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血战钢锯岭》看美国电影的战争叙事
2018-11-14井媛张迎
井 媛 张 迎
(河北工业大学,天津 300401)
在演员生涯中以战争片知名的梅尔·吉布森在转型为导演后,对战争题材亦是情有独钟。为其赢得第89届奥斯卡最佳导演、最佳影片提名的《血战钢锯岭》(2016)正是被认为“老派”的吉布森的一部战争片杰作。同时,电影工整的叙事格局、宏大的视觉场面以及叙事中充沛的感情等,都在让人心潮澎湃的同时,体现出一种战争片的“美式”意味。单纯就战争叙事而言,《血战钢锯岭》可以被视为一部具有教科书意义的范例电影。
一、叙事情节:戏剧冲突的设置
美国电影,尤其是商业片在叙事上高度重视故事性,因此“好看”基本上成为美国电影吸引世界观众的重要原因。而在多年对叙事是否“好看”的追求上,美国电影已经形成了一定之规,包括叙事节奏的安排、戏剧冲突的设置等。相比后者,《血战钢锯岭》中在节奏安排上的代表性并不强(电影在前半部分用了较多篇幅来交代主人公戴斯蒙德在入伍之前的生活)。而戏剧冲突则能“集中而又形象地反映社会生活中的矛盾现象。当这些矛盾现象与人物的思想感情、性格和行动发生联系时,则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纠葛或冲突,人与社会或自然环境的和谐与不和谐,人物自身性格及思想上的各种冲突或斗争等。矛盾是构成电影剧作情节的基础和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也是揭示生活本质、创造典型形象的重要途径”。在战争电影中,由于事关生死甚至两国存亡,戏剧冲突往往能被上升到最强有力的程度。
在《血战钢锯岭》中,戏剧冲突主要有两重,第一重是戴斯蒙德对杀人的态度和其军人身份的冲突,第二重冲突则是美军与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的冲突。戏剧冲突来自人物的需求无法得到满足。戴斯蒙德一家笃信“基督复临安息日会”,加上戴斯蒙德在少年时差点失手用石头砸死哥哥,并且曾经目睹参加过一战的父亲差点枪杀母亲,戴斯蒙德在入伍之后拒绝使用武器,这无疑是惊世骇俗的。戴斯蒙德因此先是被战友们集体排斥、欺压,后是被送上了军事法庭,也因此错过了自己的婚期,但是他始终坚持自己的信仰,最后被认定为“拒服兵役者”。就在对不碰枪的坚持下,戴斯蒙德背负着“拒服兵役者”的特殊身份和战友一起到了日军重兵防守,并构筑了密如蛛网工事的钢锯岭。由于美军立足未稳,他们在登上钢锯岭后不久就遭遇了溃退。身为军医的戴斯蒙德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穿行于尸山血海之中,救治着美军伤员,并用绳索将他们送下钢锯岭。由于他内心“再救一个”的坚定信念,他竟不知不觉间救下了75个生命,而在日军的狙击和轰炸下没有受重伤。戴斯蒙德的信念也感动了全军将士。电影中设计了戴斯蒙德所救下的伤兵中,就有曾经在新兵训练营中对他抱有成见,肆意侮辱他的人。但是戴斯蒙德奋不顾身的救治行为感动了所有人,让曾经欺负过戴斯蒙德的人愧疚不已。在美军开始第二次对钢锯岭的攻势之前,大家都在钢锯岭下静候戴斯蒙德读经祈祷,以表示对戴斯蒙德信仰的尊重,而这第二次攻打最终获得了成功。在这第二次战斗中,戴斯蒙德终于没能全身而退,他也受了伤并被战友送下钢锯岭,但他毕竟战胜了死亡。至此,两重矛盾得到了顺利解决。最终“拒服兵役者”戴斯蒙德获得了战争勋章,戴斯蒙德因为自己的壮举最终得到了嘉奖,叙事在一种逻辑上的不和谐中实现了情感上的和谐。
