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四王”,山水中悠然而行
2018-11-14王晶晶
王晶晶
王时敏(1592—1680)字逊之,号烟客。江苏太仓人。曾任太常寺卿,被称为“王奉常”。王鉴(1598—1677)字元照,号湘碧,江南太仓人。曾任廉州知府,世称“王廉州”。王翚(1632─1717)字石谷,号清晖老人。江苏常熟人。被称为清初画圣。王原祁(1642—1715)字茂京,号麓台,江苏太仓人。官至户部侍郎,人称王司农。
深秋的北京,银杏灿烂,枫叶嫣红,正是赏玩山水的好时节。故宫博物院里,一场别样的笔墨山水比真实风景更引人注目。从9月11日到10月30日,清初“四王”绘画特展在文华殿书画馆举办。“四王”和他们笔下的山水,穿過岁月,向人们悠然行来。
文人山水画始于宋,兴于元,盛于明,至清初“四王”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距今三四百年的时间里,“四王”荣宠过、没落过,如今画外的人与事都化为烟云,只有山水不老,丹青依旧。
一代更比一代强
所谓“四王”,说的是明末清初江南4位姓王的画家——王时敏、王鉴、王翚(音同灰)、王原祁。他们彼此之间或师或友,或为亲戚,画风相近,理念相承,形成一个雄踞画坛的派别。这个画派出身好、起点高,在当时备受瞩目,堪称偶像级别,算得上是清代的“画坛F4”。
四人中,王时敏是“带头大哥”。他的祖父王锡爵曾任明朝首辅,家里收藏甚富。王锡爵又对这个小孙子异常宠爱,王时敏从小喜欢古画,王锡爵就帮他“买买买”。有一次,买来一幅宋初画家李成的《山阴泛雪图》,价格高达400两白银,而当时一名普通士兵的月薪也就2两左右。更为重要的是,从王时敏年少时,祖父就嘱托董其昌来指导他学画,从摹古入手,不断积累,才使得他在日后得以开宗立派,独步画坛。
如果王时敏是“大哥”,王鉴就是其左膀右臂了。画史上认为他与王时敏同有“开继之功”。他比王时敏只小6岁,两人按辈分算叔侄,按情分是知己。他也拜在董其昌门下。而他的祖父王世贞是明代文坛领袖,风光不输王时敏的首辅祖父。王鉴从小就喜欢摹古,大量临习了董源与巨然的画风,长大后仕途不顺,40岁就辞官归隐。从1641年开始,离职回到家乡的王鉴专注于绘画,系统研究了古人画法,宗法诸家,变化多端,风格多样。那时他最为倾心的是王蒙,对黄公望的青绿山水也下了一番功夫。
与前两位“高富帅”相比,王翚既不是开创者,也不是元老,而是跟随者、继承者。他出身寒门,但家中世代工画,他本人更是极有绘画天赋。王翚先是被王鉴慧眼识中,收为徒弟。后来王鉴又让其转拜王时敏门下。聪明勤奋的王翚,很讨王时敏欢心,甚至可以随便看王家收藏的字画真迹。他日夜临摹宋元名家作品,很快从中领悟。康熙三十年(1691年),王翚奉诏入京,主持绘制了《康熙南巡图》。
王时敏《仙山楼阁图》
王原祁是王时敏的孙子。人们常说“富不过三代”,画画这门家学,在王家却是一代更比一代强。王原祁是“四王”中的集大成者,也是“四王”之中仕途最顺、官位最高的一位,官至户部侍郎。康熙皇帝非常喜欢他的画,总让他陪在身边,时不时就让他画一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王原祁奉旨与孙岳颁、宋骏业等编撰《佩文斋书画谱》,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又主持绘制《万寿盛典图》。连王翚都说:别人总叫我画圣,但我和王原祁比,还是不行啊。
拜倒在古人脚下
赏看“四王”山水是一件很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因为他们的风格简直太相似了,都崇尚“仿古”。对初识他们的人来说,遮住画题和款识,可能连是谁的都分不清。但“仿古”却是“四王”最具标志性的特色。在“四王”看来,“学画如不师古,就如夜行无灯”。
这一艺术风格的选择,与“四王”的祖师爷董其昌有关。
董其昌与“四王”里的王时敏渊源颇深。王时敏的祖父王锡爵是董其昌的老师,对这个弟子极其欣赏。王时敏的父亲王衡则与董其昌是乡试同年,相当于两人是同学。王时敏出生时,董其昌37岁,已经考中进士3年,正在担任翰林院庶吉士。大约7岁时,王时敏便跟着董其昌学画了,深受其影响。
董其昌在中国画上提出过很多创见,其中最重要的理论,叫“南北宗论”。概括起来有两个要点:第一,山水画从唐代开始分了南宗、北宗;第二,南宗高于北宗。
南宗的代表人物,从唐代王维开始,至五代荆浩、关仝(音同同)、董源、巨然,再到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乃至元之四大家赵孟頫、黄公望、王蒙、倪瓒,一路下来,脉络清晰。这些人的山水画,才是后世文人画应该传承的“正宗”。
