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电影的抒情意蕴和人文反思
2018-11-14高胜利薛岩松
高胜利 薛岩松
(运城学院,山西 运城 044000)
电影是一门艺术,通过话语蕴藉来体现独特的审美价值。它用直观的方式组合起美的形式,在幻灯片中拟造出一个真实之境,观众在与之产生共鸣后得到精神上的满足。这便引发出电影的终极价值追求,即“人文关怀”,它“是一种崇尚和尊重人的生命、尊严、价值、情感、自由的精神,它与关注人的全面发展、生存状态及其命运、幸福相联系。”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市场化驱使电影求新出奇,这种快餐式的消费潮流让本有着人文情怀的第五代导演渐渐迷失,《霸王别姬》《活着》《红高粱》,这些拷问人性的作品仿佛电影中的悲歌一样,成了历史回眸后的深沉。而贾樟柯导演则用一种反好莱坞式的创作手法,用平实的镜头表达人们日常生活的情感,展示出在经济腾飞下中国百姓最为普遍的精神困惑。
一、贾樟柯电影的风格特征
“文学风格就是作家在用客观事物本身的语言表达和突出客观事物的本质特征的同时,通过对象表现自己精神个性的形式和方式。”电影和文学相同,都是表现人类审美意识形态的艺术形式。通过分析一位导演的创作风格,可以了解到导演所关注的客观对象以及在精神层面上的价值追求。贾樟柯作品的风格主要有两点:
(一)历史视点下的电影真实
在不同的历史视点上,人文关怀也相应呈现出不同的价值维度。童庆炳先生云:“文学作为审美创造的自由空间,作家完全有权利而且能够在不同的历史理性视点上去展现人文精神。”贾樟柯曾谈到拍摄《小武》的契机:“真正以老老实实的态度来记录这个年代变化的影片实在是太少了!整个国家处在这样一个关键性转折时期,没有或者说很少有人来做这样一种工作。”通过电影反映社会现实成了贾樟柯的创作动机。他用真实的镜头去记录在时代变迁下人们的生存方式与精神状态。
(二)平实的艺术风格
因为要纪录时代下人们的精神状态,贾樟柯的电影把日常生活的细节做出整理,使得这些细节的组合符合人们内心变化的节奏。影片《小武》中有这样一段情节,小武去看望生病的胡梅梅,他们并排坐在靠窗户的床上,梅梅背后是歌星王靖雯的海报,象征她的明星梦想,小武背后是一面镜子,象征虽是扒手的他也有着善良的一面。两人谈论着未来,长镜头的延宕使之产生一种间离效果,观众游走于现实和影片之间,情感在这里悄悄弥合。贾樟柯乐于用平实的方法去描述一个现实世界,这便是他的价值追求,即真实的情感只需要客观的态度来表现。
二、贾樟柯电影中的抒情意蕴
贾樟柯对社会转型期间人们精神状态的变化投入了较多的关注,用民众的心灵动态来表达特定时代下的人文情怀,体现了贾樟柯电影正回归中国抒情文学的传统。
(一)心灵的故乡
中国处在社会转型期,时代的浪潮必然淹没旧有的社会秩序。贾樟柯为了记录这可能消失的民族记忆,在他的作品中常有各种怀旧的因素。
1.符号怀旧
(1)拆迁——时代的变革
贾樟柯早期的电影中,“拆迁”符号常常出现。如《小武》,小武在遭受爱情、友情以及亲情的抛弃后,独自行走在灰蒙蒙的街道上,身边砖瓦房的墙壁上都赫然写着“拆”字。这样的符号不仅可以交代小武身处的环境正在经历着剧烈的变化,而且也映衬出他内心的彷徨、孤独与无措。此外,《站台》《任逍遥》等影片中,这样的“拆”字符号随处可见。导演用白描的手法将这一事实呈现出来,体现了对往昔岁月的怀旧和当下命运的不安。
(2)戏剧——新与旧的碰撞
传统文化符号是表现怀旧情怀的最佳工具,贾樟柯也善于使用这一手段。《三峡好人》中,来到奉节县寻找前妻的韩三明,在渡口看见了一位表演喷火绝技的川剧演员。川剧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它承载着地域的文化内涵和历史记忆,导演运用这一文化符号来象征三峡古城的悠久历史。而在一家饭馆内,三名戏曲装扮的人物围坐于桌子旁,手里玩着游戏机。传统与潮流在这里发生碰撞,有着强烈的时代变迁感。
