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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 魂

2018-11-15李跃慧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8年6期
关键词:彝人绣品服饰

李跃慧 (彝族)

直苴这片土地是与众不同的。

山与天相接,山势清峻,天空粹蓝。树木伟岸风骨硬朗,林间的马缨叶茂花繁,英姿勃发热烈明媚。土质多样色彩纷繁,松软丰沃的红土,四季润泽的黑土,坚实耐旱的黄土,莹细洁净的白沙土,各色相间,自成一派瑰丽景色。

那么多人慕名而来,坐飞机、挤火车、乘汽车,骑马,又改步行,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了又去,去了又回,流连多少次,次次如初相见,那新鲜神秘不减分毫,永远意犹未尽,是心上紧紧的牵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片别样的土地滋养出别样的人。

地名直苴,人名彝人,自己把自己称为 “倮倮颇”。直苴彝人爱烈酒,崇拜虎,依恋火,为人谦恭礼让,做事却要做到极致。歌要唱到太阳落,舞要跳到日头出,相聚尽欢,饮酒痛醉。就连绣一片瓦、一只瓜、一个小人影,在别人看来惟妙惟肖已经圆满,直苴彝人却一定要绣出一片瓦的魂,一只瓜的魂,一个小人影的魂。

这里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广阔的乡村T台所在地,闻名中外的 “赛装节”年年在此举办,集绚丽与朴拙、繁复与简明于一体的彝绣就从这里萌芽、扎根、繁盛,然后如春风拂过原野之势处处蔓延,走出彝州,走出彩云之南,走进首都北京,走上时尚大舞台,激起一片惊艳,引起世人瞩目。

那什么是一片瓦的 “魂”,什么是一只瓜的 “魂”,什么是一个小人影的“魂”?——归根到底什么是彝绣的“魂”?彝绣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教绣花的人放不下,愿拿一生的时光去催磨酝酿,教看花的人放不下,一见心动,再见神迷?

在直苴,每个彝人都可以是一个绣者。拈起针,穿上线,就不分贫富不论贵贱,适逢青春还是白发苍颜,无论命运何种际遇心情何种滋味,在手起针落的时间与空间,世俗的一切都不在,只有赤橙黄绿青蓝紫衍生的万千色彩,只有太阳的暖与月亮的冷,只有一根线与另一根线的聚散别离,一片瓦与另一片瓦的密语,一只瓜与另一只瓜的攀比,一个小人影与另一个小人影的相视自省。

哲人说过,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哲人又说,人不能两次趟进同一条河流。表面看来,满树浓荫,河水潺潺,年年岁岁依然如故,实际上一呼一吸间,世界已改了模样。时间曾用心雕琢过每一片树叶,所以不同;时间带走了每一条河流,所以不同。此时与彼时不同,温暖与清冷不同,明亮与幽暗不同,热烈与安静不同。

直苴彝绣随性自然的特质,恰将这种不同表现得清晰鲜明,每一片瓦都有风雨浸润的历史,每一只瓜都有对于冷暖的感知,每一个小人影都有别于他人的念想。

直苴彝绣对于万物的临摹,初看是像,细看似像非像,再看,其实不同。它们相互映照,紧密相依又各自鲜明。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只蝶,都独一无二,独树一帜。

所以说直苴彝绣的 “魂”,其一,在于似像非像临摹万物,却又不仅止于临摹,而是脱胎而去,挥洒成另一种风姿气韵。

有人说,直苴彝绣不留白。

看那服饰,满头满身密密匝匝层层叠叠,马缨花、山茶花、杜鹃花、牵牛花、木勾花、铜钱花、瓜影花、斗花、扁担花、狗脚迹花、鱼骨花、草果花、麂子包花,繁花胜锦;游鱼、鸳鸯、蝴蝶、燕子、箐鸡、凤凰,双双对对。挑绣、平绣、扣绣、插绣、镂绣、滚绣、贴绣、十字绣,目不暇接。用的又是最抢眼的朱红、艳粉、翠绿与金黄,连底色都偏爱选晴空一样明净的蓝,甚至还有用玫瑰红、鹅黄、浅绿、雪白做底的,用色之率性大胆简直无出其右。

可是,凡到过直苴、参加过 “七彩云南民族服饰直苴赛装节”的人,看见穿得花团锦簇、明媚如春的彝人一个个、一群群从青山碧水间走过,从高高的田埂走过,从青草莽莽的先祖墓前走过,从高低起伏的石板路上走过,十人汇成百,百人汇成千,千人汇成万,在长着古老滇朴树的山坡上聚拢,在苍茫天地间烈烈起舞、歌彻云霄时,又会生出强烈共鸣:原来直苴彝人这么处理色彩是合情合理、尽善尽美的。

因为天空辽远,大地静默,人作为天地间最生动的灵气,这浓墨重彩的一笔,怎能不着意描画、极力渲染?

