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噶亥
2018-11-14孛尔只斤斯琴琪琪格蒙古族
孛尔只斤·斯琴琪琪格(蒙古族)
我为什么总是喜欢登上我们家的猪圈呢?因为水泥猪圈是我们家新房以外的第二笔重大财产,何况这笔财产座落在我的蒙郭勒津部落蒙古人的地盘上。一旦我离开了喇嘛艾里,那座猪圈就永远不再属于我了,我必须在我离开之前守住我们家的猪圈。我怕我走了,我阿哥看不住两头噶亥(噶亥译为猪)。那两头肥肥的噶亥,其中一头母噶亥拖着沉重的孕身,没享受上几天新猪圈的荣华富贵就早早奔了黄泉。一头怀孕的畜生,死神要让它死于难产,人是没办法的。
母噶亥死了,那头被兽医过早劁了的公噶亥也一辈子没能走出我们家的猪圈。我觉得我们家的这头公噶亥是有重大遗憾的,当年两头噶亥,一公一母,相依为命,它们在一个又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彼此依偎,在一个槽里吃食,最后的结果却是母噶亥差点分娩出别的野种,又早早撒手西去。对于一头正值青年的公噶亥来说,这打击很大。母噶亥走后,它总是在和着烂泥的屎堆里乱拱,我猜它已经知道了劁噶亥的汉人早已把它那东西耻辱地丢在了它的屎堆里。喇嘛艾里的蒙古人除了学习骑马、种地以外,从不学习劁噶亥,但是没人会拒绝请一个汉人来喇嘛艾里阉割一头终会发情的公噶亥。喇嘛艾里人清楚地知道,没有草原的蒙古人,唯有猪肉是他们最大的食物需求,人们并不需要一头时常发情的公噶亥搅乱他们设下的局。
我想不明白,作为一头噶亥,有吃有喝,有那么好的猪圈,却为什么总是待不住。在我们家的母噶亥还没怀孕的时候,公噶亥曾领着它从我们家虚掩的猪圈门里逃跑过。早春的时候,喇嘛艾里的庄户们一片忙碌,没人会把有限的精力拿出来操心一头噶亥的境况。人们急急地赶着自家的牛马,有的背着化肥,有的背着种子,有的扛着镐头,还有的拿着铁锹或者筐子在喇嘛艾里的田间地头匆匆忙忙地往返着。一场春雨带来了泥土的松软和潮湿,这时翻地、上粪、下种子正合时宜,这诱人的春天怎能不引起两头噶亥不安分的骚动呢?
每每爬到猪圈圈顶,我必须第一个关心我们家那两头噶亥的状况,这可怜的两个畜生,它们陪不了我多久的,我知道它们会在膘肥体壮后的年节里被我们家人宰了吃肉,这是老母噶亥也逃不过的命运。只要人高兴,想怎么就怎么,畜生自己说了不算。
现在,两头噶亥都不见了,我在猪圈顶上伸直脖子等着我们家人或者噶亥回家。我希望噶亥赶在我们家干农活的人收工前回到圈里,否则,再厚的皮肉也禁不住棒子打的。可惜的是,这两头没见过世面的噶亥错误地估计了我们村的状况,它们贪吃贪玩儿,连喇嘛艾里的一块地都没有跑出去,就让喇嘛艾里的婆姨们率先发现并产生了怨怼。
我估摸,只是小半天的功夫,那时太阳还没升到喇嘛艾里的上空,我们家的大院里就已站满了争先恐后讨伐我们家噶亥的蒙古人。我亦身为蒙古人,在喇嘛艾里又待了至少十六年,我除了我们家的那些畜生和几个邻居,始终没认下过为数不多的村里人。自古蒙古人与生俱来对牲畜们怀有特殊知觉,但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那些大字不识的蒙古族庄户们,怎么就对别人家的畜生那么熟悉呢?谁家的猪、谁家的鸡、谁家的羊、谁家的马,他们记得清清楚楚。喇嘛艾里的蒙古人离开草原已经一百多年,可仍还完好地保留着骨子里对牲畜天生的敏感。我曾经仔细地辨别过两头长相相同的噶亥,可还是没有找出它们的区别,这让我有点怀疑我的蒙郭勒津血脉是否纯正。
