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俄瑞斯特斯》三部曲中的正义观
2018-11-14兰正江
兰正江
(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上海 200444)
一、正义何谓
正义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无论是何种时代,它都牢牢根植于人类生命共同体的意识深处。“dike”一词来源于古希腊女神狄刻的名字。据《神谱》所载,正义女神作为神王宙斯的女儿,其母亲忒弥斯是古老的泰坦之神。在奥林匹斯秩序之内,宙斯与忒弥斯的结合象征着一种新旧力量的联合,而他们所生的儿女则代表着新秩序下的价值追求。在《工作与时日》中,我们看到正义女神的地位在诸神中被不断地凸显出来。可见,从乌拉诺斯到宙斯展现着混沌到秩序的演变,最后诞生了正义女神,而在人世间的秩序中“宙斯已把正义这个最好的礼物送给了人类”。
在《俄瑞斯特斯》三部曲中,埃斯库罗斯安排每一部剧作的展开都巧妙地借以正义的名义。《阿伽门农》一剧中,克吕泰墨斯特拉成为狄刻的神圣代理人,用正义的匕首对阿伽门农施以惩处是如此合乎情理。《奠酒人》一剧中,俄瑞斯特斯弑母的勇气来自于“正义之神与他共战斗”。随着剧情的展开,正义的溪流汇集在《和善女神》中并呈现它明晰的蕴含。雅典娜化解纷争,为正义的传承找到了一个更佳的强力——宙斯的意志。三部曲的最后俨然就是一个审判的实录,它展现的是审判,目的却是见证。与此同时,舞台下的观众“看到了正义的完成”。
二、血缘与神谕之争
在《俄瑞斯特斯》三部曲当中,以克吕泰墨斯特拉和复仇女神为代表的一方与俄瑞斯特斯和阿波罗为代表的一方都各自坚信自己之所为才是遵循正义的原则。据《神谱》记载,“当克洛诺斯飞快地割下他父亲的生殖器,它溅出的血滴入大地,由此长成了复仇女神”。同样,在另一则记载中,复仇女神被称为“黑夜的女儿”,黑夜是产生许多可怕神灵的母亲,她与子女的连接是通过血缘来完成的。破坏血缘则是这种原则的最大禁忌,从血液里诞生的复仇女神成为这一原则最坚定的维护者。在复仇女神的视域中,克吕泰墨斯特拉是无罪的,她杀死丈夫是因为丈夫杀死了与自己有血亲关系的女儿,而俄瑞斯特斯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则是血缘这一原则的最大背叛者。然而,俄瑞斯特斯自始至终是一个受害者,他无法清晰地明白何为真正的正义,但服从阿波罗的命令是他唯一正当的理由。在完成使命后,俄瑞斯特斯因自己的胜利陷入无尽的恐惧当中,我们发现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强迫着俄瑞斯特斯——那便是神谕。在三联剧的最后一部当中,俄瑞斯特斯以一个被追逐的逃犯形象出场,最后以无罪而退出帷幕。他在等待雅典娜的判决,而他的辩词只有一条——他的行为由神示所指使。于是对神谕的绝对服从超过了杀母所带来的羞耻与惶恐。
克吕泰墨斯特拉与俄瑞斯特斯都不承认是自己杀死了罪犯,人间的事物双方都有天上的神灵作为自己的代表,自身之外的力量促成行动的果实。埃斯库罗斯将克吕泰墨斯特拉描绘为一个可怕的母亲形象,她不断地意识到自己性别的无能为力,直到失去自己的女儿,她完全倒向了复仇女神的原则。俄瑞斯特斯也并非不知复仇女神所代表的原始恐惧,但为行使阿波罗的使命,他必须超越到更高一层。阿波罗提供了这一原则,是父亲的血而不是母亲的血在儿子的身上流淌,因此儿子对父亲的代替得到了承认。阿波罗强烈指责复仇女神破坏了正义,她们残忍的本性只能让那条暴力之链无尽地循环下去,但是暴力必须终止,若想斩断血腥的暴力之链,那么血缘的权威必须让位于公共的权威,因而只有神谕才能停止流血。
三、恐惧至上与理性至上的对峙