这样不留白的彝绣服饰,在楚雄、在昆明、在北京,甚至在国际时装展示舞台上,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以极高的辨识度叫人过目不忘,心生喜爱。

直苴彝绣最常用的朱红与艳粉,在色彩的语言里,是含义最丰富的两种。

朱红表示正直、忠诚、勇敢、温暖、明亮、热情、庆祝、欢喜、幸福;艳粉代表美丽、可爱、天真、单纯、浪漫、梦幻。这么多的色彩语言本该次第出现,错落有间,回味一句,再接一句,可是直苴绣者百无禁忌,让所有的语言如浪潮扑面,如春雷在耳边轰响,袒露情怀,肆意张扬。

所以说,直苴彝绣的 “魂”,其二在于色彩,浓艳至极,不依规矩不循章法,没有能不能,只有愿不愿。

每幅绣品铺展出一场人生,每个绣者浓缩了也可以是一幅绣品,但即使这样浓缩,直苴绣者的故事,也是讲不完的。

几百年前有位绣者,做了一条很特别的裤子,那其实只是两条裤筒,裤脚上用白线绣着许多小人影,手牵手围成圈在跳脚,大腿的位置缝了两股带子。用以系在腰间。

这种裤子叫做套裤,之所以保存至今完好无损,是因为那位绣者对这条裤子极为珍惜,做好之后就深藏秘敛,一辈子也没穿过几回,只在自己和子女的婚嫁良辰、宗族祭祠大典上才拿出来套在旧裤子外面,庄重体面地穿一天半天,场合一过,立马收起。这样隆重的日子一生也逢不上几回,直到绣者老去,这条裤子还崭新如初。绣者在离世之前,将心爱之物交托后人,连自己几十年来琢磨出的防火防潮防虫防尘的秘法也一并传授,后人谨记于心,代代相传。

在如今这样物质丰厚、色彩缤纷的环境,这条设计简单、绣法简朴的套裤已经失去实际意义,可它依然让人心生温暖,显得弥足珍贵,是因为它证明了一件事情:经历了贫穷困苦、战火硝烟、疾患浩劫、天灾人祸、生死离别,直苴绣者对于美的寻求与热爱,由古至今,不曾改变。直苴彝绣,一路走来,越加繁盛。

有个一直被直苴绣者津津乐道的名字,叫做小黑娜。在众多眉清目秀、身姿婀娜的彝家姑娘当中,小黑娜毫不起眼,她个子矮小,容貌普通,或许因为口拙,或许原本就是哑巴,在悠扬婉转的歌声中,在姐妹们的欢声笑语里,没有小黑娜的声音。但是她心灵手巧无人能及。她会剪纸样,见什么剪什么,身边的人、门前的桑树、山上的花朵、树上的鸟、花丛中的蝴蝶、草地上的青虫、河里的鱼虾……有人学一声虎啸,小黑娜握住剪刀 “索索”有声,手指轻灵转动,憨态可掬的虎、悠游自在的虎、威风凛凛的虎、怒火熊熊一跃而起的虎,把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她还会裁布,只要有人说: “小黑娜,帮我做身衣服”她抬眼一打量,就落剪裁布,肩背的宽度、双袖的长度、腰的尺寸全在她心里了。也有人一定要量一量,小黑娜就拿出一截软尺,飞快比划一下,等到衣裳做好,量过的和没量的都一样合身称心。

她更会绣,古传的堆绣扣绣技法她用得出神入化,层层叠叠、绵密繁复,色彩的变化从细致入微层层递进到大起大落、大开大阖,无不让人心神激荡、赞赏不绝。

小黑娜家的院坝成了绣者的聚集之地,她来者不拒,谁叫做衣裳她都做,谁要跟她学她都教,剪纸、剪布、画图、刺绣、裁料、缝制,再笨的人她都不厌烦,小黑娜心性单纯、一派天真,不会拿师父的款儿,彝绣本来也是相互切磋、取长补短才有提高的一门技艺,绣者们也没有把她当师父那样敬畏,但是人人爱她,做了衣服都估摸着拿最好的价给她,有好吃的分给她,帮她打柴挑水,绩麻纺线,栽秧锄地,让她有更多时间专心刺绣。

