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先世考系列之四

关于刘安庆娶媳妇这个事儿，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用麻庄人的话说，在刘安庆身上发生的那些事儿，都有点玄乎。这话得从二十年前说起。

二十年前，老秀才托人给刘安庆说了个媳妇。女子是邻村小王庄人，生得很是标志。她嫁过来那天，下大雨。人都说老秀才精明了一辈子，偏偏在这个事儿上没算计好日子。嫁娶逢大雨，虽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总归是有些不吉利。按照麻庄的风俗，新媳妇嫁过来，第一夜都要闹洞房。闹洞房一般都是小孩子的事儿，大人不掺合。偶尔也会有年纪大一点的晚辈跟着凑热闹，向新媳妇讨点好吃好喝，沾点儿喜气啥的。

这天晚上，酒席一散，闹洞房的后生们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洞房，削尖了脑袋往新娘身上扎，讨要糖果子。鲁南苏北嫁娶的风俗讲究多，拿闹洞房来说，主要是为了驱邪避灾，小孩子们在洞房里嬉戏说笑，用笑声驱走邪鬼。因此新媳妇是不能阻止的，只能任由小孩子们闹。小孩子们闹洞房时，一般都要向新媳妇讨要糖果子，新媳妇不能立即就给，一要就给就没有意思了，失去了“闹”洞房的意义。但新媳妇也不能一直不给，如果一直不给，闹洞房的人就可以放任地闹下去，甚至会越过了男女授受不亲的界限，占一点新娘的小便宜。总归，在闹洞房这件事上，新娘和闹洞房的人都要把握一个度，不能没趣味，也不能越了界。为此，新娘要有足够的忍耐力，也要有足够的心智，把糖果子等什物藏得好一点，像狡兔三窟那样，把带来的吃物等分散开，藏在不同的柜子里。

此时，新房里很是热闹。只见新媳妇手里紧紧攥着柜子的钥匙，满面娇羞地看着眼前闹洞房的孩子们，不言语，也不开柜子，任由小孩子们嫂娘嫂娘的叫着。三个年纪大一点的本家晚辈吃饱喝足之后也溜进了洞房，带着几分醉意看着新妇。新妇看见他们，赶紧低下了头。小孩子们闹得愈来愈起劲，新媳妇便不再和他们多纠缠，对他们说道：你们都退后一步。边说边做出要开柜子的动作。孩子们眼见大功告成，都很兴奋，一个个摩拳擦掌，等着柜子打开就抢糖果子。这个是最考验新媳妇功力的时刻，柜子只能开一个很小的缝隙，不然，里面的东西会被孩子们一抢而光。但她又不能太莽撞，以免给人落下太小气之嫌。新媳妇麻利地打开了一条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柜子里拿出了几包糖果子，扔给了孩子们。但这些显然太少，孩子们不满足，他们还是闹腾。这时，刚进来的那三个本家晚辈也跟着起哄：新娘子咋恁小气？小孩子要几包糖果子都这么不痛快，那俺们要的东西就更不给了！说着，三个人开始往前偎，把新媳妇围了起来。有一个显然喝醉了酒，在新娘子身上动手动脚。其他两个人看着新娘没啥激烈反应，也跟着动起手来。新媳妇希望刘安庆能进来解围，无奈刘安庆此时已被人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被三个后生摸来摸去，新媳妇脸色涨得通红，不时抬手乱打一通。不曾想三个人越摸越来劲，干脆将新娘子摁倒在床上，乱亲一气。新妇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开来，怒视着三个后生，转身对屋里的小孩子们说：你们拿到了糖果子，还不赶紧走！小孩子们被新娘子的阵势吓住了，都纷纷往外跑。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三个胆大妄为的年轻后生。新媳妇眼睛盯着他们，不慌不忙地说了句：你们三个，还想摸吗？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偷笑起来，边笑边把手伸向新娘子的胸部。新媳妇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三个人谁都没注意她的脸，只管抬手去摸，只听见她哼叫了一声：你们看看我是谁！三个人抬眼看去，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当场晕倒在地。

有一个偷偷躲在洞房墙角的孩子说，他当时看到了一张无比吓人的鬼脸。

这个说法很快就传遍了麻庄，有人开始猜测新媳妇是女鬼附体。前一段时间，有一个戏班子路过麻庄，其中一个女戏子唱戏时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死在了麻庄南场上临时搭建的戏台上。这个女戏子是戏班子的台柱子，长得甚是好看。她在台上唱穆桂英挂帅，扮相十分俊美，几乎迷倒了麻庄的所有年轻后生。她的死，让他们都唏嘘不已。戏班子四海为家，只好把女戏子就地掩埋。因为女子是外人，不能光明正大地埋在麻庄坟场，就在坟场的边角挖了一个小小的墓穴，把女戏子草草地掩埋了。戏班子离开麻庄没多久，有人说经常在夜半听到坟场里面传来女子的哭声，那哭声悲悲切切，甚是凄凉。还有人说曾经在鸡叫之前，在南场上看到过一个穿着戏衣的女子，在原来搭建过戏台子的地方挥舞着长袖，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有人不信，半夜偷偷起来看，果然如此。这个事有些蹊跷，也让麻庄的年轻后生愈加心神不宁。他们中的好多人像是中了邪，天天夜半时分去南场，看那个女戏子唱戏。这个事引起了老秀才的注意，他不声不响卜了三天卦，带着几个老人一连在土地庙上了三天的香，嘴里念念有词：

