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
2018-11-14刘春玉
刘春玉
当幺郎踢老丈人崔先生的脚刚刚收回,还没来得及踢第二脚的时候,膘子猛地跳到幺郎的身后,用手抓住他的后衣领就像提着一只小鸡。幺郎不知是谁,吼道:“谁,你他妈的想造反?我身上的枪可不是跟你闹着玩的!”就在这时,膘子把手中还直挣扎的幺郎向他老丈人面前一丢,幺郎就地瘫在那里。幺郎嘴里一边“哼呀”着叫唤,一边还倒驴不倒架地咋呼:“哎呦,你他妈摔死我了。看我起来,怎么收拾你!”幺郎拄着那条除了大栓拉不动外,处处却活头活脑的钢枪,想爬起来,膘子在他身后用脚尖一点其腿弯,幺郎又“哎呦”一声,双腿跪在老丈人的面前。膘子呵斥道:“快给崔先生赔不是!”幺郎转身一看,把自己摔到地上的竟然是自己的叔伯哥——膘子。他想站起来,又被膘子一脚踢在后腚上,实实地跪在地上,双手和脑袋都触着地,磕了个标标准准的头。跟着看热闹的,还有与崔先生一样身份头戴大纸帽的“地富反坏”们,都“哄”地一声笑了起来。
崔先生闭上了眼,仰脸朝天,喟然长叹。
膘子还是不依不饶:“光磕头不行,要给崔先生道歉!”幺郎这才拄着枪站了起来:“哥,你不懂。”他又指着老丈人“他是富农。咱是贫雇农,咱与他们是两个……”膘子把手一伸,幺郎认为又要打他,竟吓得直往后退。膘子道:“崔先生是你老丈人,你当晚辈的就得孝敬。你刚才用脚去踢,那就是不孝,我做大哥的,就要管教你这个小崽子。”幺郎见大哥的手像一把小蒲扇,五根指头像五根錾子,吓得直往后退:“哥,哥,别……”就在这时,崔先生眼珠向上一翻,身子一仄楞,刚要往后倒,膘子眼疾手快一把将先生扶住,忙对幺郎道:“快叫你媳妇!”顺手把先生戴的大纸帽扯下摔到一边。幺郎一看,老丈人脸色铁青,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知道不好。忙把枪往身上一背,向家里边跑边叫:“桂花,桂花快……”听到叫声,桂花从大门里走出,正用围裙擦拭着手。见爹倒在哥的怀里,慌得两步跳下台阶,捧着爹的头叫道:“爹,爹,你怎么了?”一看爹的脸色,桂花忙扒开爹闭着的眼睛看了看,又用手使劲地扒开爹的嘴,查看舌苔。知道爹的病情严重,忙从发髻上拔出一根银簪子,朝着爹的喉咙深处刺去。只见崔先生“啊”的一声,一口黑血从嘴里吐出。她一边用围裙擦拭,一边摸了摸爹的头顶,微微的寒气透了出来。又摸了摸脉搏,忙对幺郎道:“快把爹背到炕上!”幺郎有点胆怯,刚靠近老丈人,桂花就扳了一把:“你不能把那根烧火棍放下?”幺郎斜眼看了桂花一眼道:“这是枪杆子!”
膘子听了气得将幺郎拨拉到一边,上前抱起崔先生,桂花在后面扶着爹的头,二人协调地快步往家里走去。进了家门,桂花忙放开了褥子,又把两床被叠起来,依在爹的背后,上面又加了个枕头,让爹脸朝外地侧着。膘子的媳妇膘嫂闻讯也从东屋过来了。
桂花从抽屉里拿出了三棱针,照着爹的十个手指扎去。血,已不鲜红,从十个手指上慢慢地流了出来,膘嫂要去擦拭,桂花阻止道:“别,让它流流……”
一滴,一滴……暗红色的血滴从崔先生的手指上缓缓地滴落下来。桂花泪流满面,血好像从她的心底流出,却不敢嚎啕大哭,因为她知道爹再也经受不住感情上的波动,更不用说生气上火了。爹微弱的呼吸声正撞击着桂花的心。
桂花悄悄地坐到了爹的身旁。许是心理感应,桂花刚刚坐下,崔先生便微微地睁开了眼皮,把手抬了抬,手指指着膘子似要说什么。桂花低头俯身问道:“爹,你要什么?”崔先生微微地摇了摇头,又指向膘子,膘子赶紧把耳朵贴近先生的头,先生断断续续地对膘子说:“你……心眼……好,关照……关照……照……桂花……”
膘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先生你放心,俺兄弟俩住一个院就像一家人,桂花妹与俺媳妇也好得一个人似的。你放心,我会照顾他们的。”
崔先生欣慰地点了点头,眼里饱含着感激的泪花,桂花也心怀感动地瞟了膘子一眼,用手巾擦了擦爹眼角的泪水。幺郎这时手提刚捡回的大纸帽进来道“爹,我给你收拾着……”一句话还没说完,崔先生眼珠上翻“啊”了一声,桂花忙过来掐爹鼻子下嘴唇处,先生一口血向空中喷去,头一歪,便断了气。
桂花像疯了一般,不知从哪来的劲,把幺郎推倒在地,飞身骑在幺郎身上,两手死死地拤住了幺郎的脖子。幺郎口中“哦哦”了两声,眼珠翻眦,脸色煞白。膘子一看,急忙过来扳开桂花的手,幺郎这才缓过气来。膘子一脚把幺郎手中的大纸帽踢了个粉碎,又一脚把爬起来的幺郎踢倒在地,命令幺郎:“跪下!”幺郎再也不敢挓挲了,乖乖地跪下,手和身子在发抖,只是手中还提着那杆枪,就像披麻戴孝的人手中的哭丧棒。
丧事虽已办完,但桂花仍然不吃不喝。嗓子哭哑了,眼泪流干了,一切事情都是膘哥与膘嫂二人张罗。一天下来,桂花好像老了许多。
幺郎既不敢走开,也不敢靠前,坐在西炕上两腿耷拉在炕沿上,木木的,呆呆的,全没了在门外演讲时的风采。只会呼呼地抽烟。
第二天圆了坟回来,桂花还是那样。膘嫂跟膘子商议道:“这几天,我和桂花睡在咱家炕上;你和幺郎睡在他家炕上。晚上我好劝劝她。再这样下去,她非病倒不可。”膘子点了点头:“好,你多劝劝她。”
晚上,桂花和衣躺在炕上,膘嫂把已熥了好几遍的饺子拿上炕来,还有一碗鸡蛋花。“吃点吧,妹子,人谁都有一死,早晚都有那么一天。你再孝顺还能跟着先生去了?”
