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吾栖之肤》的伦理叙事
2018-11-14朱秋慧
马 妍 朱秋慧
(河北科技师范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0)
伦理被认为是包括了家庭关系、社会交往关系,乃至人以某种具体身份和社会等建立起来的关系总和。在艺术创作主题学中,伦理叙事是一个重要范畴,指的是创作者根据自己的伦理价值取向,以叙事的形式展示一种或多种伦理关系。在著名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的《吾栖之肤》(The
Sk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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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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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多重隐含了深层意义的伦理叙事。一、自我认同与生存伦理
在《吾栖之肤》中,贯穿始终的伦理叙事是生存伦理叙事。在电影一开始,文森特(薇拉)就是以被监禁的状态出现的。阿莫多瓦在全面展现了文森特的种种不自由后,甚至加入了一段文森特自残的情节,根据罗伯特对文森特说的话,观众不难知道他曾经真正地自杀过。可以说,整部电影的主线就是文森特的逃生过程。刘小枫曾在《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中指出:“伦理是以某种价值观念为经纬的生命感觉,反过来说,一种生命感觉就是一种伦理……伦理学是关于生命感觉的知识,考究各种生命感觉的真实意义。”从这一点来说,《吾栖之肤》一直围绕着文森特的生存状态展开,并且随着观众逐渐接近这个人物,他所秉承的价值观,以及限制他自由,危及他生命的罗伯特的价值观也逐渐为观众所认知。
文森特原本是一个在母亲的古着店工作的年轻男孩,在一次舞会上和罗伯特的女儿诺玛彼此产生了好感,两人和其他年轻人一起走到森林中准备发生关系。而就在两人即将发生关系时,舞会上的歌触动了诺玛关于自己亡母惨痛的回忆,惊声尖叫起来的诺玛咬伤了文森特并被气急的文森特打昏。随后文森特为诺玛穿好衣服后仓皇离开。而跟随在后寻找女儿的罗伯特则误以为女儿遭到了文森特的强暴。在诺玛醒来后,因为躺在父亲的怀里而又以为自己被父亲性侵,更加重了病情。为了实施对文森特的报复,罗伯特绑架拘禁了文森特,并为他做了整形和变性手术。在此后的整整6年中,文森特与世隔绝,并且被迫面对一个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而罗伯特无法改变文森特的记忆和思想,一直以来文森特都记得,并且敢于承认自己是男孩文森特。在逐步获得罗伯特的信任,并准备杀死对方后,文森特在下楼取枪时,亲吻了报纸寻人启事上自己还是男孩时的照片。无论文森特如何以女性身份在罗伯特面前刻意讨好、委曲求全,他心中始终清醒地记得自己的身份。在杀死罗伯特之后,文森特没有选择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而是回到了自己曾经的生活中。