土地爷呀你听清，

麻庄来了新人丁。

孤魂野鬼归你管，

早早收去得安宁！

念叨完，老秀才磕了仨头，俯身做出倾听土地爷说话的样子。过了半天，他对几个老人说：土地爷说了，女戏子要唱戏，得在坟墓里给她搭个戏台子，不然她还会到南场去唱！几个老人听了，赶紧安排年轻后生们做了。

戏台子搭好后，女戏子再也没在麻庄南场出现过。

有人猜测刘安庆的新娶的媳妇会不会就是那个女戏子？老秀才带着人给她在坟墓里搭了戏台，她要报恩？

但看新媳妇平时的表现和麻庄人并无不同，而且她嫁过来没多久，就有了身孕。麻庄人对她的猜测也就渐渐少了。

后来，刘安庆和村里后生说起新媳妇，说她以前跟一个四川人学过变脸，没事时就在家里变来变去，逗孩子刘国香玩。大家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新媳妇是人，不是鬼。

新媳妇生下女娃不久，老秀才突然得了一场暴病，没多久就走了。接着，新媳妇也在麻庄消失了，刘安庆差人到处寻找，最终也没有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让麻庄人议论了很久。这天日中时分，先前和老秀才去过土地庙的老人带着刘安庆来到了女戏子的坟前，围着坟堆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指指坟顶上的一个大窟窿说了句：你赶紧去地里拔一把大葱，种在坟头上，然后再到土地庙南墙上铲下一把土，把这个大窟窿堵上！不能让她来去自由！刘安庆惊了一身的冷汗，赶紧按照老人的吩咐做了。老人叮嘱他，做这事的时候只能自己来，其他人任谁都不能沾边，不然必遭报复。

刘安庆拔完葱铲完土，急匆匆来到坟堆时，日头正在自己头顶，如利刃般的太阳光直直地插进那个窟窿。再看那个窟窿，正往外冒出一股股青烟。刘安庆赶紧把从土地庙铲来的土填进了窟窿，当他在上面种下大葱时，感觉有一股气力一直在往上推，试图阻止他。他咬紧牙关，培完了最后一锨土。此时，他仿佛听到一声叹息，伴着一个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你好狠心哪……

老人叮嘱刘安庆，你最近头顶有阴气盘旋，这两天多往人稠的地方走一走，人稠的地方阳气重。正好，西集逢四月八会，方圆百里的人都要来西集赶集，正是一年中人最稠的时候。这天一大早，刘安庆就去了西集。西集逢集平时一般都在三六九，每年有两个大会，即四月八会和十一月会。这两个大会都是在农闲时间，既是父老乡亲庆祝收成的好时机，也是亲戚朋友团聚的好日子。麻庄所在的苏北鲁南地区，闺女出嫁基本上都在方圆百里之内，她们一般都会趁着这个时机回娘家看看。如果老人还在，那是回娘家走亲戚；如果老人已经过世，那就备些纸钱去上坟。总而言之一句话，逢会期间，是西集周边最热闹的时候。

刘安庆漫无目的地在西集逛了一整天，就着两碗丸子汤喝了大半斤兰陵大曲，吃了一大盘子水煎包，看了一场柳琴戏，听了几场说书人的大鼓，给丫头刘国香扎了两束头花，不知不觉天就上了黑影。看着集市上的人渐渐稀少，醉醺醺的刘安庆一步三摇地回了麻庄。

上了黑影以后，从西集回麻庄的大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带着几分醉意，刘安庆走过了一片苇塘。这片苇塘长在大路和小龙河的中间地带，足有上百亩的样子。苇塘不远处有几棵歪脖子柳树，遍体嶙峋，甚是粗壮。据说，这几棵歪脖子柳树已在这里生长了不少年头，光在这里上吊死去的女人就不下于几十个了。柳树往西就是麻庄的坟场，往北就是小龙河，往南就是通往麻庄的大路。刘安庆在大路上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突然转向了苇塘边的一条小径。穿过苇塘，来到稍高处的歪脖子柳树底下，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半天，折了几根柳条，编成了一条结实的绳子，往柳树上一挂，打了一个死结，踩着一块石头，把头伸了进去。当他想蹬开脚下的石头时，绳子突然断了，摔了个嘴啃泥。他表情漠然地起身，看看柳树，叹了口气，继续往小龙河的方向走。他一直走，不顾脚脖子没了水，一点一点往深处去。眼看水已经没了腰，又到了肩膀，他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此时，一个上坟的老人到河边洗手，看到了他，拼命地在那里喊。撕心裂肺的喊声终于惊醒了刘安庆，此时水已经没到了他的脖子。他拼命转身，回头往岸上走。无奈水的阻力太大，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拼命把他往回拉。此时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迈开步子，双手拼命划水，终于摆脱了那股阻力，回到了岸边，一屁股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惊魂未定地在那里喘息。

经此一劫，刘安庆开始变得神神叨叨起来。一个人在家时，他常常站在院子里对着天空大声说话，一会儿说：你来了，来了就到屋里坐！一会儿说：要走了，走了再回来！自此以后，麻庄人都说刘安庆能通鬼神，有个什么灾啊难啊，都到他这里来，找找原因问问办法。刘安庆从此既是麻庄的私塾先生，也是麻庄的风水师。

现在，刘安庆的女娃刘国香也长大了，她长得和死去的女戏子一样俊秀，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