桂花母亲死得早,父女相依为命。十几年前,从龙城搬到这个小山村,开了个药铺。大家称桂花父亲为崔先生已习惯了。所以桂花嫁给了幺郎,膘子与膘嫂仍恭敬地称桂花父亲为先生。
这时,门“吱扭”一声开了,进来的是膘子。一看桂花那病恹恹的样子便道:“桂花妹,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你两天滴水没进,再好的身体也抗不了呀!再说你得挺住,你家还靠你扛大梁呢!”“什么你呀,我呀!咱们住一个院就是一家人,咋能分出你我?”膘嫂顶了膘子一句,膘子听了老婆的话忙道:“对,我与幺郎虽是叔伯兄弟,但我们两家人支不旺,现在就留下俺两个,像亲兄弟一样。那天崔先生临终时托付我照顾好你,我点了头。我说出的话就是钉的钉,吐个唾沫打个坑。你嫂子说得对,咱住一个院就是一家人,啥事也不用分你我,咱就合起来过吧!”
听大伯哥说到这里,桂花要支撑着坐起来,因为两天没吃没喝,身子虚弱无力。膘嫂一看,忙过来把桂花扶起来,对膘子道:“快拿床被子叠起来,叫妹倚着。”膘子笨手笨脚,拿被时把桂花的衣服掀了起来,白花花的皮肉露在外面,桂花的脸“唰”地红了,赶忙用手把衣服抚平,膘嫂瞪了膘子一眼,膘子满面羞愧。一看两人都很尴尬,膘嫂便笑道:“我整天贬嘲你哥的嘴像棉裤腰。你看,今天说得还真不错。”桂花看了哥一眼,膘子手脚不知往哪放好,一个劲捻持自己的袄襟,憨憨的。桂花看着心中不禁泛起了小小的涟漪。膘嫂这时又对桂花道:“以后有出力的营生,你就只管吩咐,咱不指望那个怨种。幺郎幺郎,食争不上……”膘嫂抬头一看,桂花正专注着膘子的宽膀厚胸,不免心中一怔。桂花也觉察到膘嫂正看她,脸一红又低下了头。
膘嫂对膘子说:“快把那碗鸡蛋花端起来,让桂花喝了。唉,两天不吃不喝,谁扛得了?”膘子听到媳妇的支派,这才端起那碗鸡蛋花,送到桂花手中。膘嫂支派道:“她哪里还有劲拿碗,你就不能端着让她喝?”膘子有些为难,都不敢看桂花一眼:“这……这……”
“什么这、那的,快!”膘嫂一看膘子那架势,用手在他的腰间轻轻地推了一下,膘子这才把碗端到了桂花的嘴边。桂花抬头看了哥一眼,膘子端着碗,手还有些抖。心中暗暗发笑,赌气似的也不接碗,把嘴对着碗边“唏唏哩哩”地喝起来。一碗蛋花喝完,桂花好像有了点力气,膘子却像干了一场活,累得满头大汗。膘嫂对丈夫道:“你端的那碗好像有百八十斤重,看你累那熊样,这比你推车刨地还累?”膘子憨笑了两声,桂花心中也有了些定力。
日子就这样没滋缺味慢慢腾腾地捱蹭着过了起来。
给崔先生烧了百日,桂花便卸了大孝,心情好了许多,然而一想起父亲,不免擦眼抹泪,但膘嫂在跟前,有人说着话,有人做着伴,有人帮着操劳家务;山里的营生,膘子全担了起来,桂花一点也不用操心,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这天夜里,月光如洗,膘子与膘嫂刚刚温存了一番,激动幸福使膘嫂难以成眠。身旁的膘子已心满意足,鼾声如雷了。八月的月夜已有了点寒意,她把膘子身上的被拉了拉掖了掖。看着膘子棱角分明紫铜色的脸,一阵阵苦痛和忧伤袭上了心头。那还是单干的年代,春上她与膘子到山里补种玉米,见缺垄断苗的庄稼便问道:“一样的种子一样的伺弄,为啥有的出苗有的无苗?”膘子笑道:“为啥?就像你,整天白忙活……”一句话如惊雷,炸在她的头顶,响在她的心中。她木然地呆在那里,大滴大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
膘子一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赔礼道:“不说不笑不热闹,一句闹话何必……你看,还哭了起来……”
她不能生养,他俩都知道,二人商定要抱养一个,可两次都没成功。都因在孩子生下来后,母亲割舍不了而变卦。这样的打击使她心灰意冷,但是无后的心痛又无时不在折磨着她。怎么办,怎么办?她搅尽脑汁也没想出好法来。今夜又触动了这心事,心里像猫咬狗啃一般。突然见桂花屋里亮起了灯光,她的心中也蓦地闪亮。膘子喂桂花鸡蛋花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用桂花的……用他的……想到这里膘嫂有些激动。可她又一想,这行吗?不说别的,自己这儿能……这时她想到膘子的恩情,想到几次要孩子的尴尬与难处,心中便默默地道:“只要能让膘子有个后代,自己再委屈也……”想着想着膘嫂甜甜地睡着了。
这一天,幺郎家的猪圈里的粪满了。社里规定:自家的粪自己除,搬到街上,社里派人量方,按方给工分报酬。
幺郎去县里开会去了,这营生只有膘子一人干。
头天晚上,吃饭时膘子告诉桂花,明天他要老早起来除粪。因猪圈在桂花睡觉的窗外,提前打个招呼,让桂花有个准备。
“除粪不是一个人干的活,又掷又抬,等那个玩意回来再说吧。”
“不用,我自己就行了。”膘哥听了桂花的话,一边扒饭一边答道。
膘嫂插嘴道:“幺郎那把烧鸡骨头,给他个扁担头他能抬起来?”