王时敏《仿杜甫诗意图册(第七开)》
对于学习绘画,董其昌认为应先以古人为师,对古人画迹悉心摹写,将其笔墨技法、布局构图于心中融会贯通,从而得古人笔墨意趣,然后再师法自然,汲取创作的灵感。他教王时敏画画,就是从临摹这些大家学起。他曾为王时敏画了不少画册,如《唐宋人诗意图册》,作画题意都是根据唐宋时期的诗词,画风则由董源、巨然、米芾、赵孟頫、倪瓒等而来。再如《仿古山水册》,皆仿自宋元山水。
董其昌曾遍临名家画作,在其影响下,“四王”对董源、巨然、“元四家”等的画作,简直是仿得痴狂,一个个都拜倒在古人脚下。
王时敏取法于黄公望,笔墨秀雅苍润,法度严谨,但其晚年作品如《仙山楼阁图》《杜甫诗意图册》等,又不独仿黄公望,也融汇了王蒙等诸家。王鉴深研“元四家”并上溯至五代董源、巨然,水墨与设色俱精。他非常喜欢董、巨的山水,65岁时画过一幅尺幅巨大的《仿巨然山水图》,布景幽深、气势雄伟。王翚兼取南北宗画法,集古而大成,如他81岁时所作的《秋树昏鸦图》,用唐伯虎的诗意构画境,将宋初画家李成的寒林昏鸦、赵大年的湖天垂柳,元代王蒙的修竹远山等典型图绘景物融置一图。王原祁笔墨浑厚,善于经营章法布局。他所作的《麓台画跋》计50余则,无一不冠以“仿”字。
从正统到“迷信”
“四王”的仿古,受到清代皇帝的认可和提倡,被尊为正宗。有清一代,“四王”是文人畫派,更是画坛的正统。皇权给了他们无上的尊荣。
王翚作为主笔,画过《康熙南巡图》,历时3年,之后还乡,皇太子胤礽写下“山水清晖”4个字表示赞美。
王原祁更受康熙喜爱。一般人都认为康熙是有着雄才伟略的一代明君,实际上,他的艺术造诣也不低,眼光精准而独到,至少比他那个自称“鉴赏大家”的孙子乾隆帝强多了。康熙经常一声不响地站在王原祁的画案边看其画画,甚至忘了时间,后来还模仿明代皇帝的做法,赏赐了一方印给王原祁,上面刻着“画图留与人看”。
乾隆皇帝则是王翚的“狂热粉”。最喜欢在古画上盖章题诗的他,把王翚的画作一遍遍赏玩,有灵感就写诗,兴致一来就盖印,以至于无空白处继续发挥,不得不让人重新装裱。乾隆南巡时,要求宫廷画家徐扬照按照当年王翚《康熙南巡图》的体例,绘制了《乾隆南巡图》。
王鉴《仿巨然山水》
如此抬着举着,“四王”的画名在清初已著称朝野,门徒众多。由于从学者繁衍不衰,以至于“小四王”“后四王”“娄东派”“虞山派”……种种派别层出不穷,其中,王翚的弟子宋骏业,王原祁的弟子唐岱、再传弟子张宗苍等均供职内廷,深得皇帝赏识。经过后人的传承,“四王”的画风与理念进入到了民国时代。
民国是风云激荡的年代,传统与革新的主题从政治延伸至文化,中国画领域也不例外。曾经显贵的“四王”山水,在变革者的眼里,成为保守、泥古的标志。
陈独秀在《美术革命——答吕澂(音同城)》一文中写道:“谭叫天的京调、王石谷的山水,是北京城里人的两大迷信,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不许人说半句不好的。”谭叫天就是谭鑫培,王石谷就是“四王”中的王翚。陈独秀还说自己所藏和见过的王画不下200件,“内中有画题的不到十分之一,大概都用那‘临‘摹‘仿“抚”四大本领,复写古画,自家创作的,简直可以说没有……这就是王派留在画界最大的恶影响”。因此,“若想把中国画改良,首先要革王画的命。”
王晕《秋树昏鸦图》
康有为、鲁迅的立场也大致相似:中国画“明清不足一论,画至元代已极矣”。
百年过去,谭鑫培的后人早已回归戏台,“四王”在人们眼中,也有了更加丰富的面孔。
此次故宫展中“四王”特展之初,学者们曾会聚一堂,举办了专门的研讨会。关于王时敏、王鉴、王原祁等“仿古”之外的“新意”,尤其被学者所关注。
大家都赞同,“四王”是仿古,但不是摹古。他们是用旧瓶子来装新酒,在平淡和规矩中,画出自己的特点。这其实在董其昌口中便已经讲到。董其昌一方面明确提出要先“师古人”,“岂有舍古法而独创者?”另一方面,他又提出要“师造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自然中开拓心胸,提炼笔意。
王原祁《松泽仙馆图》
那一时期的“四王”,对此是有所领悟的。比如王时敏的学古,在学的基础上也有所变,代表作《秋山白云图》里,树、山石、白云、天空,过渡得比黄公望更柔和。
王鉴《仿古山水图》集中了宋元等诸家笔墨,其中蕴藏了12种风格,却能形成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不是在心中已然融会贯通,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也正因如此,即使在提倡革新的民国年间,无论是张大千、吴湖帆,还是启功,这些大师巨匠,也无不受“四王”影响,无不临“四王”画作,其流风余韵,至今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