的鄂温克人,尽管他的骨子里流淌着族人的血液,尽管他的身份证上印有醒目的民族标识,但他已经不是被特定的语言所塑造的特定的存在。从文化上来说,他已经切断了与传统民族文化的血缘关系,成为非鄂温克人的存在。现代化的过程,就是系统化、整体化、一体化的过程,对多元和异质性存在的过滤,必然会导致民族语言的遗忘和失落,民族文化的传承也就发生了断裂。既然语言是存在的“家”,那么语言的遗忘,也就意味着存在之“家”的远离。背井离乡的鄂温克人于是开始了迷茫而痛苦的“归乡”之路。

四、烈酒与死亡:虚无主义的“归乡”之路

当鄂温克人搬到敖鲁古雅定居点,固定的房子取代了流动的木屋,城镇取代了森林,现代文明生活取代了原始游猎生活。然而物质生活质量提高的同时,精神家园却渐行渐远。从大自然中走出来的鄂温克人,失去了自然母亲的庇护,丧失了与自然和谐通达的审美感受,连同安全、自信、力量、精神、意义也一并消失不见。人作为一种生命存在,与其他生物不同,人是有意义的生命存在,人通过意义来确证自己的存在。然而提供意义的精神家园的崩溃瓦解,意味着人的生存也就堕入了虚无主义的深渊。“什么是虚无主义?——就是最高价值丧失价值。缺乏目标、缺少对为何的答案。”虚无主义使生命陷入颓废,直接导致了现代人反社会倾向及强烈的悲观主义情绪:孤独、敏感、迷茫、焦虑将鄂温克人带入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当中。

毫无节制地喝烈酒,是鄂温克人对抗虚无主义的下意识选择。维加说:“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一切就面临着消亡,喝死。” 即使粗犷的游猎汉子也有对所属民族文化的深刻自觉。当意义失落,当生活无望,鄂温克人以烈酒和死亡向记忆中的驯鹿、原始森林与精神家园献祭。日复一日地上山寻找驯鹿,是维加每日必做之事。他抱怨着,“每天都找鹿,都没时间喝酒了!”话虽如此,维加是喜欢做这件事情的。或许潜意识里,他寻觅的不仅仅是驯鹿的踪迹,而是头脑中已经消失模糊的精神家园。

五、寄情诗与画:个体化的审美救赎之路

“艺术在否定的意义上,不仅能解除恐惧和虚无;在肯定的意义上,艺术能提供意义的支撑,生命的充盈”,因为“在美里面对立被在制服了”。鄂温克人有着未经社会教化的创作能力和艺术技艺。大自然将鄂温克人塑造成天然的艺术家,鄂温克人回以淳朴的诗、嘹亮的歌声、奔放的舞蹈和缤纷的画卷赞美养育他们的大自然母亲。这些艺术禀赋使得鄂温克人与大自然可以亲切地交流和沟通。鄂温克人也由此理解自然的奥秘和自身的存在,他们清晰地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往何处去”。如果超越美学学科的局限,将审美基于生存层面来诠释,那么审美的意义就在于实现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风格的审美化,即是达致人与自身、人与周围世界通达、融合为一的诗意境界。因此,未被现代化所侵染的鄂温克人的生活是具有审美价值的。

当维加在海南生活时,唯有画画才能让他的身体富有生气,每一幅画作都是对故乡的摹写。森林、驯鹿、木屋、河流——曾经生活过的大兴安岭生动地保存在维加的头脑中,镌刻在鄂温克人的生命里。当维加离开城市海南,又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大兴安岭时,他住在木屋里,望着窗外的树林,一切抱怨、悲伤都沉寂了。他来到初春解冻的河边吟诵,涓涓的流水为其新诗《聆听春日之静》欢快地伴奏:“晴朗的天空传来很熟悉的声音,声音与人之形构成立体,吟咏空间的诗,解释着永恒的秘密,庄严地降落在湖面上。山坡上的棒鸡正举行着迎春仪式,大雁与棒鸡相约的地方,化冻的冰河灿烂的运动之中。森林望着它已熟知的目光,凝视着声音和色彩在远方混合。”维加内心充满了平静,他又可以和大自然亲密地交谈了。在诗歌里,在想象里,在时间的绵延中,在艺术化的审美实践中,维加寻到了永恒的精神家园。

六、批判与救赎:《犴达罕》的价值评说

纪录片《犴达罕》是一部无限延伸的缅怀“乡愁”之作。“人只有找到自身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魂之所归的‘精神之乡’,才能将我们零散、琐碎的生活统一为一个不断向善的整体,即人的生存是需要一个根基的。”对安身立命之乡的渴望,何止是鄂温克这些少数族群的生存特质,这是人之为人的形而上的维度。只不过,它在意义失落的当代人那里,尤其是处在现代文明边缘,还与自然文化有着 “直接血缘关系”的少数族群那里,显得更为鲜明罢了。感谢这样的纪录片,它揭开了我们身体隐隐作痛的伤,让我们看到了鲜血和溃烂,体会着皮肉撕裂的痛。纪录片中鄂温克人喝着烈酒,然后一个个倒下。倘若生命还在流淌,他们就作诗、吟唱和画画,将记忆中的驯鹿和大山留在记忆里。无论是醉死,还是悲伤并热情地活着,他们都在努力实践着自我救赎,以求能回归精神家园。

纪录片《犴达罕》又不仅仅是一部缅怀“乡愁”的艺术作品,还是反思的、批判的。现代化是人类文明更高层次的跃进,它意义非凡,亦势不可当。无论是鄂温克人,还是以鄂温克为代表的少数族群,抑或是城乡一体化进程中离开耕地的农民,并不是要声讨,甚至是对抗现代化进程;而是针对片面地追求经济发展和物质丰足,甚至以生态危机和人生存的文化危机为代价的现代性后果。这种以物为尺度的现代性将人的存在本身及人与世界的关系割裂为主客体对立的关系。在这种对立关系中,物质世界渐渐侵袭乃至完全占有了人类的精神领域,导致人生存的内在根基与终极关怀纷纷逝去,最终使人陷入彷徨、迷茫的虚无主义的困境。此外,现代化进程以期许的进步叙事,去同一化整个现代化进程,用固定的模子来培育现代化的果实,是对差异性存在的遮蔽、遗忘和贬损。实现现代化目标的方式、途径应该是相异的、多样的,应当是尊重特殊和个性的,应当是让每个人、每个民族都保有激情活力、勃勃生机,而不是让其消失殆尽。

纪录片《犴达罕》还呈现了艺术的救赎价值。海德格尔在文章《诗人何为?》中就曾强调,诗人在技术进步但精神贫困的时代里尤为重要。“诗人能够思入那由存在之澄明所决定的处所,能够对被遮蔽的存在进行解蔽。”鄂温克人吟诗作画,并非出于炫耀,而是源于本真生存方式的审美活动。正是在这种审美化生存活动中,维加才能历经现代化的震荡,复归精神家园,找回内心的宁静。艺术能诱发人自然的生命冲动,能使想象的世界充满活力,能够超越主客分裂,克服虚无主义的生存困境,实现人与自然的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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