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电影的时代焦虑
2018-11-15郭琰晖
郭琰晖
(内蒙古农业大学 外国语言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9)
根据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的著作《历史研究》,人类历史被划分为黑暗时代、中世纪时代、现代时代和后现代时代。而后现代时期指的是从1875年至今的时期,在这一时期中,由文艺复兴起奠定的指导人类思维和行为的理性主义逐渐崩溃,人类陷入一种彷徨的状态中,这一时代也被称为“动乱时代”。尤其是在20世纪,人类在战争、全球化和消费主义等的裹挟下,经历着强大的外部的社会变革和内部的精神变革,一种只属于这一时期的时代焦虑出现。也正是在20世纪,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学家开始大量使用焦虑一词来概括、分析当代人痛苦的意识和情绪体验。而这些焦虑也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英美电影中,促使着人们反思自身在发展中暴露出来的一系列问题。
一、技术焦虑与末日情结
笛卡儿等人为人类指出理论科学、启蒙和理性的大道,让人类进入了工业与现代化时代中。但是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在技术发展的同时,人的各种欲望也在增殖,理性主义的弊端逐渐暴露出来。当人类的占有欲、自利心、功利心在物质文化的不断扩展中膨胀起来后,人性也被扭曲,这无疑是悲剧的。因此艾略特等现代主义作家以“荒原”来形容这一物质主义时代。而艾略特为改变人类茫然失措的现状,希望人类节制欲望而提出的重新高扬基督教精神的办法又被证明是无力的,这使得人们更是在面对秩序解构的“末日情结”时无从下手。
不少英美电影以科幻、灾难片的形式表达了对全人类命运的关注。在这一类电影中,人类不再是技术绝对的操纵者和控制者,而成为技术的反噬对象,技术让人类生存出现了不便或受到了威胁,“末日”并不仅仅意味着人类灭绝,整个族群走到了终点,而是意味着旧有的秩序被解构,新的秩序正处于重构之中,在这样的情形中,人对前进的方向和价值判断的标准是充满怀疑的。
这方面较具代表性的便是鲁伯特·瓦耶特根据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小说《人猿星球》改编而成的《猩球崛起》(2011)。在电影中,威尔·罗德曼等科学家在研制缓解、治疗老年痴呆的药物时以黑猩猩为试验对象,结果导致猩猩出现了智力上的变异。小猩猩凯撒在威尔的抚养下逐渐长大,他智力上的非同寻常之处以及对自己介于“人”和“猿”之间的尴尬地位的认知终于导致严重的后果:凯撒最终在人类的监禁下选择了回归猩猩的身份,并从威尔的家中偷出药物给其他猩猩服用,从而使猩猩们成为一支突然崛起的、与人类相对抗的力量,在冲向自己红杉树林家园的同时也摧毁着人类的家园。在后续的《猩球崛起2:黎明之战》(2014)和《猩球崛起3:终极之战》(2017)中,人类和猩猩之间的矛盾还在不断升级。
与之类似的电影还有如《后天》(2004)、《2012》(2009),这些电影中,或是自然生态急剧恶化,或是人类生存地位突然遭遇威胁,这些潜隐于人类内心深处的焦虑被以一场场极具震撼力的、逼真的场面刺激、挖掘出来,电影成为人类自身对技术利用上的偏差进行反思甚至是纠偏的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猩球崛起》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如《侏罗纪公园》(1993)一样,让观众看到了科技失控的后果。与《侏罗纪公园》中的恐龙不同,《猩球崛起》中的猩猩是一种“新人”的形象,他们更接近于一个产生了自我和自由意识的被压迫民族。这也就使得在电影中,深感焦虑的并不仅仅是人类,也包括了猩猩们。电影所批判的固然有技术滥用,同样也有官僚主义、种族歧视等现代病。人类和猩猩在电影中是对立的,但是在这些现代病面前,人和猩猩都是绝望无助的。