在《吾栖之肤》中,文森特的经历与诺玛母女是形成对照关系的。诺玛母亲在与西卡私奔后遭遇了车祸,在大火中被严重烧伤,命悬一线。尽管她得到了罗伯特的精心救治并逐渐恢复,但她终于还是无法接受已经被毁容了的自己。在听到女儿的歌声,她走到玻璃窗前,看到自己烧伤后的面貌时,她选择了当着女儿的面跳楼自杀。若干年后,女儿诺玛也正是因为那熟悉的歌声受到严重刺激,在被送去精神病院不久后,也因为不能接受一个被父亲“性侵”过的自己而重蹈母亲跳楼自杀的覆辙。两位女性的悲惨结局都与她们无法建立一个维系生存的自我认同有关。而文森特尽管在罗伯特的手术后,拥有几近完美的脸孔和身材,但这是违背他的性别认同的,他无法拥有属于正常人的生存尊严。当罗伯特用包括女性艺术家的变形作品等各种手段来试图说服文森特接受作为女性的新身份时,文森特不断用各种手段对此进行反抗,如他剪碎了罗伯特送给他的裙子,拒绝除了眉笔以外的化妆品,用眉笔在墙壁上不断写上日期以记住自己被囚禁的日子,用练瑜伽的方式来在内心保持一处谁也无法入侵的空间等。即使身体被囚禁,文森特依然尽可能地保持着灵魂上的自由。最终在这种坚定的身份认同和人的本质情感的驱使下,文森特回到母亲的古着店,勇敢地对母亲和自己喜欢的在店里工作的小姐姐克里斯蒂娜说出:“我是文森特。”在长期的精神困境中,文森特依然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和反抗意识,这正是诺玛母女不具备的,也是阿莫多瓦肯定的。
二、畸形亲子关系与亲子伦理
亲子伦理是“五伦”之首,因其具有引发其他伦理关系的“本源性”和“延展性”,亲子问题也是《吾栖之肤》中矛盾的起源。不难发现,往往会在电影等艺术作品中被浓墨重彩表现的性爱伦理,在《吾栖之肤》中也多次出现,并对观众造成刺激。电影中有三次性爱,并且似乎每一次都对于推动情节有着重要作用。一次是西卡对文森特的强奸,这次性爱也带出了西卡曾经和罗伯特亡妻薇拉之间的性关系。一直以来克制自己不要与文森特发生关系的罗伯特在目睹了两人赤身裸体在一起的场景之后,终于忍不住释放自己对文森特的情欲。第二次则是罗伯特和文森特的性爱。两人关系发展到这一步使得罗伯特误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他心中的“薇拉”文森特过上和正常夫妻一样的生活,因此给予了文森特一定的自由,并最终导致自己被文森特杀死。第三次则是在文森特的回忆中,自己和诺玛并没有最终发生的交欢。这一次不成功的性爱被罗伯特误以为是一次强奸,从而导致文森特被囚、被变性的悲剧。毫无疑问,男女两性伦理叙事最易于与当代人内心深处的苦闷、压抑、焦虑等情绪联系起来,给予观众观影快感。但是如果细究《吾栖之肤》的电影文本就不难发现,亲子伦理这种情感关系才是人物行动的原始驱动力,它是上述两性行为的动因,在电影中释放出了复杂的、值得观众深思的人性内容。
在《吾栖之肤》中,亲子伦理主要是以三对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来展示的,而其中只有文森特的母子关系是正常、健全的。在文森特失踪后,即使警方认定文森特已经去世,他的母亲依然坚信自己的儿子活着,而也正是这种爱驱使着被严重摧残、身负命案的文森特回到母亲身边,他坚信母亲依然会爱一个变为“女儿”的自己。而另外两对亲子关系则是扭曲的:一是罗伯特与诺玛的父女关系,二是玛丽莉亚和罗伯特、西卡的母子关系,前者代表了父辈对子辈的强势控制,后者则代表了爱的缺失。罗伯特以非法方式拘禁了文森特,同时还以一种合法的方式严格控制着自己的妻女,导致妻子的私奔,也间接导致诺玛的精神失常。诺玛的衣着以及出现在那次舞会上,都是罗伯特强加给诺玛的。诺玛在文森特面前主动脱掉的衣服,实际上是罗伯特为女儿覆盖上的另一种“皮肤”。在神志失常后,诺玛宁可躲在柜子里也不要再见父亲。而罗伯特和西卡与玛丽莉亚的关系则是畸形的。罗伯特是玛丽莉亚为不孕的女主人生下的儿子,他始终不知道女仆玛丽莉亚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西卡则是一个男仆和玛丽莉亚的儿子,从小没有得到正常的教育,以至于视贩毒、杀人、抢劫、强奸为平常事。如果说诺玛的悲剧来源于父亲的过于关爱,那么其父亲和叔父的悲剧则在于母爱的缺席。玛丽莉亚宁可以女仆身份和富裕体面的罗伯特住在一起,也不愿意和西卡相守,西卡在抢劫金店后为了要挟罗伯特为自己整容也不惜绑架生母。当玛丽莉亚看到罗伯特拿枪走近正在强奸文森特的西卡时,甚至祈祷这个私生子杀死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在罗伯特和西卡的身上都有着偏执暴戾的一面,而都来自玛丽莉亚的遗传。如果玛丽莉亚对两个儿子有着正确的关爱和教育,那么之后两代人的婚恋悲剧便有很大的可能避免。最后玛丽莉亚被文森特开枪打死,便是阿莫多瓦对这种扭曲的,带来无数困境的亲子伦理进行的极端化切割。
