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为四海,无往不在旅行中
2018-11-14遛遛
我开始认识到,旅行中,孩子并不像大人那样追求异国风情。对他们来说,此地与彼地发生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都关乎他们小小世界的切身体验,并无新鲜程度的等级之分。无论身在何处,旅行的目的地切近或遥远,他们的旅行和探险其实都能在房子里、花园里、附近的小溪边和森林里,以及孩子们之间发生。
西西很小时,我时常出差。想念他时,我就通过手机给他发照片和视频,让他看看妈妈身在何处。在我们的远程交流中,他局部性地瞥到了巴黎、纽约的街景,在地球仪上辗转找到了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挪威、瑞典的位置,学会了说“符拉迪沃斯托克”这类有些绕口的地名,对伦敦布鲁姆斯伯里工业化风格的天际线表达过失望,也耳闻了波斯波利斯的古老和西伯利亚的寒冷。好几年时间,我频繁地离开他,默默盼望和等待着他长大,这样我们就能够一起去旅行。
遛遛
在他6岁之前,我总一本接一本地给他讲埃尔热的漫画《丁丁历险记》。这是个从20世纪20年代一直写到70年代、跨越了半个世纪的连载系列,充满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是一个欧洲人看待世界的方式。在早期的一些故事里,偶尔还能读到埃尔热尚未完全消退的欧洲中心主义意识,但他的人文主义让他超越了局限。我们曾随着故事到过匪帮势力横行的芝加哥,去过不断军事政变中的南美洲,到过贩毒集团猖獗的中东,也到过神秘的埃及和印加王的秘鲁,穿越到了日本侵略时期的上海,还去过西藏,登上过月球,潜下过海底。书里的旅行对于我们来讲比现实世界更惊心动魄,充满着阴谋诡计、未知的危险和斗智斗勇,异国风情只是正邪较量的故事铺陈开去的背景板。而丁丁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位被埃尔热赋予了特权的“局内人”,总能深度参与到当地的经济、政治和军事生活和事件中——这不是一个当代旅行者所能企及的经历,是欧洲航海时代以来的冒险家和殖民开拓者独有的视角。
待西西大一些,四五岁的时候,我们开始在假期带他一起去旅行。我们前往的地方有一个消费社会生产出来的流行名称,叫“度假地”,比如东南亚和东北亚诸国。有时,在游客身影攒动的沙滩边晒太阳,我会想起动画片里小猪麦兜去马尔代夫的梦想。那是一个“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白”的世外桃源——一个广告片里频现的“旅游胜地”,它的风景大片和美好生活就这样在身居香港大都会的小麦兜心里画上了等号。我特别佩服麦兜的妈妈麦太,一个生活并不富裕的妈妈的做法。她以超凡的智慧和勇气带着麦兜在香港旅游了一圈,把缆车站说成飞机场,把海洋世界当作印度洋,把冰箱里的鱼扔到水里装作不经意捉到,给麦兜留下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旅行时光。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很好,我想。当代的旅行本就充满着海市蜃楼般幻象的魔力。西西呢,他从早到晚在沙滩上旁若无人地专心堆沙堡,大概把印度洋的背景板偷换成北戴河的游乐场,他也丝毫不会介意。
也是在那两年里,我对于旅行的认识发生了一些变化。青年时代以来,我一直不假思索地想要去任何一个未曾去过的地方,直到两次旅行改变了我的观念。2016年秋天,我去四川的甘孜阿坝州写一篇关于康巴藏区的文章。四川是我的故乡,但我之前从未深入过藏区。在德格县,我碰到一位唱诵《格萨尔王》史诗的藏人,他能说四川话,但说得并不好,有很多地方都表达得像一门不甚精通的外语,只能拣取一些日常的语言表达简单意思。他用藏语给我唱诵了史诗的片段,但我仅仅能通过他的语音语调去试图感受史诗的韵律和节奏。这次相遇把难以跨越的沟通障碍横亘在我面前,这是我在任何一次旅行中都未曾遇到的,而这种难以沟通竟然发生在我的故乡。也许在我去远方旅行时,浮光掠影的游览和陌生人浅层的友好,就能满足我对于旅行的所有期待,深层次的沟通是不必要的;而现在,我最熟悉的脚下的土地变成了更加陌生的“异域”。
从康巴回来后不久,我去了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和勘察加旅行。这两个名字都因其足够荒野和人迹罕至,足以唤起人探险沖动的肾上腺素。但在资料的爬梳中我发现,即使是19世纪进入西伯利亚的屠格涅夫,也完全不会再在辽阔森林里迷路了,各个地方早就设立了分布稀疏的驿站,没有哪个地方还未曾有人的足迹到达过。而到了勘察加,直升机作为一种俯瞰半岛的必选形式,让这个偏居俄罗斯一隅,遍布活火山、野兽和少数民族原住民的地方,变成了“富人游乐场”,各个野生滑雪场也都有GPS和现代化装备的救援团队覆盖。荒野,不过也是现代人的一种想象。我们用一种新的商业术语,“开发旅游路线”,替代了数百年前哥伦布、麦哲伦和探险家时代的旅行家们对世界从未知到发现的探索和认知。在我上大学时,我曾读到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的《都市彷徨》。他在欧洲看了很多建筑,拜访了许多建筑大师,在旅行中学习建筑设计,那时他还尚未成名。那样的旅行方式却好像只在上个世纪的乱世发生过,现在也不再是什么容易实现的事了。我不由得自问,现代旅行的意义是什么?它就此变成了特别个人化的一种体验式消费吗?大人且困惑着,那么当孩子旅行时,又能够吸收什么足以滋养他心灵的东西吗?