小黑娜终身未嫁,无儿无女,可“孤独”两字与她无缘,并且一生平静无波,衣暖食足。彝绣让她平凡的生命变得丰盈多彩,有滋有味。她的名字成为绣者当中的传奇。

也有直到生命尽头才流星一灿的绣者。她在田地里磨,灶台边转,也曾是桃花一样的容颜吧,谁会一开始就苍老枯萎。她没有自己的名字,丈夫在时,她是某某的妻,儿女在时,她是某某的阿嫫,也许是她活得太过长久,或者是丈夫与儿女走得太急,她成了一家人里最后留下的那个。像盏久久不熄的灯,燃在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时间涩重停滞,一动不动。她只有拿起针线,让时间从一朵花、一片叶上度过,度过,直到它缓缓流淌,潺潺有声。

忽尔有天,在永仁县城某家颇具档次的酒店大堂里,挂出了一幅大气磅礴的直苴彝绣,山川河流、田地道路、花草树木、行人飞鸟,尽融其间。色彩丰繁,意境悠远。南来北往的人都惊艳,打听这位绣者,有记者要采访,有买家要订货,有慕名者要拜师,结果却令人怅惘,这位绣者年事已高,完成绣品仅此一幅,只听凭内心的召唤去运针走线,并没有言语可以叙说。

还有更为特别的绣者,出于对彝绣的痴爱,不仅自己绣,还倾尽精力、时间与资财收集彝绣,衣服鞋帽麻布褂羊皮褂挎包提包手包,大到巨幅壁挂小到一块手帕,她都忍不住买下。记不清有多少次出门求购绣品,倾尽身上所有的钱,甚至忘了留出饭钱与路费。

她的收藏,至少有一点与人不同:她买的标准不是优中选优锦上添花,而是要以自己荧火之光暖前辈的心,以微薄之力助后辈之势,以一腔热忱为彝绣寻求一条明媚出路。几十年过去,一座城都换了新颜,身边的人买了房子换了车子有了位子,她积累了装满数间屋的彝绣,若是铺展开来整个赛装场都容纳不下。也曾把成百上千套彝绣服饰借给永仁城里的人穿戴,整座城就像突然间百花盛放,春意盎然。

她最大的幸福就是独自坐在小山一样的绣品中间,一幅一幅细细欣赏,一遍一遍沉醉流连,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来到了她的面前,向她展开了所有的美,所有的好,所有的蜜汁与芳香。

而每一次给观者讲述这些绣品,她又难免心潮翻涌忍不住热泪盈眶,不为那些永远无法分辨的误解,也不为那些还没还清的欠款,更不为世道人心里一沟一壑的坎,只为对彝绣无法割舍的爱与热望。谁又能体会,一个收藏着彝绣历史、展望着彝绣前景的人,心里的辗转与翻腾。

彝绣,是平凡人的美梦,是风雨旅途上温暖的景色,是百味人生中不可或缺的甘甜。这小小的绣花针,拈起来不费吹灰,放下去却千般难舍,只因为每一个体味过云朵在指尖轻灵起舞、自由飞翔的人,都如醍醐灌顶,恍若新生,谁愿意以新生命去换旧时光?

……

每一个绣者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喜悲,自己的感悟,自己的盼望。一样是绣者个个土生土长,是真正的草根,汲天地之灵,闻天籁之音,得天然之趣,那一幅幅朴拙又灵动的绣品是绣者在插秧割草担水打柴的间隙,赶牛放羊的路上一针一线攒起来,一点一滴拼起来,一日一月绘出来的,又有满腔热爱,舍得以心血去浸润一针一线引出的花朵树叶、虫鱼蝶虎,怎会不比世间任何一种绣品更鲜灵活泼。