复仇女神的正义是从原始的土地里长出的毒刺,她们坚持以恐惧压制罪恶,用血液可以洗去不洁。复仇女神代表着古老的正义法则,她们行动的根基乃是一种有限的恐惧。一个社会需要此种自然的力量约束自我,“一个城市或凡人要是它的心不曾在恐惧中受到教训,它怎么会再尊重正义呢?”(《和善女神》行520—524)她们的存在弥补了原始社会最迫切的政治需要——惩罚有悖自然的行为。当雅典娜试图为俄瑞斯特斯辩解时,歌队表达的便是这样一种焦虑:“这将是彻底的倾覆,推翻所有既定的法则,如若俄瑞斯特斯被判无罪,那么每个人都可以像他那样肆意胡为。”(《和善女神》行490—498)复仇女神代表的实则是一种维护宗教基础的道德力量。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复仇女神对俄瑞斯特斯的步步紧逼并不是为了克吕泰墨斯特拉这个个体,她的个例已经具有普遍意义。在最后的投票表决中,半数表决结果的存在既未否认复仇女神的力量,亦未使之获得胜利。这是一种让步,让步并不等同于放弃自我,而是使一切变得不再绝对,以至于它们能合乎情理。
《俄瑞斯特斯》三部曲一开始便是一种综合矛盾的杂糅,它既隐藏着昔日的冲突,又凸显着当下的对立。帕里斯之过——伊菲革涅亚的献祭——阿伽门农之死——俄瑞斯特斯的复仇。环环相扣的命运多米诺,使人深陷在不可自拔的疯狂之中。因而阿波罗、雅典娜以宙斯之名暗示:正义并不听命于古老的自然之母。在自然的诉求下需要另一种辅助,我们姑且称之为理性。尽管暴力之链仍在延续,且影响了当下的命运,但我们还是可以姑且忘记它曾发生过。这是一种理性,也是一种遗忘。遗忘这一混沌世界,依靠一种理性力量来建立新秩序。俄瑞斯特斯在开场时以这样特殊的话来为自己辩护:“我是阿耳戈斯人,你很清楚我的父亲,阿伽门农……他和你一起让特洛伊城不城。”(《和善女神》行455—458)希腊之王阿伽门农是挥舞着权杖的勇士,他听命于神谕,为新的政治理性而奋战,其自然不可与克吕泰墨斯特拉这样的妇人相提并论。对此,雅典娜予以默认。显而易见,没有一种秩序是建立在绝对的正义道德之上的。正义或多或少会带有一种捍卫强者权利的意味。
四、平衡的艺术
在雅典娜与复仇女神激烈冲突的最后,她们却达成了和解。埃斯库罗斯似乎在提醒观众,复仇女神已成为一种记忆,但人永远成为不了神灵,上达之路潜藏着人类野蛮的兽性。因而真正意义上的“正义”是以说服与遗忘为基底,掩藏着还有战栗和鲜血为支撑的平衡艺术。
在三部曲当中,每一部都在提出自己的正义主张。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杀夫与俄瑞斯特斯的弑母都披着正义的外衣。随着戏剧的展开,宙斯的抽象正义逐渐彰显,所有被颠覆的公平都要求被扶正。埃斯库罗斯并没有给出正义的确切定义,却在逐步深入的审判中见证了正义的完成。
(一)宙斯正义的本质
埃斯库罗斯的宙斯,仿佛圣经中的上帝一般,密切注视着一切。正如阿波罗在辩护中所言:“由于他的所有神谕都是宙斯的安排,所以这些神谕必定是正当的。”(《和善女神》行615—621)宙斯正义的基础却是惩戒,但一切不容置喙的安排却将众多无辜者卷入其内:卡珊德拉、伊菲革涅亚、野兔及它的胎儿。倘若我们无法理解无辜者的受难,那么宙斯正义仅是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绝对存在,只能被人们看作一种信仰。
在神话中,诗人将秃鹰啄食怀孕野兔的寓言安排在特洛伊战争的开幕。秃鹰(阿特瑞代)以宙斯之名前去讨伐有违宾客之道的帕里斯。最后的惩罚如约而至:“阿伽门农……他已经用正义神宙斯的鹤嘴锄把特洛伊挖倒,它的土地被破坏,种子也全毁。”(《阿伽门农》行523—529)埃斯库罗斯借歌队之口点明:宙斯的仁慈并非无代价的奉送,通过暴力和流血将凡人引向了智慧的道路。秩序的每一块基石都沾满暴力的鲜血,法则的每一个词句都摇荡着犯罪的影子。但是无辜受难者的献祭却让我们困惑:她们何以出现在宙斯的道德秩序之中?这些受难者无罪无过,却必须成为复仇神祇的牺牲品。如果无辜者的罪过不在其行为意义,在悲剧中找不到他们犯罪的痕迹,那么在宙斯看来还有一种罪来自人的内部。这引来了世人的恐惧,人不仅仅在法律之内是有罪的,他存在的本身就必须承担罪孽。