二、病态心理与婚姻问题
在进入工业化和现代化时期后,利益和效率成为人们追求的首要目标,而人类牺牲的则是对他人的人性关怀。大量人的内心精神陷入荒芜、病态的状态中,为空虚、缺失的情绪所困扰。这也直接影响了两性关系。在英美电影中,小家庭是一个体现社会症结的重要窗口。尤其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步入“焦虑时代”后,随着平权意识逐渐深入人心,越来越多的女性难以忍受不平等的两性地位,但是一时又无从在生活中寻找到突破困境的途径,导致小家庭中矛盾频生,这些都为英美电影提供了创作灵感。以史蒂芬·戴德利的《时时刻刻》(2002)为例,电影就以一种极具人文关怀的方式,以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为中心,将三位处于20世纪不同时代,但都饱受精神焦虑困扰的女性跨越时空联结在一起,探讨了女性的心理焦虑。
正如当代学者指出的:“现代文明社会的高速高效使人变成社会机器的一个零件,造成人身心的无限焦虑。焦虑成为世纪病,引起人的精神内部分离,而促发神经官能症。”在《时时刻刻》中,女性就是这种神经官能症的承受者。身处20世纪20年代的伍尔夫在里士满休养,一边忍受神经衰弱症一边撰写《达洛维夫人》,每天奔波于里士满和伦敦市区之间的丈夫对她十分关爱,但是两人却龃龉不断,丈夫完全无法理解伍尔夫的痛苦。伍尔夫萌生了对姐姐凡妮莎超越了亲情的感情,她吻了凡妮莎。而在50年代,喜爱阅读《达洛维夫人》的家庭主妇劳拉·布朗同样身处焦虑之中,因为索然无味的家庭主妇生活而试图自杀和离家出走,忙于工作的丈夫只是一个无法接近她敏感灵魂的好人。劳拉和自己的邻居基蒂之间也产生了同性情感。而在90年代,克拉丽莎则一边照顾劳拉的儿子——罹患艾滋病的理查德,一边已经有了固定的同性女友,她的生活是达洛维夫人生活的一种当代再现,最终理查德当着克拉丽莎的面跳楼自杀,理查德成为一个新的男版的“伍尔夫”。三个女性内心深处都有梦想,但是又都被困于庸俗的、牢笼式的生活中。她们的婚恋都是近乎窒息的。她们所处时代和身份不同,而她们的丈夫和爱人,都有宽容善良、愿意和她们和睦相处的优点,但是女性得到的关心和理解依然不够,她们内心的孤独和苦涩依然不被理解。而这三位女性却能实现彼此之间的理解,她们互为镜像彼此映照。电影暗示了女性精神独立的道路是漫长的。
与之类似的还有如萨姆·门德斯的《革命之路》(2008)、大卫·芬奇的《消失的爱人》(2014)等。《革命之路》所揭示的远远不止夫妇在婚后的中年危机或“七年之痒”式的柴米油盐中的婚姻问题。摧毁主人公弗兰克和爱波生活的同样有时代焦虑的因素。爱波对于“美好的巴黎”的迷信,与冷战时期美国对欧洲的靠拢有关。爱波坚信美国的生活是陈腐而毫无生趣的,只有巴黎才能给她带来希望,而弗兰克却明白巴黎并不是二人婚姻的救命稻草。弗兰克本人也同样深感焦虑,年轻时的野心在沉闷保守的工作中被消磨殆尽,只好借酒浇愁并以出轨来寻求刺激。而房东海伦夫人母子则分别代表了社会价值桎梏和反抗这种桎梏的两类人。电影中的人物,包括对妻子唠叨助听器的老者都生活在压抑之中,空有一闪而过的逃离意识却无法实现真正的逃离。
三、意义丧失与个人生存困境
英美电影的时代焦虑还往往围绕着单独个体的遭遇来展现。婚恋状况中存在的不安、骚动或矛盾已经远远不足以概括、体现其深深焦虑的因果。正如平权运动只是现代性下的产物之一,在英美社会向着后现代社会开始转型的长期过程中,人们遭遇的前所未有的新局面与新事物是极为复杂的,包括战争带来的不安全感,传统的基督教宗教信仰被挑战,以及一系列道德价值体系被颠覆或瓦解,欧洲和美国文化出现了重写现象。对于个体来说,世界是混乱不堪的,而英美电影则放大了这种混乱,将镜头集中在具有代表性的个体(如失去精英地位的知识分子,承受创伤的犹太人,被物化了的白领等)的身上,以一种更为具体的方式,让观众看到他们在变迁的社会中难以寻求安定,其灵魂和人性饱受困扰的境遇。