在第一重戏剧冲突中,戴斯蒙德的信仰与军规以及观众心目中的常理相违背,戴斯蒙德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但他的要求最终得到满足。而在第二重戏剧冲突中,戴斯蒙德要克服的障碍则是死亡,他以手无寸铁之躯穿行于战场之上,不仅保证了自己的生存,还从死神手中夺回了几十人的生命,这同样也是违背常理,但又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观众的注意力自然不能不被这一戏剧冲突吸引。
二、叙事主题:反战与人性的高扬
美国战争片所表现的战争各不相同,自独立战争、南北战争起,一战、二战、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乃至近年来的反恐战争都是电影人关注的对象,而不同的战争在主流观点中,则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如越战普遍就被认为是臭名昭著的“十年噩梦”,在越战结束后的20年中,好莱坞电影人大多以反思、抨击态度来拍摄大量越战电影,一度使越战电影几乎成为美国战争片的代名词。而无论是正义与否的战争,其共同点都是会造成大量生命的丧失,而重视生命的人文主义价值观则是一种能在最大限度上得到观众认可的价值观。因此,美国电影人一般都会采取一种反战的立场,如奥利弗·斯通的《野战排》(1986)、《生于七月四日》(1989)等;在电影中表现战争的悲剧性、张扬人性的美好,如迈克尔·贝的《珍珠港》(2001)等。
在《血战钢锯岭》中,这一叙事主题主要是通过三方面来表现的。首先是战争创伤被凸显。电影战争创伤问题通过戴斯蒙德的父亲汤姆表现了出来,一战给汤姆留下了悲惨的回忆,在电影的一开始,汤姆就去昔日战友的墓前看望对方,他背负着强烈的“幸存者罪恶感”,以至于他在和平时期也经常情绪失控,与妻子争吵,导致和家人关系失和。但电影给予汤姆更多的是同情与理解。从汤姆穿上老兵的军服,前去军事法庭为儿子开脱的情节不难看出,汤姆的本性是善良的,是关爱家人的,他人性并未泯灭,只是战争已经成为他的梦魇,他即使脱离了战争环境,也无法摆脱战争的折磨。父亲的暴戾和对死去战友的负疚感,也是戴斯蒙德拒绝碰枪,但是又坚持不放弃每一个战友的原因之一。
其次,电影直面了战争剥夺人生命的罪恶。戴斯蒙德本身在家乡有着平静的工作和情投意合的女友,他之所以参军并非生性好战,而是因为日军偷袭了珍珠港,美国青年们几乎都在爱国热情的驱使下产生了参军的念头,戴斯蒙德也不例外。随着戴斯蒙德投身战场,观众能看到大量年轻生命转瞬消逝于无情的战火中,如曾经和戴斯蒙德谈笑的军医,转眼就牺牲了,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为一个冰冷的名字或血淋淋的尸体,这给戴斯蒙德一种物是人非之感。而类似这名军医的死于战争中的人有成千上万。戴斯蒙德也非常清楚,每一个人对于他的亲人而言都是宝贵的。当遇到一名双腿已经被炮弹炸断的军官时,一般情况下军医会判定他失血过多,已经没有太大的救治意义,运送伤员反而有可能会造成更大的伤亡。军官也深知这一点而恳求戴斯蒙德给他一点吗啡,减少他在临死时的痛苦。但戴斯蒙德依然不顾他人的反对,为伤员包扎止血后用绳索运下钢锯岭,后来这名军官果然得以生还,虽然身有残疾但是生命得到了延续,他也对戴斯蒙德极为感恩。解救生命对于戴斯蒙德来说,几乎成为一种本能,即使他的双手因为不断用绳索放下伤兵而血肉模糊,他也无法停止自己的救人行为。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如在日军一面,由于从广播中知道大势已去,日军军官命令部下假装投降,用放下武器、脱下衣服,实际上以暗藏手榴弹的方式和美军同归于尽。这种“玉碎”无疑是值得声讨的。