(3)关公——对传统的回望
电影《山河故人》里,充满了对传统的回望与思考。影片里多次出现“关公”意象,其中“男孩儿扛着关公大刀游走在街上”出现了三次,而且街上的人群逐渐稀少,象征着传统在流浪。另外一组“关公”意象分别出现在煤矿厂上和梁子的家。梁子和他的同伴下矿井前都要祭拜关公,乞求平安。多年后,梁子因患肺癌回到家乡,重新燃起关公前的香火,祈求康复。这其中都有抚慰弱势群体的意味,当心灵在痛苦中煎熬时,作为福禄平安的守护神——关公,实现了他神圣古老的价值意义。
2.情感怀旧
(1)友情
《小武》是一部真诚的电影,每个人都能够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都做过扒手的小勇与小武是好朋友,但改革开放后,小勇依靠贩烟和开舞厅瞬间致富,从而摆脱了旧日的扒手角色,社会地位获得空前提高。而小武依然从事着旧业,两人悬殊的社会地位决定了曾经的友情必将解散。小武得知小勇要结婚但没有请他而感到懊恼,询问之后得到小勇不耐烦的回答:“确实是忘了,就是忘了。”小武的落魄是身份转化之后带来的尴尬,昔日的友情被时代的浪潮打翻在地。
(2)爱情
《三峡好人》颇有纪录片的味道,贾樟柯把三峡的变迁保存在银幕上,向未来讲述着这块古老土地上的历史。沈红费尽周折找到多年未见的丈夫时,发现他已经有了情人,时间和地域的差异使两人的关系没有了复合的可能,最终两人在三峡大坝前黯然分手。 “社会生活的外表和内里、个人身份和内心世界的统一性是贾樟柯电影的关照中心,而这些又通过个人以及与他人的关系连为一个整体。”郭斌、丁亚玲与沈红这一组三角恋纠葛在社会的外层,而郭斌为了生计不得不转换身份的无奈与沈红为了尊严放弃丈夫的痛苦被时间的生疏潜藏于内心。两人的爱情也像三峡古城一样,永远淹没在历史的记忆中。
(3)亲情
“母亲”给予人生命,是一切命运与生活的开始。《山河故人》里的张到乐从小失却母爱,19岁的他在孤独与彷徨中决定去找寻母亲。多年的异地相隔使儿子对母亲的记忆愈加模糊,游荡澳大利亚的他虽然住着别墅,享受着优越的物质条件,但精神却一直在流浪。“我想,或许疼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爱。”这一句台词是在遭受异地漂泊之苦后发自内心的感叹。失去母亲的爱,也可以理解成是失去故乡的根,流浪的辛酸或许只有回到生命最初的故乡,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慰。
(二)真实的生活
真实的生活是平淡的,正如贾樟柯所说:“我们关注人的状况,进而关注社会的状况。我们还想以文载道,也想背负理想。我们忠实于事实,我们忠实于我们。”
1.静止的命运轨迹
《站台》有着极强的象征意味,讲述了一群对未来无限憧憬的歌舞团青年,为生计在社会上努力奔波,最后不得不安于命运的故事。影片的两对情侣:崔明亮和殷瑞娟,张军和钟萍,都怀揣着走出汾阳小城、走向世界的梦想。但现实却那么不堪,他们经历了青春的狂欢,内心开始慢慢成熟,最终接受现实生活。在影片中有这样一段情节,二勇在张军的家里听到广播后有一段对话,问了一通后,又回到原点,颇有些宿命的意味。影片最后,当载着文工团的那辆破旧大巴驶回汾阳时,标志着年少的热血宿命般归于平静。
2.平淡的人生旅途
贾樟柯影片中对日常生活的认识,主要是依靠碎片化的故事情节来消解事件的逻辑性,缓和紧张的戏剧冲突。在文学的阅读活动中,读者的鉴赏可以使文本实现更高的价值,正如姚斯所言:“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一个自身独立、向每一个时代的每一读者均提供同样的观点的客体……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这种理论同样适合于影视语言,彼此关联不甚密切的故事情节拼合在一起,消解了影片的戏剧冲突,观众心理的紧张感随着缓慢的故事节奏沉静下来,从而形成“虚静”状态。如《站台》中的一个片段:“瑞娟一个人在办公室听着收音机中的音乐跳舞,骑着摩托车平静地行驶在灰色县城中。”这段情节和影片的前后并没有太强的联系,而是横空一笔将故事叙述的连续性截断,从而转变了观众的心理预期。