“明朝,我早早起来,除完粪还得到社里挣工分。”膘哥像是对老婆说,又像对桂花道。
桂花忙应到:“嗯。”桂花知道哥这是告诉她早起,要不大伯哥在外面除粪怕不方便。俗语说:能在小叔身上坐,不在大伯身前过。
第二天早晨,当桂花醒来穿好上衣,忙从窗棂的破纸洞往外一看,哥已将粪除了大半圈了,他一锨一块,三下五除二,便是一抬筐。
“他和谁抬,和嫂子?”桂花又把窗户纸撕大了一点往外看:哦,他用槐木扁担,一头挑着一个抬筐。换成别人,两人抬一筐还嫌沉呢!哥他真行!
一会儿,膘哥脱下了上身的小褂。在桂花面前,即使再热他也穿着。今天桂花几乎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浑实的肩膀,滚圆的腰。那背、那腰、那胳膊,肌肉紧绷,像一块块大包,显示出力量满满。那张锃亮的大板锨在他手中就像把小蒲扇挥洒自如。
桂花看得有些入神,膘嫂啥时来到炕前,她一点都不知道。直到膘嫂咳嗽了一声,她才慌乱地回过头来道:“嫂子,你也起来了?”
不知怎的,一句很平常的话,桂花反倒觉得脸上有点烫,情不自禁地双手抹了一把脸。
“嗯,你起来有一会儿了?”膘嫂像看透了桂花的心思,瞟了桂花一眼,嘴上挂着微笑道。
桂花有些吃不住,说话有些结巴:“俺……俺……”
“没事,你——”膘嫂欲言又止,便脱下了鞋上了炕,把脚伸进了被筒,哟,桂花还没穿裤子。
膘嫂慢条斯理地道:“妹子,我也是苦出身。咱姊妹俩说句掏心窝的话:你膘哥对我的恩情太大了!他对我既有夫妻的情份,又有救命的恩情,还有替我报仇的大德。这情,这恩,这德,大如山深似海啊!”
膘嫂一边抹着泪一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桂花听,“你说这样的人,值不值得爱,值不值得敬,值不值得俺以身相许?”膘嫂讲完后已泪流满面。
桂花也被膘哥与膘嫂的故事感动,紧闭嘴唇没有言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情、有义、有胆、有力,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膘嫂抹去眼泪看着窗外,听着膘子除粪的声音。
这时桂花不禁想到了幺郎,这四样他有哪样?想到这里,她扑到膘嫂的怀里,不无羡慕地道:“嫂子你真有福,有俺哥这么个好男人,你知足吧!”
听了桂花的一句话,膘嫂本来已停了的泪水又流了出来,桂花疑惑地道:“咋啦,不对?”
膘嫂摇了摇头,百感交集,她缓缓地对桂花道:“对,我自己也觉得是世上最有福的人。可……唉!我有块心病啊!”
“啥?”桂花问道。
“你哥三十多了,我本应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可是我在关东时被人糟蹋得不能生育了,有劲没处使啊!没个孩子,缺了后代,古语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说,咱没个孩子,老了怎么办,有病有灾,谁给咱端水递药?”
桂花听着听着,膘嫂啥时把“俺”换成了“咱”啦?可也是呀,桂花与幺郎结婚也七年了还没解怀。想到这里,桂花也很哀伤。
“嫂子,你与俺哥老了时,我伺候你俩。”桂花觉得哥嫂对自己有恩有德,便坚定地说。
“你呢?”听了桂花的话,膘嫂瞟了她一眼问道,“俺俩是我不行,你们俩是幺郎不行,男不男,女不女的。”
一提到幺郎桂花心里一肚子火,愤愤地道:“不提他!他无情、无义、无德……”话说到半截,桂花停了下来,因为她抬头看膘嫂,膘嫂正深情地望着她的眼。桂花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嫂子,你——”
膘嫂用两手拉住桂花的手道:“他给你爹戴大纸帽,你就不会给他戴绿帽?”
“啥,绿帽?”桂花一时没反应过来,稍一怔,脸“唰”地红了起来“嫂子,你耍戏俺。”
说着两手握拳,在膘嫂的身上锤打起来,先是很急,后来越打越慢,越慢越轻……
膘嫂由着桂花的双手锤打,停下来后,膘嫂便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动情地轻抚着桂花的肚子道:“用你这个,用你哥那个……既报复了幺郎,又给咱家留下后人。”
一句话把桂花惊呆了。她有些恼怒道“嫂子,你……”
“我,咋啦?”窗户纸已捅破,膘嫂反倒平静了许多,她道:“幺郎他不是人玩意,你哥不让我告诉你,崔先生那天是叫幺郎踢了一脚才得病的,所以你不用觉得对不起他。”
“他,哼!”桂花脸上怒气未消又添了不屑。
膘嫂看了看桂花,把她的手又拉回到自己怀里道:“至于丢不丢人,那更不用想得太多。要孩子就不用要脸皮,要脸皮就不能要孩子。顾脸皮一时,有孩子可是一辈子呀!”
“可……”
“这也不是敲锣打鼓唱大戏的事,你不说,我愿意,咱们把嘴扎结实,谁还愿多管闲事?”
“可……”
“丑事家家有,不犯是好手。谁人背后不说人,背后谁不被人说。人嘴两张皮,爱胡咧咧啥,就咧咧啥。事儿不过三,过了那三天五日一年半载,谁还去说三道四?笑到最后的还是咱。”
“可……”
“至于你哥,他是个犟驴,不过,咱两个女人还骑不住一头叫驴?再说,还有不偷腥的猫?我才不信呢!”
