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岛一隅(外一题)
2018-11-14骊音
骊 音
船急切地靠了岸,人群散去,喧嚣散去,世界安静了下来。
雨水打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水流在脚边隐隐地波纹着,什么都是灰蒙蒙的,冷冻厂灰色墙面上用黑色线条勾勒着欣欣向荣的劳动场景,两个女工在楼梯边窃窃私语,在聊什么呢?女孩子心事我们来不及猜,一句小平语录——发展才是硬道理——生生地把人扯进了那个年代。犹如毫无防备中被袭击了一把,残存的记忆像暗夜中的烛火,晃晃悠悠地闪闪灭灭地,照着历史的脸。我们在记忆中抚摸历史,抚摸曾经迷失了的自己,有如抚摸着一场不紧不慢的雨。
雨一直下,悠悠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走进山坪,村庄慵懒着一种自由的静谧。老瓦三两片鱼鳞状叠起空隙,一层层,叠起日月交际的每一分酸甜苦辣,叠着暖,延续着血脉。牌匾古旧,“万里流江”依稀可见当年大户的格局,而今用了最现代的水泥修葺好,旧木门依然旧,推开便是一条通古的语言途径。倚着墙倾听一片灰土、一株枯草的絮语,像一场梦,在时间的烟尘里渐消渐散。
一盆九死还魂草静静地蛰伏在半塌的老墙头,绿中带黄的叶条攥着拳,在时间里轻舒绽放,跳着自己的舞蹈。老石头斑驳着古往今来的纹理,过往是舔着岁月的老狗,不经意间会咬你一口,惊起隔夜的宿痛,而后又被悄然蔓延的籐蔓无声掩盖。
村庄老了,一些不忍遗忘的记忆被捡拾起来,又加入新的故事,装潢装潢就丰满了,勾引着那些漂泊的魂魄儿。在祝宿的茶室里,我遇见了与我们同船而来的一对温州的中年夫妻。女人已烧好一壶水,烫杯温壶,轻拈一撮茶,洗茶拂面,封壶后,一道玉液便如琼脂落入粗陶里。男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不时地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目光迷蒙着,像是在回忆初恋时。雨水在帘外悄悄滑落,在叶片上积得多了便 “刷”一声轻泻而下,偶尔窜过一两声鸟鸣,如世外的禅语,忘了时光。
我不忍打扰,与其相视轻笑,便匆匆离去。
我们在爷爷的茶楼里躲雨,撞见一桌正在打纸牌的老人们,衣着朴实,乡音呢喃。白发老太手里抓着一把牌,胸有帷幄,淡定自如,几位男女老人各自侧着或偎在打牌人身边。打者不高声,也不甩牌,轻轻地放在桌上推出去,像是重了会疼着桌子似的。观者也是专心注目,有紧张得提着一口气的,有露着微笑一脸笃定的样子的。我们的突然侵入并不惊动什么,他们只是瞟了我们一眼,又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倒让我们这些陌生客不显尴尬了,赶紧把这画面拍进了相机。
一位坐在交椅上把弄衣服的老太站了起来,友善地笑了笑,示意椅子给我们坐。同行者撒着娇,嚷着:我也要我也要,我一直记得东岙那栋老房内,昏黄的灯光下,有四个老太太围着打马吊,嘴里还叼着烟,那仿佛是走进旧社会,真是太美太美了,美得我满心都是欢喜!我白了她一眼,其实我心里也一心羡慕着那种略带颓废的旧场景,我们都有寻找一种慢,能让时光慢慢地、心宁宁地度过去。而慢岛上则到处有着自然的随意,像一剂定心药,慢慢地抚平了焦躁,如草房中的旧马桶,弃到路边的石头猪槽,老房拆下的柱墩,偶尔还有散落在短草上的老床雕件,真漆还有金色光泽,人物还是栩栩如生,像一个个媒介,触动着封存在脑子深处的印记,燃起了兴奋,于是你一言我一语拼凑了起来,拼凑起一个有血有肉的奶奶时代,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时候。