所以说,彝绣的 “魂”,其三在于充满泥土气息的鲜灵活泼。

每个彝人的一生都离不开彝绣。

初生的婴儿哇哇来到世上,男婴得到虎头帽,虎头鞋,寓意虎头虎脑,虎步生威。女婴则被柔软的花朵包围,寓意如花一样相貌美好,德行芬芳。满月了用的裹背更是聚集了奶奶外婆婶婶姨妈们所有的爱,鱼戏莲叶,彩蝶闹春,凤穿牡丹。百花争艳,幸福吉祥,平安喜乐。三四岁男孩就穿绣花马褂、绣花凉鞋,女孩可以穿全套绣花服饰,鸡冠帽、花围腰,花挎包,一样不缺。当男孩成为少年,一身所穿所戴,还是出自阿妈的手,直到某一天,当他的身上出现了新鲜的、有别于阿妈往日手法的花朵,那就代表着男孩长大了,收获了这世间最美的另一种情感,要承担起一份成家立业的责任。而女孩,在十一二岁就已经以穿戴自己亲手所绣的衣饰为荣了,等到十八九岁,女孩嘴里不敢说出的话,就可以用绣品替她说了。用绣品说出的话, “那个人”自然会懂。

婚嫁吉时的彝绣服饰,新娘子的衣服当然得是最特别、最亮眼的,然而要在万紫千红中脱颖而出,考验的不仅仅是一个人一双手的功夫。从确定嫁期那天起,族中长辈和要好的姐妹就费尽了心思:出计出力,剪的剪,画的画,绣的绣,缝的缝,每个人都奉献了自己最擅长的部分,这样博采众长得来精粹,才能艳压群芳。无论多么聪慧灵巧的新娘,在做嫁衣的时候都愿意得到亲友的帮忙,让亲友在自己一辈子最值得纪念的衣服上留下满满的祝福。

而当一个人老去,如花谢在春末,如叶落在深秋,亲人们会以一套配齐了头巾与腰带的精美彝绣服饰来收敛他(她)枯萎的身体,衣服是崭新的、洁净的,祈愿他 (她)到另一个世界,也能温暖美好。

历史长河中短暂的几十年,却是一个彝人漫长的一生,辛苦耕耘,也细品一粥一饭的清香。经受酷寒烈暑,也曾轻触春风晨露。赤诚去爱也勇敢承担,是血水伴着蜜汁一言难尽的滋味。彝绣是这场人生的意外之喜,它不是锦上添花的点缀,不是可有可无的礼物,它是一阵温暖,一场明亮,它让人的心永不会冷去,它让人的眼看得见这世间的美丽。

彝绣伴随着直苴人生命的始终,也贯穿了直苴彝人千百年来的历史进程。直苴彝人劳动和歌舞、活着和爱着的历史,也就是绣出彝绣之 “魂”的漫漫长路。

最早寻到直苴这片沃土的,是一对年轻的猎手。兄弟俩有的是力气、胆大,箭法又出色,别人只打得野鸡、野兔、穿山甲之类的小猎物,兄弟俩却总能打到鹿、野猪之类的大家伙,并且每次都把肉砍成很多份分给乡邻,家家有份。有一天,兄弟俩撵一头野猪,就在箭上弦、弓拉满,欲发未发的瞬间,野猪突然消失了。这是一小片沼泽地,沼泽旁边树木茂密,鲜花繁盛,清澈的山泉水静静流淌。兄弟俩失了猎物,打算喝点山泉水,休息一下就回家,谁知弯腰掬水的时候三颗小小的谷粒从箭筒里滚出来,落入了脚下的泥潭中。临走时,兄弟俩环顾四周,越发觉得这个地方神奇美丽,于是商量着秋天再来看看,如果这三颗谷粒能落地长芽、抽穗结果,他们就带领父母到这里建房起屋,种稻谷、种玉米、豆子、蔬菜,养猪养牛,安居乐业。

到了秋天兄弟俩再来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粗的谷草,这样长而饱满的谷穗,喜的是这些谷穗竟然虫不咬鼠不吃,鸟不啄雀不叼,颗粒无损,原来是有只老虎在守护着三株稻谷。虎是百兽之王,有老虎在,什么动物都不敢作怪了。这只老虎见了兄弟俩,竟显得异常温顺。兄弟俩当即决定把家迁到这里。回村里一说,不止族亲邻里、连附近村子里的乡亲都愿意跟着他们搬迁。没几年,这里就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大村落。因为土质肥沃,又有大老虎四季守护,乡亲们辛勤的耕耘得到了极丰厚的报偿,家家瓜果满仓,猪鸡肥壮,日子过得平静丰足。

老人们开始操心起兄弟俩的婚事。可是,这样出色的两个人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起他们呢?