膘嫂说到这里,桂花满脸通红,心里上下翻腾。
桂花的娘死得早,崔先生就这么一个女儿,生怕女儿受后妈的虐待,执意不娶,把桂花捧在手里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
幺郎爹还在世时,几次托人要把桂花提给幺郎,崔先生都推脱了。后来幺郎爹亲自去提,崔先生气地道:“我的闺女,就是丢到猪圈里攒粪,也轮不到你的门下。”一句话把幺郎爹噎断了气。
幺郎爹那时是村干部,土改复查时,崔先生被划为富农,并“倒了筒”,被扫地出门。崔先生家三明两暗,一溜五间,南屋北屋,前院后院的四合院就被当成胜利果实分给了幺郎家。
因老百姓背后反映,干部分得太多,区里来处理,便把膘子家也划入了这四合院,两家一处,不算少,也说不上太多,这才平了民怨。
所以幺郎与膘子家一个院子两家人。
本来崔先生把话说死了:桂花绝不嫁幺郎。可崔先生被“倒筒”后,不知是迫于幺郎爹的权势还是有别的原因,当幺郎爹再次托人说媒时,崔先生终于点了头。
就这样桂花嫁给了幺郎,桂花进门不久,幺郎爹就去世了,小两口便顶门立户过起了日子。
人们背后议论道:“崔先生怎把闺女嫁给他?鲜花插在牛粪上。”
幺郎不光人小体瘦,村里人都叫他“二姑娘”、“二姨子”(不生养)。这还真叫大家说着了,桂花过门七年了,肚子还是一直瘪着。
今天桂花让膘嫂这么一拨弄,联想到从窗棂纸的破洞里看到膘哥那壮实的身子,心里就有了一点那个。但她怕膘嫂戏弄她,而且也觉得女人一旦真地迈出这一步,那就……
桂花一直没言语,膘嫂看了看她的脸,便把手伸进了被窝,在桂花的大腿下摸了一把。
桂花面有愠色,把膘嫂的手一推道;;“嫂子,你这是干什么?”
膘嫂也不答话,心里暗喜:有景……
看到桂花横眉竖眼的,膘嫂把她推了一把,笑着道:“别前怕狼后怕虎的,这是实情,要不,哪有老婆给自己的男人当皮条客的?”
膘嫂抬起头来,看着桂花脸色有些平和又道:“不是为了有个后人,你膘哥再壮实,天天晚上……也不能让你捞着。”
说到这里桂花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羞得她双手捂脸,身子扭动,腿直蹬达。“嫂子你……”
膘嫂也不答话,桂花蹬达了一会,慢慢地拿下手道:“嫂子,你不是……耍戏……俺?”
膘嫂十分郑重地摇了摇头。
桂花盯着膘嫂的脸又慢慢地道:“你可不能口头不是心头呀!”
膘嫂道:“俺就没法扒心给你看看。”
桂花的眼望向窗外,刚一开口,连忙捂住脸颊,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道:“只怕,哥……”
“还是那句话,没有不偷腥的猫。猴子不爬杆,咱就多敲几遍锣。”膘嫂满有把握地说。
这时膘子把粪除完了,拄着铁锨道:“俺去堆粪,再去社里干活。”
膘嫂一边答应,一边忙下炕穿鞋道:“快起来烧火,咱办弄早饭。”
说也巧,膘子早上除粪可能闪了腰。早上从社里干活回来便对膘嫂道“我可能把腰闪了,你给我捶捶。”
膘嫂一听乐了,把他推到炕沿上道:“家里有医生,满村找郎中。”
说着便叫号桂花:“你哥腰闪了,你给他看看。”
膘子一听叫桂花,“忽”地爬了起来,急忙道:“你……”
她双手使劲一推,便把他按在炕沿上。
这时,桂花手拿火罐和洋火来到东炕的门口:“哪不好,哥?”
膘子不好意思了,想爬起来,却被按着,便支支吾吾道:“腰……有点不对劲。”
桂花让嫂子掀开哥背上的小褂对膘哥道:“趴着别动,我给你拔上火罐。”
膘嫂掀开了小褂,桂花道:“再往下点。”
膘嫂索性把膘子的腰带一解,把裤子往下一褪,坏了,这下有点大,裤腰到了腚下。
膘子急了,嘴里嚷道:“你……”说着就要起身,说时迟,那时快,桂花一个火罐便扣在了他后腰处,接着以命令的口吻道:“别动!”
火罐抽力很大,紧紧地吸在了膘子的腰上,暖暖的。膘子又要动身,桂花道:“哎,别打了火罐。”说着用手把火罐四周抚摸了一遍。她抚摸得很慢很细,过了一会,才给膘哥把裤子慢慢提上,膘子又要爬起来,桂花摁住他的后腰道:“这一半,还得拔一罐呢!”
声音有些异常,颤颤的,柔柔的。
拔完火罐,膘子的脸红得像紫布,爬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桂花一眼。
膘嫂笑着道:“哎呦呦,就这么点事,那脑袋还能夹到裤裆里?人家桂花还没觉得怎么样呢,你可倒好……”
一句话说得桂花也一脸通红,把膘嫂推了一把道:“你!”转身又对膘哥道:“还得吃点药,我去南屋撮药。”
膘嫂笑了:“病人在郎中眼里,只有病,没有……”她见膘子把手一甩,气哼哼地去了后院,就把后半句省了下来。
桂花撮药回来,一包一包的,低着头给了膘嫂:“今天就给他煎。”
“他?”膘嫂重复了一句,桂花脸又红了,用两个拳头捶打着膘嫂后背道:“嫂子,你别瞎编排了,你看他刚才那个样子。”
“别管他!听兔子叫,就不用种豆了呢!听我的,你再在药中,加些爱那样的药。”膘嫂很内行地支派桂花道。
一句话点在了穴眼上,桂花脸更红了,机关被人识破,桂花却摇了摇头嘴硬道:“治腰就得补肾。”说完,又觉得这话是胡弄外行的,脸就更红了。
七天过后药吃完了,膘子的腰也不痛了,这天日头都磕山了,眼看好做饭了,膘嫂却一动不动。桂花下了炕催了好几遍,膘嫂还是不动,并一把把桂花拉到炕上:“你在炕上装肚子疼,让他给你揉揉。”
一听说又要演戏,桂花“忽”地爬起来道:“拉倒吧,嫂子,那天你把他捉弄得够呛。直到现在他见了俺都不敢抬头。”
“我非演下这台《拉郎配》不可。我不能给他养个孩子,也一定叫他有个后人。”膘嫂坚定地说。
这时膘子上山回来了。一看釜台不冒烟,锅台不冒气,便道:“怎么还没做饭?”说着推门进了东屋,一看桂花躺在东炕上,盖着被,膘嫂把手伸在被里,像是给她揉肚子。
膘嫂道:“桂花肚子疼,我正给她揉呢,哪有功夫做饭?你回来的正好,我腰酸胳膊疼的,你过来替换一下,我去做饭。”
膘子听说要他给桂花揉肚子忙道:“快别……我……”说着拔腿就往外跑去。
看着膘子落荒而逃的狼狈相,膘嫂笑出了眼泪道:“你看他那个熊样儿,像见了犸子(狼)老虎似的。”
桂花没有笑,呆呆地望着窗外:“他是看不起俺……”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
膘嫂一看桂花哭了,忙解释道:“什么看不起,男人就这么个穷德性,在自己老婆面前净假正经。你不用管,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两个女人还治服不了一个小馋猫?我才不信呢!”