草长得恣意,剑麻野性地威武着,老榕树连根拔起,倒在了地上,身上盖满苔藓,依旧顽强地活下来……慢岛,像一位拙扑的农妇,用最原始的手法,装扮着自己。我们贪婪地享受着越来越浓郁的惬意,金线菊随性地开着,格桑花奔放,一条蓝色的大船憩息在花丛中,沿着这条路走上去走上去,慢岛在我们脚下吞吐呼吸,歙合着微微醉意。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新与旧像两张牌,在我们手心纠结缠绵,慢岛慢岛,还是请您慢成一张老照片吧。
以霓为名的地方
霓屿岛,位于温州瓯江外,洞头区西侧,从大门山望过来,酷似一条霓虹,故名霓屿。
小时候,每当潮涨时,机帆船便突突突地载着 “过水的人”来北岙采购,每趟都是匆匆忙忙的,生怕误了潮汐。而北岙人听到 “浪走浪走”的语腔便偷偷地抿嘴一笑,指着背影道:霓屿人很奇特的,上下辈同睡一张床,一条裤子全家人轮流着穿,谁要出门给谁穿的。
这无非是在讥笑他们的穷。一水之隔,交通的不便,霓屿贫瘠得如烟熏火燎中的妇人,显不出半分姿色来。土匪抢过,黑军掠过,鬼子践踏过,穷是最大的缺陷,让人望而生畏。霓屿,在亢重的贫苦中辗转反侧,孤岛,如弃婴般地,艰难地生存着。
岛虽艰难,灵气却是掩不住的。一百多年前,有个柯姓名叫天馥(1875--1937)的乩神夹着一身破祆子口出妄语:霓岙正开饭店,桐岙涂浮金户槛。岛民们嗤之以鼻,嘲笑这地仙又讲天话了。霓岙正是如今的上社村,当时是最穷僻的地方,谁也不敢去想象那地方会有什么发展,一个从不出门,又目不识丁的傻子会懂些什么?一定是懒过头了烧坏脑子了。乩神却是不理,懒懒地背剪起双手,仰头朝着天边最后一抹彩霞喃喃自语:倒吊葫芦八百丘,天鹅会下蛋。
时间流逝,讥笑他的人一个个老去,而他的预言却被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流传了下来。时光荏苒,沧海桑田,这些笑料在一步步的实现中神奇了起来,真切了起来。预言中天鹅是隐喻,日本轰炸机飞过时扔下了一枚枚炸弹好比下蛋,那是一段苦难的日子,仇恨肆虐了霓屿这片土地,永生永世都不能遗忘。后来每家每户都接上了电灯,光芒万丈如同八百丘田地。五岛连桥时,霓屿大坝动工,大批工作人员的进驻带动了经济,上社村得天独厚,不但开起了餐馆面店,还开了商店,一下子繁荣了起来,曾一再被嘲笑的乩言神话般地实现了。如今,桐岙口13000亩的紫菜养殖基地是取之不尽的金门槛。靠海吃海,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在新政策的驱使下,在领导者的带领下,霓屿,如一块蒙尘的珠玉般,渐渐显露出充满光泽的本色来。
在下郎,我们坐在蟹壳模样的紫菜船里去看养殖中的紫菜。憨厚的船老大身一躬,一竿子将船撑离了长满藤壶的礁岩,随着突突突的发动机声,码头越来越远,村庄却越来越饱满地呈现在眼前,白墙红瓦小高楼依着山,鳞次栉比,且有绿树掩映,紫薇海棠等花树相衬,分明是一座座度假小堡,哪有想像中瓦房三两座的破旧与落后?坐在船上,无暇顾及海水湛蓝,臆想着若能拥此小楼一座有多好,每天一睁开眼就拉开窗帘,面朝大海,让湿咸的海风肆意地踢蹭着皮肤,蹭成棕黑。行船,讨生活,在波与涛之间穿梭,在浪花丛中流连,然后彻上一壶清茶,看瓯鹭飞鸣,滑翔蹁跹,是何等惬意!看潮起潮落,望紫菜在海水中沉沉浮浮,一帘帘一亩亩地黑盛起来,是何等欢喜!等晒干了紫菜,看着银行日日增加的存款又是何等的幸福啊!