西西上小学前的那一年暑假,我带他去美国东海岸旅行。孩子观察陌生世界的方式和成年人并不同。他第一次向我描述他对纽约的感觉,是他发现“纽约的树没有成都多”。我正惊喜于他有了发现,过了一会儿他却告诉我,他其实是想上厕所了,“想起小时候在成都的大树下倒是可以尿的”。最吸引他的也不是某处风景,而是我们在一个叫格林威治的小镇所住的房车。他被房车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床、沙发、餐桌、家电和浴室深深吸引住了,“驾驶房车去旅行”成了一个小小的梦想。他最留恋的地方,是纽约中央公园里一处供孩子们玩耍的小小场所,他像平时一样,玩滑梯、攀岩、玩沙,乐此不疲。有时他也会问一些在我看来有意思的问题,比如在MOMA看展览,他会问:“蒙德里安的画为什么可以上展览?”“波拉克的画究竟好在哪里?”这个时候我会发现自己的知识是多么有限。对于这些平时我们觉得理所当然而不去思考的问题,也许我带着西西旅行到天涯海角,也总是回答不出来,就像我回答不出来他坐在家里的饭桌边问“为什么筷子叫筷子,英语却不叫筷子‘筷子”这样的问题一样。他在旅途中所记住的事情也和我很不一样。从美国回来后,我听到他和他爸爸聊起旅行见闻,印象最深的是在普罗维登斯的一个州立公园里和一群叙利亚孩子打羽毛球的下午;那是几家叙利亚难民家庭正在公园里野餐,他们盛情邀请我们一起参加。他也时常回忆起小镇上热情主动给我们搭车和给他糖吃的美国人,觉得在成都和北京都从未遇到过。我开始认识到,孩子并不在旅行中像大人那样追求异国风情;对他们来说,此地与彼地发生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都关乎他们小小世界的切身体验,并无新鲜程度的等级之分。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旅行的目的地切近或遥远,他们的旅行和探险其实都发生在房子里、花园里、附近的小溪边和森林里,也发生在孩子们之间。
从美国回来后,我们阅读的书换成了《秘密花园》和《柳林风声》,这两本书都是以文字为主了。与丁丁相比,他们的活动范围也许缩小了一些,却更接近孩子探索的世界了。《秘密花园》里,小女孩玛丽在姨父神秘阴沉的大房子探索,结识了农家小伙狄肯和被关在阴暗卧室里的少爷柯林,他们闯入紧闭已久的荒芜花园,与花园一起经历了复活。《柳林风声》里,河鼠、鼹鼠、獾和癞蛤蟆的冒险都在那一片有着小溪的柳林之间展开。西西对《丁丁历险记》的热情也逐渐过去,他自主选择阅读的书变成了《史努比漫画全集》——更能吸引他的是孩子们之间充满幽默感的日常对话和他们生活的活动,比如打棒球、滑冰、跳绳、手工、做客等。
回头看,西西自己的旅行其实是从家开始的。他总是想到阁楼上去寻找他的玩具,就像《纳尼亚传奇》里的迪戈雷和波莉待在房子里搞室内探险,发现了阁楼里储藏间的一扇小门,后面那条隧道经过几根椽子一直通向排房的远处,最后到达了安德鲁舅舅的魔法实验密室一样。慢慢的,他的旅行范围扩大到了我们住的院子,他慢慢认识了院子里的树和果实,熟悉了鸣叫的鸟儿是什么种类,知道了所有分岔小径的走法,也知道了和他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们各自的住处。
有时,我回忆童年时和父母所做的长途旅行,回味那些旅行给我留下过什么记忆,对我之后的人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发现我不应对西西的旅行期待过多。7岁那年,我跟爸爸妈妈去上海、南京和苏州,然后在杭州住下来,待了一个来月。当大学毕业后重返杭州时,我才发现它依旧是一个新鲜陌生的城市——我已全然记不得“西湖十景”的准确名字,也想不起这座城市的街道景观了,我完全像初次见面一样,迅速和它建立起崭新的关系。关于那趟十几年前的旅行,我所能记得的是吃的第一顿肯德基,在宾馆里不慎丢失的棕毛小猴子玩具,同行叔叔阿姨们的模糊模样,在南京火车站站台上接到妈妈的喜悦,黄浦江游船上把头发吹得乱舞的江风,黄昏时分在西湖边的绿草坪中翻滚着把全身弄得微微湿润的无忧无虑,还有回成都的火车上吃到送行的阿姨叔叔盛在铝饭盒里整齐的白米饭和肉末炒豇豆。当我想到这一切,温馨的感觉逐渐将我包裹起来,而获得这些感觉对童年的我来说,其实并不需要前往某个特定的遥远目的地。倒是此刻在键盘打字声中浮现出的爸爸妈妈年轻时的脸庞,朝气蓬勃,对未来生活和更广阔的世界充满着热情的向往,让我特别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