第二天,供销社支派膘子去烟城搬运节日供货。膘子有辆小推车,力气又大,长途的脚力活,供销社爱找他。
膘嫂知道去趟烟城少也得两天,便对桂花道:“他回来你听我的。”
隔了一天,膘子推货回来,天还不黑就催着做饭,膘嫂知道他的心思:自从他闪了腰,膘嫂以保养腰为借口没让他靠身。昨晚又在外宿了一宿,一定是猴急了。
膘嫂道:“还吃饭?你的叫驴没草了,你和桂花铡草,我办弄饭。”
膘子不大情愿,便道:“要不,咱俩?”
“我一天累得腿都抬不动,亏你也说得出口,她去还能吃了你?你整天价香不知臭不知,拿着干饭当屎吃。”
让膘嫂一顿奚落,膘子没法便站在那里,膘嫂推开西炕的门道:“和你哥去南屋铡草吧!”
桂花听了嫂子的支派,便下了炕,站在膘子身后道:“走吧,哥。”
膘子这才慢慢地不大情愿地往南屋家走去。
在南屋过道的门房里,膘子按刀,桂花擩草“咔嚓,咔嚓,咔嚓”二人配合得很好,很和谐。
桂花有时抬头看一眼膘哥,他麻傻着眼,只看刀与草,不看桂花。桂花暗笑道:“俺还能……膘样。”
二人铡了一大气,桂花一看够叫驴吃几天了。忽然“哎呦”一声,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吓得膘子忙放下铡刀过来看桂花的手,他把头探过来用手要扳桂花的手,桂花趁机抓住膘子伸过来的手,装作没站稳使劲一拉,二人便滚进草堆里。
膘子要爬起来,桂花两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声音微弱,气喘吁吁:“俺要个孩子……”说着便把嘴对上了膘子的嘴。
突然的变故,让膘子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呆呆的。当桂花在身下扭动时,他才清醒过来,忙要爬起。这时,膘嫂在北屋好一阵没听到铡草的声音,心里一紧,没好气地叫道:“吃饭!”
膘子爬了起来,桂花也起身,打扑着身上沾的草屑。
桂花今天穿着月白色的裤子月白色的褂,褂子前襟的四周用白布掩了一道白沿。俗话说,要想俏,三分孝,这白净的脸皮周正模样,庄子里能挑几个?夕阳的余晖正从窗外洒到了桂花的脸上,窈窕,妩媚,哪个汉子见了能不心动?她抹了把发烧的脸,看了膘子哥一眼。
他的脸紫红紫红,低着头哪敢看桂花?只小声问:“你……手?”
桂花甜蜜地瞟了他一眼,小声道:“呦——还让你挂记着。没事,让包米秸扎了一下。走吧!”桂花反倒落落大方地说。
吃了饭,拾掇下碗筷,桂花刷碗,膘子刚要放被,膘嫂看天还不黑,便拿出了笸箩倒上了花生道:“社里叫剥花生,两天期限。”
膘子有点气不顺:“白天瞎胡派,晚上熬灯来!”说着把铺盖卷了起来,倚着在上面闭上了眼。
膘嫂也不叫他,和桂花在炕上剥了起来。
直到天已全黑,膘子也鼾声如雷,俩人才悄悄地把花生、花生皮收拾干净。膘嫂吹灭了灯,推了一把膘子道:“起来,睡觉。”
膘子睁开眼,黑灯瞎火的,忙放下被。膘嫂也上了炕,刚要躺下,膘子就拱进了膘嫂的被窝。
膘嫂推了他一把悄悄道:“你在大车店住了一宿,脏乎乎的,锅里有热水,舀一盆到后院,关上门洗洗,再……”
膘子忙起身穿好衣服,舀了一盆水到后院忙活起来。
膘嫂看膘子带上门到了后院,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一个光溜溜的桂花拉了出来,摁进了自己的被窝。桂花有些难为情,刚要推委,膘嫂朝后院一努嘴小声道:“别让他听见。”
膘子洗完,推开门,屋里黑咕隆冬,便猴急地钻进了老婆的被窝。
本来是轻车熟路,今天却有些生疏,需女人用手导引。
一阵急风暴雨,直到飞流直下般的一泻,膘子才觉得身下“哼哼唧唧”的女人,不像自己的女人。刚要爬起,身下的一双酥手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腰,边用嘴吻着他,边发出了娇滴滴的声音:“哥……”
再正经的男人,这个时候道德的壁垒也要坍塌崩溃。膘子只能温顺地偎依在桂花的怀里。
第二天,天蒙蒙亮,桂花悄悄地起身。看着这个昨晚在自己身上行风播雨的男人,红红的脸上溢出了笑容,悄悄地回到了西炕。
“成了?”膘嫂轻声地问,桂花一脸羞涩,一脸幸福,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把头伏在膘嫂的肩膀上道:“嫂子,你真好,真有福!”
“什么针呀、线呀,活该这个膘子好运气,今后咱姊妹两一起伺候他一辈子吧!”桂花红着脸,郑重地“嗯”了一声。
当膘嫂又重新回到自己的被窝时,膘子已经醒了,看到了膘嫂有些不大自然,嘴里埋怨道:“你们这是……”
话刚出口,膘嫂便呛白道:“怎么啦?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心当成驴肝肺,今后俺俩就是这样:东宫西宫似的伺候着你,你可成了半个皇帝了!”