哥哥说: “我喜欢聪明的姑娘,她的心思要伶俐,直苴的山山水水要在她的心里。”

弟弟说: “我要一个勤劳的姑娘,她的手要灵巧,能把直苴的树木花鸟绣出来最好。”

老人们把这话一传扬,全村的姑娘就都忙开了,种麻,洗麻,绩麻,纺线,织布,染线,剪纸样,刺绣,缝制衣服鞋帽。谁都鼓着劲儿,用尽心思,想在过年穿新衣裳打跳的时候能一枝独秀,得到意中人惊艳的目光。

新年在盼望中来临。这是前所未有的一年。姑娘们真的把直苴的青山碧水、花鸟树木绣在了帽子上、衣服上、包包上,聚拢在往年打跳的地方——嘎咧博,随着悠扬的笛声跳,随着铿锵的葫芦笙跳,随着琮铮的三弦跳。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打跳的圈子越拉越大,实在挤不下了,就又在大圈子里拉个小圈子,挤不下去又往里走……最后跳得层层叠叠,像天地间盛开一朵巨大的花,花瓣五颜六色,千片万片密密匝匝,随风摆动,在阳光下摆动,在月光下摆动。这场热闹竟然从初一延续到了十五。在这场长达半个月的比美比巧当中,兄弟俩都根据姑娘们绣在衣服上的图案,寻到了各自聪明与灵巧的意中人,成就美好姻缘。

这兄弟俩就是被直苴彝人奉为先祖的朝列若与朝拉若。朝列若在彝语中指年轻、朝气蓬勃的人,而朝拉若指聪明灵巧、举止轻盈的人。朝列若与朝拉若的形象,渐渐演化为直苴彝人最为珍视的品质:勇敢,甘愿为追求新鲜事物担当未知的风险;勤劳,相信甜美富足的生活就在自己手上;聪明,善于向天地自然汲取灵力,变为自身的巧劲儿。为了承继先祖的精神,直苴彝人在每年春耕的时候,会举行一个盛大的开耕仪式:即耕种兄弟俩最早在直苴开垦出的两块水田。那一天,全村男女老少赶着上百头耕牛聚集到田边,放水、耕田、插秧。耕种的人和牛都要优中选优,使牛的男人要最有力气胆子最大技巧最好的,牛要最威猛最烈性的,而插秧的女人则要选平日尊老爱幼、做得齐活计绣得好花儿的。耕种开始,最壮观的场面出现了:男人们在满是泥水的秧田里把牛赶得快飞起来,人和牛都处于一种极致状态,肌肉的紧张与内心的狂热爆发出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呐喊嘶吼的人,狂跳飞奔的牛,在高高溅起、扬出花儿来的泥浆中从激烈互搏到默契配合,不像种庄稼,倒像沙场练兵。看得田边的人时而惊叹、时而欢呼。做好了田,换女人们进田插秧。女人们插秧的手势也像绣花那样轻盈迅捷,一手持秧,一手分插,一起一落间漾出一朵小小水花,这朵还未消散,那朵已经绽开。一转眼栽出一片碧绿,一转眼又栽出一片碧绿。

年深日久,充满力量美的春耕仪式就融入了通过绣品来比美比巧的 “赛装节”。劳动场景的大量融入,让 “赛装节”有了经久不息、变化无穷的内容,让彝绣有了更为广阔的展示舞台,也让绣者有了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

在彝绣繁花似锦的今天, “赛装节”不再仅仅是直苴彝人自己的节日,而是成为了永仁老百姓的一场联欢,成为彩云之南的一大盛事,并以它独树一帜的彝绣服饰展演方式,引起了国际时装界的瞩目。而 “赛”的内容更是海纳百川、包罗万象:赛犁田、赛耕地、赛射箭、赛爬山、赛打柴、捆柴、赛背柴背粪、赛捆驮子抬驮子、赛秋千赛拔河、赛穿针赛剪纸、赛哄娃背娃、赛唱歌赛跳脚、赛吹葫芦笙、弹三弦、吹笛子、吹树叶……只要想得到的,自劳动当中得来的技巧、自生活当中体悟的美好,都可以成为 “赛”的内容。