在电影中,人物的个性和行为有着明显的敏感、抑郁和神经质的一面。例如,在伍迪·艾伦的《安妮·霍尔》(1977)中,艾尔维·辛格极为敏感多疑,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终日对着女友絮絮叨叨,又长篇大论地抱怨自己同事的研究,既不想和安妮同居,又吃醋于安妮和其他教授交往,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控制。又如在《汉娜姐妹》(1986)中,汉娜的前夫——电视台编导米基,在充满压力的工作之下,觉得自己的脑子中长了肿瘤,为了这根本不存在的病而四处求医问药,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最后迷上了宗教。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人反而忘记了应该怎样去生活。《曼哈顿》(1979)中,艾萨克·戴维斯的事业和感情也是一团糟,“大楼要拆了,我曾经号召过人们抵抗这件事,躺在大楼下面试图阻止他们拆掉它,结果一个警察从我的手上踩过去,唉,这城市疯了!”他成为曼哈顿大都市发展中一个孤独的、不合时宜的对抗者。在这些电影中,人都在一种对生活丧失信任的状态中生活,在一系列问题上妥协。
而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物虽然处于一种并不如意,甚至感到害怕和忧虑的环境中,但是他们的表现并不是颓废、崩溃式的,像《猜火车》(1996)等电影中青年人极端的吸毒、乱性等行为,更接近于一种无政府主义者的,带有朋克精神式的叛逆而非焦虑。而在体现时代焦虑的电影中,主人公并不对抗社会而是需要获得社会的认同,也一直希望得到心灵的寄托,但是在过程中,他们发现事与愿违,自己与社会终于还是格格不入的,因此内心充满悲观和矛盾,焦虑也由此出现。因此,导演们更倾向于在电影中表现主人公天真、率性的一面,让电影充满幽默,观众需要一定的反刍,才能理解到电影幽默背后的现代尴尬与忧伤。如在芬奇的《搏击俱乐部》(1999)中,泰勒长期失眠,最终陷入了精神分裂的窘境,用“买买买”,受虐和疼痛来填补内心的空虚。电影中他因为空虚而去睾丸癌患者的团体中和别人相互抚慰和哭泣的情节让观众忍俊不禁。
在这些电影中,主人公或是遭遇爱情失败,或是在社会关系上处处碰壁,感到生活的意义是丧失的,但是他们的无力、消沉和恐惧并不直接被化为呼声和呐喊,而是被以一种举重若轻的、不乏幽默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是值得借鉴的。如在《安妮·霍尔》中的知识分子或是不分场合,或是道貌岸然地高谈阔论弗洛伊德、加缪等,被冯小刚用以借鉴到了同样是表现时代发展中知识分子焦虑的电影《手机》(2003)中。
尽管汤因比对“动乱时代”的划分,弗洛伊德对于焦虑来源的解释未必是全然准确的,但是人们已普遍注意到,当代人的存在确实被时代因素所侵蚀,现代性对于人确实存在着遏止。英美电影从各个角度,以科幻、灾难或剧情片等各种类型片,来表现人的时代焦虑,电影中的角色或是对现实进行了苍凉的对抗,或是在幽默、荒诞中实现了妥协。人类尽管不能通过观影获得灵魂的自由,打破枷锁,完成个性的释放,但是从电影这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躁动和不安,反思文明发展的副作用,这就已经是这些影片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