多有盼头的日子呀!随着一声声惊呼,我返身一看,竟已经在紫菜田里了。季节未到,紫菜才夹入苗种不久,几万个桶状的泡沫整齐地漂浮在水上,似一队队突降的白衣天兵列阵于海面,两个一组,雪白的泡沫桶罩着绿色网衣,底下有铁棍固定,铁棍口一些黑色藻类缠绕着,像女子的青丝随着水流轻舞,柔柔地招摇着,诱惑得人心痒痒的。泡沫桶身上绑着青绳丈量着距离固定着,接得多了便似一条长龙,在水面嬉戏舞动。同伴们张大着嘴质疑:“这就是种紫菜吗?怎么不一样呀?”船老大得意一乐:“这是最新式的啦,管理轻松,亩产还增值不少呢!”解说了几遍,看着我们还不解的神情,船老大爽朗地说:“好啦好啦,带你们去看插杆的啦。”
船调了个头,向另一片海域驶去。远远的,一片竿子丛林一样立在海水里,支撑着一张张养着紫菜的网,像风雨中的父亲,护卫着他的孩子,它们把海规划成一亩亩桑田,竿子上刻着数字,记录着海水的深度,它们是一面标志,也是一块里程碑。潮起或是潮落,每一片紫菜都在吸吻着海水咸湿的血液,记录着霓屿紫菜的发展史。
霓屿紫菜一直都是口碑最好的紫菜。不管插杆还是筏式,待剪了菜晒干时,漫山遍野都是一筛筛的黑色,在阳光下闪着亮亮的光泽,整齐有序,似一面风景。轻摘一片尝尝,韧中又带着脆嫩,入口轻嚼,一股子鲜甜的滋味直涌舌根。紫菜生长周期大约九十天,第一茬剪下称花水,最嫩,会吃的精货们姜蒜炝锅后和着几根芹菜清炒,或是做成紫菜丸子,那种鲜简直是要连舌头都要吞了去。
回来的途中,船叶子被水草缠住,船老大趴在船板上把缠在叶子上的水草扯掉,我俯身去看,同伴们是读过《摸叶子》的,紧张地拉住我。霓屿人除了紫菜,他们还靠讨海过日子,机帆,网槽,孤拖,双拖,讨海的汉子是豪气的,把命栓在了帆上。大海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不可逆,因此,霓屿人将鱼与船也连在了一起,吃鱼绝不翻鱼身,鱼翻意味着船翻,这是忌讳,谁翻跟谁急。
海岛人与海有着毕生都牵扯不清的关系。霓屿的孩子一出生,第一次入食的开口汤必是鱼汤,而且是浑身是刺的白鱼汤。来吧,海岛人的后人,尝一口腥,与所有的鱼类交朋友!血液中有鱼的细胞在流动,行走在海面,便有了鱼的基因,鱼的标识,那么海就有了家一样的亲切与庇佑了。
在海上漂泊久了,尝尽了无尽的无助之后,自然就有了悲悯之心。霓屿人是善良的,海面上不管从哪漂来的尸体,他们都会打捞上来,入土为安。关于尸体,总是有着许多传说和恐惧,霓屿人是不怕的,说是 “拾元宝”,因为他们坚信,所有的善念都是有福报的。
从山尖木制的栈道下望,村庄正在建设中,一些山被炸开,一些路在修筑,美好的愿景正在走来的路上。薄岚轻罩,绵长的海岸线浪花飞舞,大片大片的紫菜田随波荡漾,荡着荡着就荡来了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