三、科研价值目标与科技伦理
如果说生存伦理叙事和亲子伦理叙事属于较为常见的伦理叙事方向,那么将科技伦理纳入叙事中则是《吾栖之肤》的一个重要特色。整部电影的第一个悬念便是文森特的真实身份,而这一点直到电影叙事过半才逐渐揭露,即文森特是在经历了罗伯特的一系列手术,包括变性手术和复杂的植皮手术之后被塑造成第二个“薇拉”。在此之前,电影多次交代罗伯特在植皮技术上取得的惊人成就,然而他至少在三个方面违背了科技伦理:第一,他宣称已经在小鼠身上完成的“盖儿”实验实际上是在文森特身上完成的。第二,在罗伯特的实验中,文森特皮肤细胞上的遗传信息源自猪的细胞,因为罗伯特认为猪的皮肤更为强健,文森特现在的皮肤堪称“完美”,能够不惧怕火烧、不被蚊子叮咬等,而在人的身上进行转基因疗法是被明文禁止的。第三,罗伯特给文森特进行变性手术时,伪造了一系列文件以欺骗和他一起做手术的医生们。应该说,罗伯特在科研上的努力,如果在形式理性与价值理性的控制下,是完全可以为人类谋福利的,然而由于高度自私的罗伯特一开始就没有明确一个正确的价值目标,因此科技成为他个人私刑复仇的工具。
正如马克思曾指出的:“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自己的反面……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日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日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科技伦理问题一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另一个则是人与人关系的问题。在《吾栖之肤》中,罗伯特无视文森特个人意志对其进行的改造便是一种卑劣的、高度违背人类道德关怀的行为。文森特作为一名喜欢女性的男性,被迫变为女性并在罗伯特的要求下与男性发生关系,文森特在生理和心理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在这种扭曲的关系中,观众看到的不是科学的纯洁光辉,而是人性的阴暗。不仅文森特成为罗伯特的奴隶,罗伯特自己也成为这种秘密的奴隶。当报纸上刊登出了有文森特照片的寻人启事,罗伯特遭受同事的质疑和向科学共同体举报的威胁时,罗伯特不得不靠手枪和文森特的圆谎来躲过一劫。可以说,罗伯特作为一名业务精湛的科研者,如果说他在疗救自己的妻子时,还在正确利用他的智慧、意志和力量,那么在改造文森特的整个过程中,他已经完全抛弃了作为科学家的社会责任和作为守法公民的良知。最终他爱上自己一手塑造的文森特,并最终被文森特打死,既与文森特的个人意志分不开,也是科技因人的欲望与贪念而失控,人被科技反噬的结果。罗伯特选择给文森特换上一张和亡妻一模一样的脸,正是他对技术的高度自信造成的。而为了保住这个秘密,罗伯特利用了多个摄像头监控着文森特的一举一动,但也正是这种监控导致他对文森特的迷恋:他除了能看到日常生活中“薇拉”的一颦一笑外,还看到了“薇拉”和西卡激烈的,点起他嫉恨之火的性爱场景。又如罗伯特和玛丽莉亚都枪不离身,依赖枪来自卫,结果两人都死在玛丽莉亚的枪下。这些都是科技负面效应的体现。
综上所述,阿莫多瓦的《吾栖之肤》在一个惊悚、犯罪的类型片外衣下,对几种沉重的伦理关系进行了寓言化的叙述,为观众呈现出某种极端化的、发人深省的生存景象和伦理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