三、贾樟柯电影的人文反思
贾樟柯电影侧重于关怀中国民众的心灵,把这种人文关怀置于中国时代变迁的浪潮中仔细审视,可以以此发掘出贾樟柯电影带给我们的现实意义。
(一)中国社会集体的心灵颤动
贾樟柯的作品意欲表现在时代脉搏的影响下,中国社会集体的心灵颤动和精神困惑。改革开放后,社会转型期的中国加快了城市化的进程,城市的高效便利吸引着无数的乡村劳动力,他们怀揣着对梦想的激情,渴望凭借着努力去赢回物质上的丰裕。但生活的现实让他们承受着失落、无力与痛苦,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过程都会是同样辛酸。《世界》里,日夜奔波在“世界公园”里的成太生,依旧是城市中的流浪者。《山河故人》里的张晋生虽在澳大利亚置办别墅,有了立足之地,但始终无法融入异国的生活。从贾樟柯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在不同身份的人物生活中,都有一种极其普遍的情感流露——与初心愈加疏远的孤独。
(二)人际情感的追寻
贾樟柯善于捕捉掩藏在人际关系下浓厚的情感,向我们展示平淡生活中最真挚的人文情怀。
1.人类生命的尊严
“在任何一种情况里面,人都在试着保持尊严,保持活下去的主动的能力。”《站台》里的韩三明不善言谈,目不识丁,为供妹妹上学与煤矿厂签订“生死合同”,他好像是被命运遗忘的孤儿,表面上木讷与懦弱。但是当他单薄的身影走上苍凉的黄土高坡时,一种生命的沉重与坚守才猛然唤醒了观众。原来他并不懦弱,而是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去诠释他对生命的尊重。《三峡好人》里的小马哥是个玩世不恭的混混,为“讨活路”跟着一群社会青年去打架,结果不幸丧命。举目无亲的他只有结识不久的好友三明为他料理后事。这样的人物在我们现实的世界中不会被注意,忙碌的社会更无暇顾及他们的存在。但是贾樟柯态度沉静,用淡然的笔法描绘了在时代变化中国民的生存方式,表达了对人类生存本能的尊重。
2.人类本性的善良
多数人面对生存环境的变化,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回应着这种变化,渐渐忽略人本性中的善良,但这份善良是永恒的,它从未改变。
三峡工程便是当代中国的一个缩影,“老县城已经淹没,新县城还未盖好,一切该拿起的要拿起,一切该舍弃的要舍弃。”《三峡好人》中,小马哥的一句戏讽:“现在奉节哪还有什么好人啊!”他不相信三峡有好人,其实是他忘了自己就是好人。因打架落魄于拆迁废墟上的小马哥被三明救起,两人在饭馆里结下江湖友谊,小马哥知恩图报,仁心犹存,在时代洪流的冲刷下,显得愈加生辉。 此外,家乡被淹的摩的小哥,旅店面临拆毁的蒲扇大叔,为生活做了妓女的奉节少妇,我们看不到他们人性中的邪恶,反而呈现出他们对生命的坚守和顽强,黝黑的皮肤和深壑的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杂乱的古城和飞扬的尘土中流淌着人性本有的善良。
综上所述,电影导演贾樟柯是一位有着社会良知的文艺工作者,他不趋附于现代电影的华丽浮躁,不跟从于快餐消费的票房比拼,而是长年如一日,坚守着艺术所担负的最高价值追求——人文关怀。他把镜头对准时代变革下中国普通民众的生活,在缓慢的节奏中勾画百姓的生存状态,通过外在的艺术形式来呈现他对生命的关怀与思考。他相信变动的背后有着从未泯灭的人性光辉,他所追求的情感是当下国民共有的生活体验。