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红粉
——苏童小说《红粉》读解
2018-11-15王刘佳
王刘佳
一、反写与解构:《红粉》的“新历史”维度
苏童的《红粉》可以说是90年代风靡一时的“新历史小说”之一,相比于五六十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前者采取了民间视角、个人化体验、以边缘人物为描写对象,着力填补历史描述的零余空白,这具体是指:
一,民间视角:《红粉》没有站在政府及教化员的立场,去审视、打量妓女改造工作如何开展,而是将视角对准了改造大潮下的妓女与嫖客;二,个人化体验:选取了苏州狎妓文化熟地,来审视历史宏观语境下,妓女身份及心理的转换问题;三,边缘人物:女性在中国传统认知中向来是男权社会的边缘群体,妓女可以说是边缘中的边缘人;四,历史描述:苏童曾经如是谈及历史观——“什么是过去和历史?它对于我是一堆纸质的碎片。”这正体现了新历史小说写作的特点:历史是随意的、残缺不全的,历史千变万化而又错综复杂。
妓女改造是国家话语命题之一,妓女改造的进程、成果与刚建立不久的新政权息息相关。而《红粉》与《长恨歌》、《大浴女》、《羽蛇》等作品相似,均试图以女性微观历史来审视国家语境层面的宏观历史。作品中写小萼紧紧捂着内裤拒绝检查,女军医却说不管有病没病都得检查,“审查通过”意味着没有性病,没有性病便可以被送去劳动改造,而那些聚集在门外的性病携带者,则连劳动改造的身份也无法拥有。另一方面,五四以来倡导“革命+恋爱”可以拯救个体之新生,但这一模式恰恰忽略了长期深植于人心的桎梏,旧桎梏、旧观念并非一朝一夕便可更改。妓女身份的不自知,是新旧交替时期个体必然会感受到的迷茫,而革命历史小说却将其遮蔽、忽略,《红粉》正是在此意义上实现了对往昔叙事话语的颠覆,即:以个体的不和解来反写主流规训。
二、意象群落
(一)红粉与暗黑
1、内裤、胭脂盒、桃花、糖
内裤、胭脂盒都是与“红粉之色”的女性相关联的事物,其中出现最多的便是“内裤”意象。第一次提及内裤是小萼和秋仪被带上卡车时,小萼的内裤忘收,在竹竿上随风摆动的场景,秋仪说了一句“别管那么多了,去了那儿让不让回来还不知道呢”,在秋仪眼里“内裤”是身外之物,她早已预见性地认识到前途未知,而单纯的小萼以为去医院检查后还能回来继续做妓女;第二次在医院检查时,小萼“紧紧捂着内裤”,她自觉妓女也有不方便之处;第三次“小萼的内裤仍然在夜空中飘动”,内裤仍然飘动暗示小萼依旧未归。
胭脂盒:如内裤一样,都指代了小萼命运的未知,文末出现则暗喻“红颜祸水”,意在说明秋仪希望悲夫不要作第二个老浦,不要沉溺于女人而自损前途。
“桃花”与“糖”是小说中的希望之物,桃花两次均出现在劳动训练营小萼颓丧之际:“粉红色的桃花开得正好”,以及“一株桃花的枝条斜陈窗前”;“糖”与“桃花”同义,糖是小萼的生存盼头,她好心把糖分给看守自己的士兵,无奈士兵报以嘲笑与不齿。
2、麻袋、枪、弹洞
小说中与“红粉”相对的色彩是“暗黑”,主要包括了麻袋、枪、弹洞。面对缝不完麻袋不能擅自下工的命令,和“再哭就关禁闭”的警告,小萼选择自杀,自杀未遂又不让哭;枪是士兵的佩戴物,象征着武力、权力,在枪面前,妓女无力而孱弱,其唯一求生策略便是遵从;“弹洞”代表的是战事,而且是已经发生、造成后果的战事。
(二)意象背后
《红粉》采用了繁复的意象群落,为原本按照年代叙述的平铺直叙増注了色彩感与隐喻意味。一方面在于将历史的复杂性事物化、具体化,以平常之物消解崇高,另一方面,意象的使用根植于苏童本人的写作素养,在一定意义也是参范了所谙熟的张爱玲作品风格所致。
在小萼、秋仪、瑞凤这些妓女眼中,无所谓宏大与崇高,历史、战争、政策、法令都是一串符号而已,她们不在乎符号背后潜藏着什么大命题、大指摘,在乎的只有接客、赚钱,与自己的相好(老浦)有一天能成正果。此外,苏童对于张爱玲小说的谙熟为《红粉》、《妇女生活》等作品的写作提供了动力与参范。苏将其化为意象的使用,小说的题目“红粉”也染指了“红粉佳人”、“红颜薄命”之意。以上是意象背后的两层文化心理。
三、妓女改造的两种叙述
《红粉》写的是建国之初苏州妓女改造的问题,而关于这一话题的文学作品,前有陆文夫的《小巷深处》。主人公徐文霞是生产教养院的积极配合者,是新政权、新制度的和解者,与男同胞一样出色、卖力,也正是在转学电气技术的过程中,徐文霞结识了大学毕业生张俊。恰恰是新社会提供给了徐劳动改造之机,才使其有望获得接受美好恋爱的权利与可能性。作品所赞扬的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红粉》似乎是苏童对这种先入为主宏大叙事的一次颠覆与解构。在旧社会通过出卖自己的身体能获得报酬、过上富足生活,而“改造”意味着“劳动”,“小萼们”不愿劳动、不愿吃苦受累的态度,更是改造之难;即使小萼没有跳车、接受了劳动的安排,每天辛辛苦苦缝麻袋,但思想的觉悟仍然原地踏步,以致于训练营的女干部启发她“控诉妓院”时,小萼竟反驳说“我规规矩矩地接客挣钱,他们凭什么打我呢?”