“赛装节”里有一个内容是亘古流传、长盛不衰的,那就是跳脚,又叫左苴舞。彝人爱跳左苴舞。不同于独舞的风光尽揽,也不同于双人舞的蹁跹缠绵,左苴舞是一种百人千人共享的大欢喜,是大欢喜中追求的一种和谐与完满。它是一个巨大的圆,舞者可以从任何一个点开始跳,并且无止境跳下去,如水一般自由流转,延绵不绝。左苴舞不苛求舞者舞技精湛,也不拘泥于舞姿是否优美,它只要一种气势,那种独特的气势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它吸引观望的人都坐立不安,非得狠狠跳一场才解得血液里的激荡、胸腔中的沸腾。它要铿锵的节奏,是舞步落地的共鸣,是与天地呼应的一种舒展与张扬。在直苴彝人的习俗里,迎接新生,跳左苴舞以志禧;参加喜宴,跳左苴舞以祝福,人们惯于以左苴舞的规模来衡量一场婚礼是否盛大。还有老人办寿、乔迁新居、过火把节,都少不了左苴舞的热烈欢腾、激情飞扬。就连有逝者长辞,不舍的至亲们也围着漆彩的棺木,彻夜跳左苴舞来替逝者辟邪开路,表达连语言和眼泪都无法替代的惋惜和哀伤,祈愿来世再续血浓于水的缘分。

“赛装节”上的左苴舞,让彝绣服饰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左苴舞中的每一个舞者,身上穿戴的都是自己这一年来最得意的绣品,涌入这片奔腾的色彩海洋,每一件绣品,每一个角落每一朵小花,都能展露自己独有的鲜妍,都能遇上惊喜的眼光。因为舞是流转的,奔腾流转,生生不息。

而描绘左苴舞,也是彝绣一个永恒的主题。从最初线条粗朴、颜色单一的白色、蓝色、黄色到今天构图精妙、色彩多变的手牵手跳脚的小人影,直苴绣者一直在左苴舞当中寻找神韵。小人影顾名思义只是影子,它不是对真实身姿的描摹,所以也就从来没有面部表情。可是绣者偏有那样一种本事,叫人看着影子就去猜想当时的星月,当时的萧声笛声,当时脚下的青草,当时远处的花香与风声,猜想那些小人影的主人会有怎样的拘谨或是狂放,羞涩或是忘我,沉醉或是欢畅。

“赛装节”的服饰是分为老年、中年、青年、少年、儿童几个年龄段来展示的。老年服饰上的彝绣较为简洁,用色古雅,底布多为蓝色或黑色,与老年人婉转低回的说唱、舒缓自如的舞步极为贴合。中年人的服饰则设计得美观、实用,便于劳作,服饰上的彝绣绵密大气。青年人服饰上的彝绣则构图夸张、色彩艳丽,追求一种炫目的效果。少年人服饰上的彝绣富于幻想,不拘一格,色彩明快。儿童服饰上的彝绣突出两个字:可爱。小朵小朵牵绊的花,最常用粉色、鹅黄、嫩绿这样柔软的色彩。

直苴彝绣的美,在 “赛装节”上,通过歌、舞、乐以及各种各样的劳动、生活场景的再现得到最充分的展示,而直苴绣者也在这 “赛”的过程中得到无限灵思妙想。

直苴彝绣根在直苴,如今已遍地开花,在彝人聚居的地区,许许多多绣者靠着远销海内外的绣品过上了富足优渥的生活。由直苴搬迁至莲池乡的绣者更是将彝绣发展得如火如荼。而在县城的永定老街,更建起了繁华热闹的彝绣一条街,内有技艺高超的绣者,也有琳琅满目的绣品。

今天彝绣融入市井生活时时处处:衣服鞋帽、壁画、屏风、沙发套、汽车坐垫、挎包提包钱包、手链耳环戒指……彝绣正以它源远流长的古朴和贴合时尚的个性色彩赢得世人青睐。既入寻常百姓家,也登上国际时尚大舞台,2013年,彝绣被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纳入开发扶持计划,2016年10月,直苴绣者进北京,参加 “七彩云南 (国际)民族赛装文化节楚雄彝族特色服装展示暨马艳丽高级服装定制2017作品发布会”。天真烂漫的人,奇异的充满自由魂灵的花,激起世人惊艳。

这是彝绣最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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