膘子听后,回味着昨夜的情景,傻笑着道:“这不好吧?”
“什么叫不好?没个下茬,你好,她好,还是我好?咱村人讲:东支穷,西支富,南支哩留啦啦两大步。啥叫两大步,不就是说你们人丁不旺吗?你这一辈就你和幺郎两个。幺郎是啥玩意,你也知道,我不能生养你也明白,真叫你们南支到你们这一辈断根吗?”说到这里,膘嫂好像有些气愤,又有些哽咽,膘子忙递过毛巾,膘嫂擦了把眼泪,把身子偎依到膘子怀里道:“我为了不让你这样的好人断后,才想出了这么个掉包计。说来这一招有点损,可你们也是货换货两下乐呀!”话一出口膘嫂自己先笑了。膘子望着膘嫂的脸,也“呵呵”地干笑了起来。
第二天晚上,膘子吃了晚饭也没敢下炕,仰歪在卷起的被褥上。膘嫂见桂花上了西炕,便拉了把膘子。膘子起来站在炕下不动,膘嫂索性用手揪着膘子的耳朵,把他拉到西炕门前,一撮推了进去,随手把门带上,走了一步又回身把门扣上。
膘嫂没回东炕,拉开正间门,往外一看: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那样的皎洁,那样的圆满。乳白色的月光,撒满整个农家小院,她这才想起:快要到中秋节了。于是,她情不自禁地走到猪圈台上的两盆桂花跟前。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膘嫂摘了一朵,放在鼻子上贪婪地嗅着,本来芬芳的桂花,今晚竟平添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这时屋里传出那熟悉的“呼哧呼哧”喘气声和桂花那娇媚低嗔的笑声。膘嫂感到懊悔、羞耻、悲痛、哀伤,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她举起拳头向空中砸去,坚硬的桂花枝条划疼了她的的手,她倏然警醒。桂花那句“嫂子,你可不能口头不是心头呀”又响在耳边。儿子,儿子,想到儿子,她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她叹了一口气,木然地站在那里,眼泪儿凄然落下。
种好地肥,很快就有了喜讯,桂花身子该来的已过了十几天,还没见信。桂花把这事告诉了膘嫂。膘嫂笑道:“还真准成。”并嘱咐桂花道:“幺郎开会快回来了,回来后对他软和点,还得他顶杠呢!”
桂花点了点头。一看膘嫂正呆在那里,眼里饱含着泪水,桂花吃惊地问:“怎吗?你……”
膘嫂擦了一把眼泪道:“高兴得,咱们终于有了后人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小孩坠地的哭声,向世人宣布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天老爷好像也来帮忙。孩子生下来怎么端量也没有膘子的影子。脸蛋、皮色、鼻子、嘴、眼,活条条地从桂花身上扒下来似的。
膘嫂又是伺候大人,又是照料孩子。整天价脚不沾地,乐颠颠地。膘子更是忙里忙外,喜得嘴都裂到了耳朵后。
桂花生产时,幺郎不在家。春上,县里又组织人修水库,让他去当民工连的连长。快生产时,膘子找人捎了好几番信儿,让他回来。不知他是真忙还是没捎到信,还是……反正他一直没回。膘子想去叫他,桂花生气地道:“不用,你当离了他那块硫磺就割不成疥药了呢。”
膘嫂也说:“对!少了他那棵菠菜照样做汤。”
说到这里,两个女人一对视,“扑哧”都笑了。
直到孩子过了百日,快要过年了,幺郎才让人捎信叫膘哥腊月二十六日去水库工地接他。因为他深知自己得罪了不少人,怕遭报复。
膘子也料到这一点,就提前两天来到工地,找到了幺郎,幺郎道:“不是让你二十六日再来接吗?”
膘子回答说:“你张张罗罗的,谁不知道你二十六日回去?路上要是围上个三十四十人,咱俩能走得脱?”
幺郎一听觉得有道理,便道:“哥,这几年长本事了,兵书上这叫:‘兵不厌诈’,你还会三十六计了?”
膘子也不与他斗嘴皮子,找了根刺槐棍,撅起幺郎的铺盖卷,幺郎背起他那黑白不离的钢枪便上路了。
俗话说,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正月初三那天,村里有戏。那个时候哪个村有个耍景,十里八里村的人都去看。初三又是个好日子,暖融融的,来看戏的人山人海。
幺郎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背着他那杆枪装大样儿的去了。
当戏正演着的时候,场外有些嚷嚷,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只听幺郎在那里吆喝道:“坐下!坐下!”不时还有用什么打人的声音。
这时有人“哎呦”一声,接着就有人喊道:“他用枪托打人,砸这个驴日的!”
一声号令,就听见用脚踢的,用小凳砸的,用马扎磕的。
膘子知道不好,忙把怀中的孩子递给桂花,要站起来。桂花不接,膘子又把孩子递给了膘嫂,桂花暗中揪了揪膘子的衣角,膘子还是站了起来。但这地方人太多,挤不动,而打仗的地方离这里又太远。
当膘子挤到打仗的地方时,打人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只见幺郎满脸是血,瘫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膘子忙把幺郎抱起来,又呼喊着叫桂花和膘嫂,当桂花和膘嫂抱着孩子挤到膘子跟前时,已个把时辰了。
桂花过来一看,用手一试鼻息,平静地说道:“没气了。”
这时几个本村的人借来了副门板,把幺郎放在门板上,抬了回家。
幺郎烧了百日,天气有点热了。
一天晚上,膘嫂从箱子底下拿出一件衣裳对桂花道:“给你,贴身穿着。”
桂花展开:是一件做工精致的肚兜,粉红色绸缎面上绣着一支盛开的桂花:墨绿色的叶子,白白的十字花瓣,一朵一朵,栩栩如生。
“嫂子,这是谁的针线活,这么好?”