但即便我们证实了无辜受难者有其存在的必然性,我们在前两部的语境中仍旧无法予以其正当性。在《和善女神》所构造的新价值内它们又是正当的。那种与生俱来的苦难会被超越,在历史长河的视角下,一切就都变得合乎情理。尽管宙斯正义没有完全成功,但它是一种以说服与遗忘为基底,掩藏着还有战栗和鲜血为支撑的平衡艺术,这似乎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二)见证正义的完成
戏剧通过再现过去的事件,引发集会观众的思索与评判。从某种程度上说,戏剧的排演与法庭的审判有着某种意义上的关联。正义在辩论中彰显自己的意志。探索正义支配着三连剧的最后一部剧,而台下的观众仿佛见证了一场真实的审判。
在埃斯库罗斯之前的时代,家庭和城邦作为社会秩序的两股力量,角逐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从共同体的视角内二者相对独立,互不干涉。《俄瑞斯特斯》一开始便将焦点投射在古老的家族内部。在《阿伽门农》一剧中,克吕泰墨斯特拉自诩为正义的执行者,当阿伽门农行走在那浸满高贵染料的地毯之上时,伊菲革涅亚染血的衣袍重现眼前,正义便要从家庭内部铲除叛徒。以“家的看门狗”自称的克吕泰墨斯特拉便将正义的匕首刺入丈夫的体内,她沉醉于个人正义(家庭内部)的胜利当中。在《奠酒人》一剧中,埃斯库罗斯安排了众多“外来者”出场,在意志和行动上共同促成了俄瑞斯特斯复仇的果实。皮拉德斯以局外人的身份走入家庭内部,见证了俄瑞斯特斯弑母的整个过程。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正义以流血的代价被迫让出席位,于是新的正义在这里扎下了根基。
当一个凡夫从亲人和神灵处寻求正义不再那么具有效力,作为人类共同体的一员,他们悄悄地交出了他自己的部分权力。城邦正义与公共价值随着三连剧的展现渐趋明朗。所有的审判与断决都必须在一群聚集起来的人群中建立权威。他们目睹对话,审视行动,担任着“见证”之责。文明城邦的意义也在这种从“个人”到“公共”的转变中得以萌芽。显然,对埃斯库罗斯而言,这部三连剧仅仅是雅典娜未竟事业的政治补充,他试图将悲剧的终结寄希望于政治。
五、聆听“狄刻”——三部曲之启示
赫西俄德在《工作与时日》中说道:“鱼、兽和有翅膀的鸟类互相吞食,因为狄刻没有在它们之间存在。”但是人应该接受狄刻,这是宙斯所指定的生活方式。在三部曲中埃斯库罗斯将正义从混沌中分离出来,并使得台下的观众见证了正义的完成。然而今天我们阅读《俄瑞斯特斯》三部曲的意义在哪里?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认为:“悲剧告诉你的是可能和必然会发生的事,传达的是一种普遍性的东西。”悲剧将那些人尽皆知的神话故事一次次搬上舞台,因为问题从过去就已产生,直到现在并蔓延至未来。俄瑞斯特斯并不明白自己的行为:女人与男人、血亲与契约、复仇女神和阿波罗,结局是所有这些作用于他的力量所造成的。悲剧将我们带入这样一种境地,在那些力量的角逐里我们有着与俄瑞斯特斯同样的疑难。人类所面临的每一场选择都凸显出自己是谜一般的存在,道德的进化中我们改造旧的秩序却从未完全掌握和确证自己的实底。人类的头顶上有一种厄运,一种从神明的角度得到证明却无法被我们认知的厄运。无论我们如何选择,我们始终是有罪的,我们正质疑这个,而诅咒何时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