此时,我高高地站在猪圈上看着我们村的人火急火燎地数落我们家噶亥的不是。噶亥拱了已经下过种子的别人家的地,还拱坏了别人家的围墙甚至拱了一个刚学走路的蒙古孩子。我并不介意我们家多来几个人骂噶亥。我是个孩子,他们知道我没那个能力把正在欢心雀跃享受美好时光的两头噶亥赶回圈里。他们要么帮我把噶亥赶回来,要么等着我们家人从地里收工回来再把噶亥赶回家。他们最后选择了悻悻离去,土地那么多,抢种的庄稼不允许他们过多地为两头噶亥浪费时间。
我记得我们家那头公噶亥死的时候并不知道它要死了。那时,它正在向主人讨吃,不想却被拖出去五花大绑让人抬到了院里的木板上。长长的刺刀入喉,它鲜红的颈血流在我们家做蒙古豆包用的硕大的铝盆里。在它身体里的血液流干之前,它发出了来到这世上最长的叫声,它在警示喇嘛艾里的同类,吃货终将任人宰割。但那警示显得毫无用处,也没人要封住一头将死噶亥的嘴。
公噶亥被架在我们家烧得滚烫的开水大锅上,两个蒙古壮汉趴在它身上不停地拔毛,它那次逃跑挨打后皮肉上留下的一道棒痕清晰可见。此刻,它软软地躺在那儿,庞大的身躯任凭人们随意摆弄。这时没人会想到它曾经在臭气熏天的肮脏的猪圈里黑溜溜地度过了一生,人们只关心它死后的用处。它的肠子被掏出来灌蒙古族特色荞面血肠,它的肉炖了酸菜用来招待为了取它性命而劳忙的人和我们家的亲戚,还有喇嘛艾里闻讯而来的人们。它生前一直藏在嘴里的上牙堂被摘下来,阿爸用它持续地在我的手心拍打祈祷“乌仁包勒”(蒙古族民间“乌仁包勒”礼,只针对女孩,寓意变成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用猪的上牙堂在手心持续拍打,持续祷告“乌仁包勒”,一般由父亲为女儿祈祷)。16年里,我没数过我们家杀过多少头猪,只是每年我都要经过阿爸“乌仁包勒”的洗礼和祝祷。兴许,打我出生起,加上我出生的喜讯,先后有17头噶亥因为我要“乌仁包勒”而死于非命。
长大后,我不会织毛衣、不会做衣服、对于一切手工艺活显得笨手笨脚。我没有变成一个“乌仁包勒”的姑娘,却残害了17头噶亥的性命,我罪孽深重,是杀死17头噶亥的罪魁祸首。可我,除了吃饭、工作和睡觉,还没在这世上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我完成一件大事之前,我还不能为噶亥偿命。
有时想想,如果我是头噶亥也不错的。吃了睡、睡了吃,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庸常却没有痛苦。但是噶亥终归是噶亥,它们吃吃睡睡让自己的身体疯长,这是噶亥来到这世上唯一的使命,它必须得用生命和肉体酬谢养育了它的人们。这世上,没什么是无缘无故存在的,无穷的世界,无数的事件,都和我有关。我的存在,一定也意味着我要完成某件必须由我来完成的大事。我这辈子是不能做噶亥了,做噶亥的使命自然有合适的生命去完成。我喝了喇嘛艾里的水,吃了喇嘛艾里的饭,听了喇嘛艾里的乌力格尔(蒙郭勒津部落民间曲艺),我还学会了喇嘛艾里蒙古人的语言,我就必须给那个生养了我的村庄一个交代。我得把祖祖辈辈的蒙郭勒津人悄悄带进黄土的东西挖出来,告诉这个世界,蒙郭勒津部落曾经发生的一些事情和正在经历的变化。而这些,成吉可汗天下的东部兴安岭想知道;西部阿尔泰山想知道;南部的阴山想知道,北部的贝加尔湖也想知道。
我得告诉喇嘛艾里:走了的人,还可以再回来。
喇嘛艾里不能像巴仁高勒(喇嘛艾里一条即将消失的河流)那样,把泪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