膘嫂手扶肚兜,追思万千,有些凄悲地道:“这是俺娘活着的时候给俺做的。”说着膘嫂抚摸肚兜,像是抚摸在娘的身上。
“这金贵的,唉……”桂花刚要说什么,手就在兜袋摸着了一样东西。桂花拿出来一看,惊讶地道:“麝香?这……”
膘嫂道:“你戴着吧,白天晚上都戴着。”
“这能行?”桂花手拿麝香,心事凝重若有所思地道:“药书上可从来没有讲,它有这样的功效。”
膘嫂一脸凄伤地说:“我在妓院时,老鸨每人都发一块……”
桂花顺从地脱下上衣,把肚兜贴身穿在身上。
一九六0年的春天,中国的大地到处都刮着寒冷的风。
膘子一家四口,分得的粮食不够一个月吃的,膘子决计做豆腐,
这样可赚些豆腐渣,它比那些树叶什么的好吃多了!至于豆子,五八年吃食堂往一起集中粮食时,膘子藏了一缸,少说也有百十斤,于是,膘子一家开始做豆腐。
这一天,三人正在忙活,桂花忽然呕吐起来,膘嫂本没在意,直到吐了两三回,她一寻思觉得不好,便停下活儿对桂花道:“又有了?”
桂花正弯着腰干活,便点了点头。
膘嫂手中的瓢“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桂花抬起头惊奇地问:“咋啦,嫂?”
膘嫂也没回答,又低下头忙活起来。
直到二人换完豆腐回到家,膘嫂才问道:“你兜里的麝香呢?”
桂花这才想起,那天有个病人来撮药,药柜里没了麝香,便把肚兜里的当药卖了,本想以后再买来,时间一长就忘了。今天膘嫂一提这事,桂花才想起。
膘嫂有些生气,叹了一口气道:“幺郎都烧了二年了,谁顶这个杠?那麝香就是不让孩子上身的,你是个医生怎连这个都不懂?”
一连好几天,膘嫂都阴着脸,桂花像做错事的孩子,时时小心。
这一天,二人换完豆腐,膘子没在家,去东山拾草去了。膘嫂把桂花叫到炕上道:“你说怎么办吧?”
桂花为难地说:“我也拿不定主意。要不,打掉了吧?”
“你说得轻生,你会打?”膘嫂不大愿意地问道:
桂花摇了摇头道:“俺爹在世时,许多别的验方秘方都教给了我,就是这个方我爹没教。他说,这事太阴,女人不能学。”
桂花抬起头来望着膘嫂的脸又说:“再没别的方?”
“别的方倒有,可那不是人遭的罪。并会弄得终生不孕,有时还有生命危险。”膘嫂抬起头看着桂花道。
“依我说,孩子扑门来了,就不能推出去。”
桂花不好意思地道:“那样街上可要闹翻天了!”
膘嫂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山神爷不听兔子叫,脸皮值几个钱?让那些长舌老婆爱怎么嘀咕就怎么嘀咕吧,过了那一阵风,就没景了。咱呢,赚个大白小子,你说合算不合算?”
桂花还在犹豫,膘嫂把大腿一拍道:“就这样定了,这孩子生下来算俺的,叫俺妈。”
说着膘嫂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乐颠颠地去做饭去了。
单说这一天,一个妇女来找桂花。一进门便跪下,膘嫂连忙把她扶起道:“有啥事,只管说。”
原来,这个女人的男人“南下”了,后来回家与她离了婚。按当时的政策,她离婚不离家。年前她丈夫回来看他老爹,她就把他留下跟自己过了夜,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天知地知她俩知,谁还去管?
“可谁知道,就这一遭,便怀上了他的孩子。”那个妇女哭诉道。
“这有什么难办的,难道你那臭男人还不认账?”膘嫂气愤地讲。
“不是这么回事,他有老婆,又回来上我的炕,这叫重婚。《婚姻法》是不允许的。”
“他与那个女人,不是重婚?反正他重了一回,不差这一回。”膘嫂气不忿地说。
那个女人见膘嫂弄不明白,又解释说:“离了婚再找老婆,不叫重婚。而我,人家有老婆却让他上了我的炕,而且有了孩子,明摆着这叫事实婚姻,也是违法的。”
“啊!”膘嫂再也没说话,只呆在那里,像丢了魂。
桂花道:“俺能帮你什么?”
“俺知道你有打胎的方,给俺撮吧,俺多付钱。俺男人虽和俺离了,他以前对俺好,对俺家有恩,俺不能耽误了他的前程,毁了他的一生。”那个女人急急地说。
桂花摇了摇头,眼里含着泪水道:“俺没有,真的。”
膘嫂还是呆那里,眼里也含着泪花。那个女人只得站起来慢慢向外走去,边走边道:“那,俺就只有去死了!”
膘嫂坐在那里,门外的一句话似惊雷,她身子一仄楞倒在了地上。
自从那天膘嫂听说了“重婚罪”后便一病不起。整天价在炕上翻烙饼似的,以前的事儿像拉洋片,一出一出地浮现在眼前:
膘嫂十六岁的时候就死了爹娘,被狠心的叔叔卖给了妓院,从此便掉进火坑。
九一八以后,港城来了日本兵,这里成了鬼子的天下。
一次偶遇,使她与膘子有了鱼水之欢。他告诉她,他叫膘子,是码头的搬运工,他信誓旦旦地道:“俺一定娶你,俺有的是力气,多干活,多挣钱,挣够钱替你赎身。”
后来当她被日本鬼子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来了,用十块大洋从老鸨手里给她赎了身。
他把她背到一个理发小店,店主人是他的朋友,他让店主人去请郎中,去撮药,他为她煎药,喂药,用药水清洗,一步不离。他让那店主人住到他码头的通铺上,他在小店的里屋炕上伺候着她。
有一天,他正在给她喂饭,门外进来一个理发的,只听那店主人道:“龟田小佐,你来理发?”
一听龟田二字,她眼中冒起了怒火。她告诉他,就是这个叫龟田的鬼子把她折腾到这样。
他从门缝里把那个鬼子端详了好久,对她说:“我一定替你报仇!”