从《小巷深处》与《红粉》两篇文本比照中,我们不难发现陆文夫与苏童对妓女改造问题的两种叙述大相径庭。其中既有来自作家本人的创作心理原因,也存在着由创作环境的更迭带来历史观的转变。
与陆文夫对女性的距离感有别的是,苏童更能贴近创作对象——女性的内心,《红粉》的写作便是站在秋仪、小萼为代表的旧社会妓女立场上,传达出的个体之于历史的个性化体验。而就创作环境而言:陆文夫创作《小巷深处》时期,国家话语至上,特别是建国后的十七年文学需要作家以文学响应国家政策,创作出符合新社会话语、潮流的文学作品,《小巷》是站在十七年文学的立场上作出对国家话语的响应;但苏童跳脱出了历史叙事的框架,以90年代独具特色与个性的“新历史观”重建属于自我认知中历史记忆里的“妓女改造”。
四、苏童的女性视阈
(一)《红粉》:苏地妓女风物志
苏州历来是“娼妓文化”的一个缩影地,唐宋两代诸多文人以妓入诗,明清时期苏州又曾是经济富庶之地,相应出现了如《卖油郎独占花魁》等拟话本小说创作,唐传奇、中国古典话本小说、鸳鸯蝴蝶旧派文人小说都对苏童的文学写作有很深的浸淫与濡染。
《红粉》的写作在一定意义上充当了研究苏地妓女的一部活的风物志。
在生活日常方面,“烧饼摊”、“香烟摊”、“白兰花店”都是秋仪与小萼日常光临之处,小说开篇,摊主问秋仪今天还吃不吃烧饼了,秋仪果断回答“吃”;在衣着穿戴上,妓女衣着“花缎锦袍”、“高跟鞋”,不论人身在何处,都不忘涂脂抹粉的胭脂盒。关于妓女身家也有所涉及,秋仪逃回喜红楼,拿走自己多年积攒的金银细软,“这些金器就足够养她五六年了”。
妓女作为一个特殊群体,很容易染上梅毒等难以启齿的性病,在妓女群体这里,“疾病”与“身体”既是对峙关系,也互相牵连。在疾病方面,小萼幸免于难,并没有查出携带性病,小说在“身体”层面如实展现了苏地妓女改造前后迥异的面貌:改造前她心心念念自己那条“水绿色内裤”,改造中及改造后,她穿的是统一的劳动服。从妓女面貌到劳动面貌,“小萼们”经历的改造洗礼昭示着苏州妓女传统延宕数朝数代的溃败收尾;1925年,改造后的小萼离开劳动营回到城市,此时她的衣着打扮与大街上的平常妇女无异,但走路时的姿势和左顾右盼的眼神还是暴露出妓女之为妓女所无法彻底根绝的恶习气,这不禁令我们质疑:改造后的她们,会不会难以抵挡妓女生活日常的诱惑而重新回到恶圈套中?
王德威曾在《南方的堕落与诱惑》中称赞苏童为“天生说故事的好手”,笔者认为,《红粉》的成功在于将其对苏州妓女的旧时记忆、改造记忆的考证与自我驾驭“讲故事”能力进行捏合与重塑,以此构筑起属于《红粉》独特的苏地妓女风物志。
(二)“三部曲”:女性悲剧言说
苏童“三部曲”是指:《妻妾成群》(1989)、《妇女生活》(1990)、《红粉》(1991)。“三部曲”视角虽有别,但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无一例外都难逃悲剧命运的捉弄——颂莲进门不久便享受舒适的锤脚,但却很快卷入了妻妾斗争中,到最后结局惨凄有加;《妇女生活》中,娴被孟老板勾引到手后又无情被抛弃,芝因自己无法生育导致夫妻分居,芝抱养的女儿萧和芝一样选择以嫁人逃避生活的困境,结果又进入另一重困境;《红粉》小萼相依为命的丈夫老浦被处决后,她也无奈离开幼子悲夫,依附于一个不知名姓的男人去了遥远北方。
“三部曲”的女性悲剧,首先是其骨髓深处的人身依附感与不自主、不独立的性格质素带来的。颂莲是为数不多受过教育的新式女青年,但她却毫不犹豫、驾轻就熟地教训丫鬟雁儿、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甚至放低自己的全部姿态不惜代价地讨好老爷陈佐千;依附男性的还有娴、小萼和秋仪,娴在第一次遇见孟老板就意识到这个男人会为她提供生命的转机,小萼虽在改造营顺利完成了劳动改造,但骨子里那股无法独立的软弱性证明妓女改造难在改造思想之陈旧,一定意义上也是其对男性依附感的体现。
女性悲剧的又一重来源可归结于命运的捉弄,类似于古希腊《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的“弑父娶母”,所召示的是人之悲剧与命运的不可抗、不可分离。《妻妾成群》一大家子的太太们死的死、疯的疯、出走的出走;《妇女生活》虽是不同代的三个女人,但其命运却惊人地相似,都为了寄托命运而接触陌生的男子,而被抛弃、被分居的结果无一例外地宣告了自己计划的破产。苏童笔下女性的悲剧还有一种解读,那便是个体在历史中无所依傍的飘零感与无助感,换句话讲,这是个体与历史不可调和的矛盾,更是个体不愿和解的必然归宿。
注释:
①苏童.寻找灯绳[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26.
②苏童.红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2.
③苏童.红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9.
④苏童.红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6.
⑤苏童.红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7.
⑥苏童.红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15.
⑦苏童.红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16.
⑧王德威 .南方的堕落与诱惑[J].读书,1998(04):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