这一情节也是电影对战争的一种控诉,与之类似的还有如斯皮尔伯格的《辛德勒的名单》(1993)。在灭绝人性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犹太人的生命不再被珍视。当纳粹开始屠杀时,还有纳粹军官在弹钢琴,而士兵则在议论这首轻快悠扬的钢琴曲究竟是巴赫作曲还是莫扎特作曲,怡情娱乐的弹琴和血腥杀戮被以这样一种方式结合在一起。战争中不同阵营的人对于生命有着重视和漠视两种不同的态度。观众在将情感投射到主人公身上之后,能够更为深切地感受到,人的生命是不应该被轻易剥夺的。
更值得一提的是,戴斯蒙德在救人时并不仅仅救治美军伤员,连原本应该被视为“敌人”的日军也是他救护的对象。即使戴斯蒙德曾经是日军士兵瞄准的对象,也曾误入日军的坑道,差点成为日军的刀下亡魂。但是当他面对已经失去了战斗力的日军伤兵,戴斯蒙德亦为其包扎伤口并辛辛苦苦地将其运下钢锯岭,让底下守候的美军嗟叹不已。他的善良和“刀枪不入”的“神迹”使得他在战友眼里几乎成为基督的化身。
可以说,尽管在冲绳岛战役中,美军居于正义一方的盟军,但《血战钢锯岭》并无意对此进行称颂,电影中一种反对战争、警戒后世的意味还是很浓郁的,同时更值得肯定的是电影从主人公的基督教信仰中“不要杀戮”理念延伸出来的对重视生命、拯救生灵的人性的高扬。
三、叙事手段:真实感与残酷感的影像营造
除了作为叙事之本的剧本之外,影像作为美国战争电影叙事的手段,也是其区别于其他国家或地区战争片的标志之一。由于在资金与技术上的强势地位,以及导演本身在艺术创作中的严肃态度,美国电影往往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画面的真实感,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在参考了大量历史资料后拍摄的《拯救大兵瑞恩》(1998)等电影。观众在欣赏银幕上的影像之时,经常容易获得一种真切的“在场”感,发自内心地与电影中的人物一起紧张、焦虑,甚至产生想呕吐的不适感。在拥有了生动、逼真地展现战况的能力后,美国战争电影也出现了营造大场面、制造景观的趋势。由于这种对真实、对景观的追求成为美国战争片的不成文之规,部分对于战争场面拍摄并不热衷或熟悉的导演宁可另辟蹊径,截取战争中自己更擅长表现的一角,也绝不抛弃真实感。例如,一贯善于拍摄心理悬疑片的克里斯托弗·诺兰在《敦刻尔克》(2017)中采用手持摄影拍摄的飞奔场景,正是扬自身营造心理氛围之长,避拍摄炮火纷飞的大场面之短。
相比之下,《血战钢锯岭》中的战争场面为了凸显战争的残酷与灭绝人性,在影像塑造上给予枪林弹雨、血肉横飞更多的篇幅,同时吉布森坚持实景拍摄,为此不惜在澳大利亚悉尼南部郊区搭建了一个用以炸毁的“战场”。观众可以清晰地从银幕上看到炮弹如何让战士瞬间被打掉脑袋,血和烂泥如何糊满战士的脸,以致让他误以为自己失明等,尤其是戴斯蒙德作为一位军医,观众随着他能目睹到更多的残肢断腿、心肝脾肺等血肉模糊的场景。由于戴斯蒙德在钢锯岭上孤独地度过了一夜,在漫漫黑夜之中他还在翻动着尸体和残肢。日景和夜景影像上的结合更能让观众感受到戴斯蒙德的勇气。甚至可以预料到的是,《血战钢锯岭》等电影的直面战争、实景拍摄态度,加上李安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2016)中使用的120帧4K技术将有可能成为不久以后美国战争片拍摄的一个方向,将真实感发挥到极致。只是随着技术的进步,这一从感官上直接让观众惊恐、绝望的标志正在逐渐淡化,让观众身临其境必然将不再是美国战争片的专利,故而不再赘述。
战争既是人类发展长河中的永恒话题,也是电影人不断进行表现、分析与思考的对象。美国战争电影屡有佳作问世,并且已经在叙事上形成了某种可行的,兼顾了艺术和商业的模式。尽管梅尔·吉布森将他的《血战钢锯岭》戏称为“百分百澳洲血统的电影”,但在叙事的情节、主题乃至具体的承载叙事的影像上,都不难看出电影血统的“美式”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