他首先给了理发店的主人几个钱,把那个小店盘了下来。让那人回到老家去了,他又辞去了码头的活,便在这里开起了理发店。
他理发的手艺并不比开理发店的人差,而且在理发后,还给人捶巴捶巴(现在叫按摩),使人特舒坦。不几天他在这一带便很有名声。许多人来不为理发,而为了让他捶巴捶巴。
这一天,那个叫龟田的鬼子又来了。他手里拿着刀,腰里别着枪,进门便道:“你的会揉术,你得来给我揉揉。”
他笑脸相迎,把鬼子让到座上。以皮带有妨碍为由,让那个鬼子把枪和皮带挂在了墙上,把手中的刀也放在了桌子旁,他给鬼子捶巴,可能是下手有点狠,鬼子道:“轻点。”他顺从地捶拍着,捶了一会后,又对鬼子道:“太君,刮脸的有?”
那个鬼子是个猪头脸,一脸胡子,他半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他用热水浸着毛巾,把鬼子脸上打上肥皂,又用热毛巾捂在鬼子嘴上。他拿起剃头的小刀,慢慢地在鬼子的脖子后轻轻的刮着,当刮到脖子大动脉处时,手一用力,小刀下去,顺手一剺,鬼子的鲜血直喷屋顶。鬼子要叫,他另一只手捂住鬼子嘴上的毛巾,不一会儿,鬼子就一丝也不动了。
他用炕上的被,挡住了地上的血,别让血流出门外,他又回身拿出前一天才买的一桶煤油浇在鬼子身上。他领她出来并锁死门,把她送到码头,买了当天晚上回山东老家的船票。傍晚他又回了小屋。一会儿他又回到了船上。他告诉她,他把小屋点上了,她一看码头不远处大火冲天,鬼子的消防车正哭丧似的叫着。轮船这时也鸣笛启航了。
她看着那浓烟大火,紧紧地把他搂紧,嘴里喃喃地道:“我跟你一辈子,一辈子!”
想到这里膘嫂眼里含着泪花道:“我一定保护好你的孩子。”
膘嫂正在灶上忙活,突然来了两个公安,说他们犯了重婚罪,拷上膘子就走,膘嫂急忙去揽,公安一推,她好像掉进万丈深渊“啊”的一声。原来是南柯一梦。
从梦中醒来,膘嫂护孩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膘嫂的病,病得快也好得快。她想好了,豆腐店又开张了。
这一次,膘嫂做豆腐,以病刚好为由,她基本不动手了。只指点着桂花干,烧杀水,煮豆汁,点豆腐,压豆腐,膘嫂一样一样仔细地解说:煮豆汁的火候,点豆腐用多少攒子盐水,一一交代清楚。她怕桂花忘记,非让桂花写在纸上贴在炕头上不可。
这一天,膘嫂与桂花出去换豆腐,当剩下斤数豆腐时膘嫂说:“算了不换了,我到妇女主任家去有点事,这块豆腐权当算个见面礼。”
桂花连连颔首。
这主任一见膘嫂拿着豆腐来很高兴。闹饥荒一块豆腐也金贵啊。二人东拉西扯说了半天,主任问膘嫂有什么事。膘嫂道:“没事,咱娘们日多没见来看看你。捎带托付你件事,我前几天病了一场,如果以后我有个三长两短,走了,你就出头把俺膘子与桂花撮合到一块。”
主任一听“哈哈”大笑道:“哎呀我的大奶奶,你结结实实硬硬朗朗,怎么大白天说梦话?”
膘嫂凄然一笑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先说个话丢这儿,如真有了那么一天,你别忘了。”
膘嫂回到家中,家中的一切活儿全交给了桂花,她整天洗衣服,纳鞋底,几天来他把膘子和自己的衣服全洗了一遍,还把桂花脱下的小肚兜洗后又翻新了,最后又给未出生的儿子做了小被、棉袄、棉裤、夹袄、夹裤等。这一天,桂花起来做豆腐,膘嫂也下了炕,桂花笑着说:“针线活做完了?”
“做完了,给他做了三双鞋,一双棉,两双单。”
“够俺哥几年穿的了。”
“嗯,小孩穿的用的也准备好了。”
“你这个妈当的可真够格!”
“叫妈不能白叫,当妈不能白当。”
膘嫂提起孩子便有了劲头,笑呵呵的,只是让人觉得笑得有点勉强,有点凄苦。
桂花抬起头看了看膘嫂又笑道:“都齐全了,该歇歇了。”
“是,该歇歇了——”
这一句话腔儿拉得有些长,透出了许多凄楚和哀伤。
点豆腐时,桂花照常舀出的一盆豆汁,这是给膘子留的。膘嫂却一反常态,趁桂花不在跟前时,将那碗豆汁全倒进了大盆,全点了,压成了豆腐。
桂花挑着担子要出门,膘子拾起扁担像往常一样,要给桂花送一程,却被膘嫂暗暗地扯了一下衣襟,便把拾起的扁担放下了。
当桂花换豆腐的梆子声渐渐远去,膘嫂到南屋拿起盛攒子盐的罐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喝完便踉踉跄跄回到了正屋。
膘子正在找豆汁,因为每天都留一碗豆汁给他。他问:“豆汁呢?”
“没了。”膘嫂说罢有气无力地倒在炕上。
膘子忙过来,一边摸膘嫂的头一边问:“你怎么了?”
膘嫂拉着膘子的手,顺势躺在了他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说:“我……喝了……攒子盐水了……”
膘子一听脑袋像被击了一样忙叫道:“啥?快拿豆汁呀……”
膘子要起身,膘嫂拉着他的手道:“不行了……晚了……豆汁我……一点没留……我死后……你和桂花快去登记……头七就算……脱孝……二七……就办。”
膘子哭道:“这为啥呀?你怎么比我还膘呀!”
“为了你……为了你的孩子……下辈咱……还为夫……妻。”
膘子要出门去叫桂花,膘嫂拉住膘子的手说:“小时……俺娘给俺的小名……也叫……桂花……”
膘嫂吃力地扯开袄襟,肚兜上的桂花洁白如雪,在黄黄的花蕾、绿绿的叶子陪映下更加美丽动人。
膘子大吃一惊忙道:“桂花?”
一看膘嫂的脸色,膘子忙叫:“桂花,桂花!”
膘子抱着桂花的头哭叫着,膘嫂慢慢地闭上她那双深情的眼睛,脸上流下了最后一滴相思泪……
膘子又哭道:“桂花——”
起风了,微风过处,一朵洁白的桂花凋谢了,一缕清香随风而至,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